熙丰六年,二月十七。
凉州。
牛羊散牧,云卷云舒,一片苍茫。
沃野连绵,两三千匹良驹,皆是披甲,不时嘶上一声,上下左右,一一布阵,自有一股难言的精锐之气。
这,便是西夏的王牌精锐——铁鹞子。
鹞子是一种猛禽,类似于鹰隼,以凶猛、奇袭为主。
铁鹞子,自然就是披上了铁甲的鹞子,这也是大军名字的由来。
无论是人,亦或是良驹,都得披上重甲作战,非猛士、良驹而不可为之。
这是一支典型的重装骑大军。
一般来说,但凡可让其维持冲锋阵型,让冲锋速度上升到一定程度,重装骑就基本上都是枯拉朽一样的存在。
铁鹞子大军,则是在重装骑中都是一等一的存在。
辽、周、夏三大政权,或多或少都养了一些重装骑,但要是论起作战水平,还是得以铁鹞子较为有名。
这是精锐中的精锐!
不过,自从国主李谅祚遭到阵斩,西夏大军就军心溃败,一次性损失了大量老卒、铁骑。
经此一役,大军作战水平几乎是拦腰斩断,就此大幅度衰落,存续铁鹞子大军是越来越稀少,甚至都已经不足一万。
凉州荒僻,其正向为熙河十二州,而非陕西的八万大军。
两三千铁鹞子大军屯于凉州,俨然也是不怀好意。
草野枯黄。
火药,泥罐、引线,一一铺陈。
引线铺开,约莫有一二十步左右。
十余军卒拾着火折子,转身注目于一人,一副恭谨待命的样子。
往前两三百步左右,几千铁鹞子大军,亦是注目不已。
那是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
观其面容,样貌俊朗,银甲紫袍,金带束腰,凤翅兜鍪,自有一股上位者的雍容气度。
唯一美中不足的,或许就是其面上尚有些许少年人未曾褪去的稚气。
二十岁上下,统领铁鹞子大军,恐怕就连西汉之冠军侯,也莫过如此。
至于说,凭什么?
梁乙逋!
这是年轻人的名字。
其父,国相梁乙理!
“咳!”
一声轻咳,梁乙逋的一只手,徐徐抬了起来。
其后,猛地一挥,大喝道:
“点火!”
仅是一刹,火折子吹动。
“呲!”
火星不断,引线轻燃,十余军卒连忙退避。
两三千铁鹞子军卒,尽皆心头一凛,牵好马绳。
约莫十息左右。
“嘭!”
一声爆炸,恍若惊雷,盖过了草原上的一切声响。
枯草炸裂,泥土簌簌落下,掀起一股尘土味。
浓烈的火药味,微腥的尘土味,大地的震动,爆炸的惊响.
一切的一切,都太过离奇。
散牧的牛羊为之惊动,蹄声四起,狂奔乱跳。
不过,两三千铁鹞子大军,却是良驹低嘶,岿然不动,毫不为之惊动。
自炸弹研制至今,不足一年,生产的炸弹自然是难以支撑近十万马驹的“脱敏训练”。
铁鹞子是精锐中的精锐,却是享有优先使用权。
不出意外,几千匹良驹都已经适应了爆炸声响。
“好!”
梁乙逋注视着,不禁拊掌,连连点头。
“有此成效,区区炸弹,何足为惧?”
“自此,大夏铁骑仍可横行天下,百战百胜!”
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梁乙逋就是这样的状况。
观其言行举止,却是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自信,仿若天大地大,皆可征服。
“大将军言之有理。”
“以大将军的文韬武略,定可一战定熙河,一举成名,威震天下!”
于其左右,立着二人。
一人二十岁左右,也是自信非常的“牛犊”,一人四十来岁,面有岁月留下的皱纹,却是长久征战的老将军。
说话恭维者,便是二者中的年轻人。
此人,名为梁永能,梁氏一脉子弟。
观其行径,几乎是一样的自信。
区别就在于,相较于梁乙逋来说,可能要少上几分倨傲,平添几分恭谨的“狗腿子”姿态。
“哈哈!”
“永能,你我二人,不谋而合啊!”梁乙逋连连点头,一副欣慰的样子。
梁永能的恭维,颇有水准。
其关键,主要就是称呼“大将军”,而非“小相爷”。
梁乙逋并不认为自己是纨绔二代。
相反,他甚至很有抱负。
东西两晋,有一名人,名为司马昭。
这人,就是梁乙逋心头的典范、楷模。
梁氏一门,已经走上了垂帘听政,且拒不撤帘的路子。
退无可退,梁乙逋心头自是有了别样的野心!
如此,梁乙逋自是偏向于被人称呼职位,而非富有父辈色彩的“小相爷”。
至于说梁乙逋的欣慰?
一句话,cospaly!
赵皇帝与江大相公的组合,几乎已经传遍了上下四方,的确是让人心生神往!
