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外面,很快涌进来一大群人。
成辛眼光何等老辣,一眼看出其中有不少是内城兵马司的,居然还有一些,是杨贞义的家将。
这些人,就像是见到自家的祖宗一样,一进门之后,都不等狱卒打开铁锁。
就有个家将一伸手,扯碎了铁链。
众人鱼贯而入,把成家的人都簇拥起来,嘘寒问暖,认错掌嘴,讨好卖笑。
小丫头不晓事,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觉滑稽可笑,被他们逗得咯咯乱笑。
她那哥哥却是谨慎,凑到母亲身边,一把揽住妹妹。
一家人被簇拥出去的时候,成辛分明感觉到。
有内城兵马司的人,一掌按在他肩头,一股温热振荡,把他囚服上的脏污异味,全都震散出去。
与此同时,还有人一抹腰带香囊,居然给他衣服上打起香粉来。
成辛皱眉,又看到自家孙子,虽然很警惕的护着妹妹,到底功夫还浅,没有能发现,有几个官袍老人拂袖、按掌之间,已经透着少年郎的身子发劲。
如同为小丫头进行药浴针灸,精心按摩一般,竟是让那脸色蜡黄的小丫头,多了几分红润的气色。
如此作为,简直是生怕他们身上有一点怪味,或者显得太凄苦。
监牢外原本有精兵把守,如今人数更多。
但所有人都避远了,让出一大片空地,空地中摆着一辆大板车。
杨贞义一丈半的身形,而今就坐在车上,怀里抱着木盆,有气无力,忽然一大捧血,喷进了盆里。
巨人体魄,令人惊异。
别人稍微靠近,都能感觉到巨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热量。
成辛却知道,这是重伤之下,连体温都拿捏不住的表现。
板车旁边站着一个年轻人,面带微笑,腰悬长剑。
成辛一见这个人,就感觉眼熟,但他身中奇毒,脑力终究也受影响,一时想不起来。
“刚才你在牢里跟家人说话,我都听见了。”
年轻人笑道,“虽然又老又中毒,脑子却还是很清醒,也懂得说话的艺术,这点可比你祖父强多了。”
成辛脑海中,仿佛有一条电光闪过,霎时把某些记忆串联起来。
“你是……楚……”
老者怔怔出声,忽然单膝跪地,抱拳道,“成辛,拜见叔祖。”
“叔祖么,我确实比你祖父母年纪小一点。”
楚天舒一抬手将他扶起,一股功力,涌入他体内。
成辛体会到,自己的气血、心意,都如同在陡然间被催化,强盛起来。
二者一呼应,硬是打破了青唐奇毒造成的壁障。
取回自己力量的舒适感,让他忍不住轻哼一声。
地面石砖,都被他双足微振,压出均匀的蛛网状裂纹。
裂,而不陷。
因为只在一哼之后,成辛已经及时把握住自身力量。
“叔祖,这么多年都没有再听说过你的事迹,当年祖母等人都以为……”
成辛连忙道,“叔祖这回,是从大唐而来吗?”
楚天舒摇头:“我这些年,在海外乱逛,有时也会想起这里的老朋友。”
“当时告别,也没料到,再回来的时候,居然会相隔这么多年。”
他说话之间,看了一眼王宫的方向。
“那时候这里还叫南诏,异牟寻虽然立场上有点犹豫,但真说起来,他倒是比郑天长干得好。”
成辛叹道:“叔祖能把我放出来,想必郑天长,非死则败?”
“死透了。”
楚天舒说道,“他确实该死,但这一国之事,也不能无人主持,别的人到底该不该死,量刑几何,这都要仔细考量。”
“我看你脑子清醒,功夫不错,又有威望,决定了,就由你来做这个领头羊。”
成辛思忖再三,说道:“叔祖,我未曾修成素王,这个年纪,已是高龄,况且我并无多少亲族,孩儿又非大才,若登王位,绝非好事。”
楚天舒看了一眼成辛的家人,刚才他们也跟着下跪,如今又站起来,都正为被放出大牢而欢喜。
听到老头说他们没有大才,几人倒也没有什么异样,看来家教颇严,很是知足。
但这样看,也确实没有担当大任的精力、气魄。
楚天舒道:“不登王位也没事,你就先暂时干着,搞一套新的文武大臣出来。”
成辛一听,恍然大悟:“原来叔祖是要我们学大唐的贵公之制。”
楚天舒疑惑道:“贵公之制?”