“以某拙见,还是不可轻敌。”
“就斥候来报,熙河十二州是种谔镇守。”
“种谔可不是等闲之辈。”
仁多零丁瞥了一眼,忍不住打破两人的幻想,沉吟着,问道:“不知小相爷,有何谋划?”
老将军是久经沙场的人,自是知晓征战的残酷。
一旦谋划不当,就算是国主李谅祚,也是一样遭到阵斩。
也正是因此,却是让其不得不心头谨慎起来。
种谔!
此人,乃是两次开疆拓土,功绩几乎是仅次于顾廷烨、王韶二人。
遇到这样的对手,怎可掉以轻心?
小相爷?!
这一称谓,梁乙逋心头不太爽利。
“老将军经验丰富,不妨说一说吧。”梁乙逋淡淡道。
仁多零丁点头,也不推辞。
“甘州、凉州、永州、南威州。”
“凡此四大州,皆与西宁州、会州相接壤。”
“其中,西宁州屯兵万余,会州屯兵两万余,俨然是以会州为主。”
“以某拙见,或可让三五千军卒,自南威州、凉州骚扰会州。余下军卒,可集中攻伐西宁州。”
“如此一来,就算是会州的主力军反应了过来,行军北上,两军难分胜负,也是在西宁州起的兵戈烽火。”
仁多零丁的建议很简单。
通过计策,将战线转移到大周境内。
这一来,即便表面上是“平局”,实际上也算是小有胜利。
“不可。”
梁乙逋连连摇头,非常不赞成:“西宁州实在太大,就算是铁鹞子大军冲锋横扫,怕也得被人反应过来。”
“反观会州,既可北上,也可南下。一旦渡了河,将其攻下来,定然是大功一件!”
一句话,梁乙逋从来就没想过会败。
不惧炸弹的铁鹞子,就是无敌的!
从西宁州南征,也即意味着阵线拉长,就算是取得了摧枯拉朽的大胜成果,也可能被人找到喘息之机。
反观会州,涉及渡河,凶险程度自然要高上一点。
可一旦真的攻下了会州,无论是转身北上西宁州,亦或是南征熙河十二州,收拾疆土,都可轻松不少。
“这,怎可如此啊?”
“渡祖厉河之事,太过凶险……”
仁多零丁心头一凉,就要劝谏。
会州以平原为主,偶有河水,一名祖河,一名厉河。
祖厉河,也就是祖河和厉河合而为一的部分河道,河宽大都在四五百步左右。
至于深浅,深的可能有半丈,浅的也就到脚脖子,已经算是较为容易渡过的大河。
不过,即便如此,仁多零丁也不太认可渡河的决定。
就在这时。
“老将军不必多费口舌。”
梁乙逋坚决道:“会州祖厉河,不得不渡。”
“然,二月河水尚浅,一些水浅的浅滩,也就一二尺深而已。”
“梁某心意已决。”
“明日,便率军万人,南下会州!”
说着,大手一挥,梁乙逋大步走开。
“唉!”
一声叹息,仁多零丁有些无奈。
没有冠军侯的本事,怎么还得了冠军侯的脾气呢?
熙丰六年,二月十八。
会州,中军大营。
“近来,西夏一方略有异动,已有南下之象。”
种谔持着文书,徐徐道:“既是南下,便得渡河。”
“幸好,种某已经有了安排布置。”
“自上而下,有五大渡河点,皆是驻有两千兵马。其中,以中下游为其最。”
“种师道,中下游是你镇守,可莫要让我失望。”种谔主动点了弟弟。
“是。”种师道连忙一礼。
熙丰六年,二月十八。
祖厉河。
三里外,大军徐徐行军。
“启禀大将军,祖厉河有人镇守。”一名斥候骑马而来,通报道。
“吁!”
大军止步。
“多少人?”梁乙逋不急不慢的问道。
祖厉河足有三百里之长,但真正适合渡河的区域反而寥寥无几,中下段是典型的渡河区域,地势低平,河床宽浅,河水仅一两尺左右,且几乎没有淤积的泥沙
这种适合渡河的河道,大周一方有人镇守,不足为奇。
“两千人左右。”斥候上报道。
“两千人?”梁乙逋皱了皱眉头,心下有了些许谨慎。
他虽然自信,但不是傻子。
渡河一事,伤亡浮动一向较大。
若是被人“半渡而击”,一比十的伤亡也不是没有。
反之,若是处理得好,一比一,一比二,也不是不可能。
“可有大型投石车?”梁乙逋沉吟着,眯着眼睛问道。
这一段河道,滩浅水缓,实在是一等一的渡河之地。
但凡不是真的太难,他都不太想放弃。
而让梁乙逋真正心头忌惮的武器,其实就两样。
一是大型投石车和炸弹的组合。
二是破鹞弩。
其中,以大型投石车和炸弹更为受到重视。
大夏工匠试过以陶瓷为主,从而制作陶瓷炸弹。
不得不说,陶瓷与火药实在是太过相合,陶瓷炸弹的杀伤力,根本不是区区泥罐炸弹可相媲美。
而一旦有了大型投石车,两者一组合,杀伤力将会相当可观。
至于破鹞弩?
其实,破鹞弩杀伤力也不低,射程更是可达三四百步。
但,就实际而言,一旦破鹞弩射了一百步左右,其杀伤力就已经不足以射穿重甲。
而一百十步,已经过了“半渡河”的位置。
也因此,就渡河而言,破鹞弩足以让人忌惮,但却并不特别致命。
“仅有一架投石车。”斥候道。
“一架?”
梁乙逋眼皮微抬,心头猛地生起一股狂喜。
机会!
梁乙逋,大手一挥,喝道:“行军!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两千人镇守浅滩,其实已经算得上较为分散的布置。
仅一架投石车,渡河的机会,绝对不小!
功成名就,就在眼前!
浅滩,岸边。
两千余军卒,或是佩刀,或是担弩,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除此以外,还有二三十架“铁疙瘩”,似甲非甲,一点也不惹眼,几乎不会让人特意注目。
“快了吧。”曲珍望向河对岸的斥候,沉声道。
这位是熙丰开边崛起的小将之一。
“不急。”种师道背着手,淡然道:“我已让人点燃了烽火。”
“自从熙丰议和以来,会州、西宁州便修筑了大量寨子、堡垒。”
“二十里一堡、百余士卒镇守,两百里一城池,千余士卒镇守,以便于传达烽火讯息。”
“自此地北上五十里,就有一支两千余人的大军。”
“且不说以大炮拦人,定可大胜,就算是没有大炮,也未必就稳不住局势。”
“嗯。”曲珍点了点头。
约莫两炷香左右。
河对岸,已然汇聚了三五千军卒。
其后,一声鼓震。
“杀!”
一声大喝,三五千军卒,布作二十列,就要渡河。
“一什,准备。”种师道沉声下令。
一声令下,约莫有三分之一的火炮,炮弹上膛。
四百步!
三百八十步!
“开炮!”
“呲!”
引线,簌簌燃起。
三百五十步!
马蹄狂蹬,水花飞溅。
渡河大军,已经渐渐提起了速,尽是一副不可抵挡之势。
不难预见,一旦真的被骑兵冲锋过来,两千余人定然是死伤大半。
三百五十步,合五百六十米左右。
无论是镇守中军的梁乙逋,亦或是正在冲锋的渡河大军,都并不认为三百五十步左右有什么危险。
真正的危险,应该是在渡河中段,也就是两百步以内才对。
然而.
“嘭!”
一声剧响,鲜血飞溅,自有几名士卒、几匹良驹就此倒下,引得河水淡淡泛红。
其后,便是连绵不断的爆炸。
“嘭!”
“嘭!”
“二什,点火!”
“嘭!”
“嘭!”
“三什,点火!”
“嘭!”
“一什,继续点火!”
河水,一片通红。
渡河大军,就此乱了起来!
自从炸弹被研制出来,无论是辽国,亦或是西夏,都认为辽、周、夏三国已经没了差距。
这是冷兵器的时代!
马匹不被惊,铁骑仍是无敌。
这一观点,其实没有太大的问题。
马匹不被惊,以铁骑的冲锋能力,但凡找得到敌人的位置,就可横冲直撞,猛地砍杀过去。
毕竟,炸弹点火,其实是有一定的“预判性”。
十余米长的引线,就算是点燃,也得十息左右方可爆炸。
就算是有投石车相佐,也依然存在瞄准不好、频率过低、射程过低的问题。
一方面,投石车上一次性有十几枚炸弹,一旦投出,都是以估计大概方向为主,方向注定不精准。
另一方面,投石车的投掷频率很低。
一般来说,投石车都必须得六七人,乃至于十几人,几十人牵拉才行。
这注定了投掷频率不可能高。
可能冲锋两三百步,也就仅是可支撑一两次的投掷而已。
此外,投石车的投掷距离不远。
这一点是木制结构的通病,承受的压力有限,投掷距离自然也就较短。
炸弹很厉害,但辅助炸弹的工具不行,也就注定了炸弹难以掀起太大的风浪。
然而,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火炮,近乎跨时代的火器,集齐了一切优点——高精准、高频率、超远程!
精准方面,可通过炮管瞄准,精度自是不低。
频率方面,三十门火炮轮换着来,一息就可投掷十发,相当恐怖。
渡河铁骑,甚至都来不及顶着火炮的密集火力渡河,就纷纷坠马,引起一片红河。
射程方面,一些炸弹,甚至射出了两里之遥,差点炸到中军统帅梁乙逋。
两里外。
一发炮弹不小心坠落,炸死了三五人,鲜血涓涓。
上上下下,哗然不已。
军心,已然溃散!
梁乙逋咽了咽口水,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两里!
这可是两里啊!
隔着两里杀人?
“撤!”梁乙逋微阖着眼睛,艰涩下令。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时代,又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