“正是。”
成辛解释起来,“六十七年前,大唐有三镇兵变,各地蠢蠢欲动,遍地战火狼烟。”
“东来伯祖当时传闻,失陷雪原,等他归来之后,与各地忠臣良将联手,却也花了一年多,才彻底平定叛乱,此番动乱,几乎重造大唐。”
“那之后,有诸大臣,提出贵在公心,说起先秦即有谚语,称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
“良久议定,皇帝不得再因一己之私,轻废朝中三品及以上的大臣,不可风闻用事,轻易提拔,必因实绩而晋升。”
成辛说到这里,很是振奋。
“当年,我们原本也想在南诏施行此法,只是郑天长举反例,驳倒了我,如今想来,那时他已经包藏祸心。”
楚天舒好奇道:“他当时举的什么例子?”
“若要施行德政,众臣议事,总不如一位明君独断,来得更快。”
成辛回忆过往,“况且,如今的大唐,实政大臣之中,非但有寒门中人在内,还有庶民之子,经文监武塾,层层筛选,倚仗功勋,跻身其中……”
这些大臣各有偏私,内斗愈发频繁。
皇帝本身,也还保有对三品以下人事调度的部分权柄,也有自己想施行的政令。
要不是有海东来威慑,只允许他们议论,不许大举动武,只怕大唐又要出乱子了。
郑天长当初举例到此,就笑称,海东来此举,跟真皇帝节制众臣,又有什么区别呢?
成辛因此被他说服,助他登上王位。
“你们这一百年,还真是高歌猛进啊。”
楚天舒神色有点微妙。
超级明君贤臣这套模板,确实是施政效率最快的,但也最容易出事。
大唐在这方面,就很有话说啊。
当年李隆基前半生,谁不说他是个明君,李林甫虽然名声不好,却也是出了名的政务能手。
再看后半生……说多了脏嘴。
曾经摊上过这种玩意儿,最重要的是,又遇上天下武道的变革。
大唐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倒也算不上太奇怪。
“而今体量庞大的那些国度,有不少,其实都在搞这一套手段。”
成辛又说道,“因为他们一国中最强的高手,未必善于施政,未必乐意做君王。”
“假使唯一的君王不够强,突然被谁打死,很容易引发动荡,还不如一开始,就由众臣共掌大权。”
“突兀死上那么一两个,问题也不算太大,大家会有充足反应的时间。”
楚天舒刚才,倒还没想到这一点。
但是,居然会因为这种原因,推动体制的变化。
这个世界一百多年里,到底出现过多少君王被高死的事啊?
难怪了。
楚天舒暗想:难怪王宫护卫,看到国主被突然冒出的高死时,愚忠者拦路,四处皆放火,带王子逃走,那一套流程,那么熟练。
原来是在别的国家,早就有过诸多前车之鉴。
“既然你也有可借鉴的对象,那就放手去干吧。”
楚天舒拍拍成辛的肩膀,又道。
“你知不知道,郑家的武功秘籍藏在哪儿?我想去看看。”
成辛摇摇头。
杨贞义忽道:“我知道。”
楚天舒扭头看去:“你会这么主动?”
“我杨氏一族,也未必都是该死之人,望你们清算之时,能留下一点血脉。”
杨贞义喘着气,面前木盆里的鲜血,被他气息吹得波翻澜涌。
“若是如此,那我一切都愿意配合,我还可以主动为你们寻出朝中许多人的罪证。”
楚天舒打量他数息,并未答应,只哼笑一声,道:“倘若真的不该死,那调查清楚了,自然也不会死。”
杨贞义一时沉默,不知道是被噎住,还是松了一口气。
“郑家有一株老树,与郑回同一年枯死,但他家的人,一直不舍得处理。”
杨贞义说道,“前两年,郑天长想起此事,觉得那株树,颇有几分玄妙,就搬运入宫,雕成了一套拳谱小像,用来揣摩拳意。”
“这套小像,遇水更为灵动,因此安置在御苑西明池的池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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