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三,渭州。
中军大营。
丈许木几,上置于一副行军舆图。
永宁侯王韶、英国公张鼎二人,相对而坐。
观两人手上,都有一道拆开的文书。
却是手下人恰好呈上了两道文书,二者便一人拾起一道,凝神审阅。
约莫二三十息。文书轻置,王韶抻着手,注目过去:“伯器,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伯器是张鼎的字。
“好消息。”张鼎道。
“巧了。”
王韶一拍膝盖:“我也是好消息。”
“既如此,便是双喜临门。”张鼎点头一笑,一伸手,就要交换文书。
王韶连忙摆手:“既然是好消息,那就非是急事,且让王某猜上一猜。”观其神色,俨然是有了些许“猜灯谜”的兴致。反正都是好消息,张鼎心头不急,也就点了头。
“不急。”
“可是与燕云有关?”王韶沉吟着,试探性的问道。
北上大军,无非是抗夏,亦或是抗辽,仅此两批人而已。
张鼎点头。
“燕云大胜?”王韶面有了然,追问道。
”非也。”张鼎摇头。
&"嗯?&"
王韶一怔,有些意外。
燕云大胜!
这可是一等一的大范围命题。
以常理论之,不该是继续试探,一点一点的缩小范围吗?
沉吟了几息,王韶就反应过来,继续猜道:“可是与耶律洪基有关?”
燕云对峙,无非是敌、我两方。
好消息的来源,由此也就唯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与“我”有关,也即燕云大胜。
要么是与“敌”有关,也即辽人时运不济,遭了殃。
张鼎点头。
“辽国糟了灾?”王韶猜道。
“非也。”张鼎摇头。
“辽国有人反叛,徒生内乱?”王韶追问道。
张鼎挑眉,点了点头。
“可是与女真人有关?”王韶心头有了预感。
张鼎点头,“啧”了一声,一伸手,文书传了过去,不免叹服道:“大相公,走一步观十步
,真神人也。”
王韶拾起文书,注目了两眼,连连点头。
大相公,一向都是布局长远。
有事没事,就落上几子。
未被启用,棋子就是没有半点作用的闲棋,甚至都有些浪费资源。可一旦闲棋被重视,就会发挥难以想象的作用。这一风格,从大相公入仕始,就隐隐有了体现。
无论是占城稻,亦或是石见银山,从落子到生效,都起码是一两千日以上。
特别是石见银山的存在,竟是大相公从古文典籍中得之。
从落子到生效,起码得是十年以上!
甚至于,就连官家也有可能是一枚闲棋。
小皇子赵伸,也可能是一枚闲棋。
从古至今,布局长远者,莫过如此。
当然,有这样的顶头老大,手下人自是相当安心。
“女真反抗,辽人内忧外患。”
王韶拾着文书,沉吟道:“趁此良机,燕云十六州或可就此入手。”
文书上,主要记载了两大项内容:
一、生女真人一统,已然行军南下,入侵辽国疆域,势如破竹。
二、耶律洪基无奈,从燕云移兵两万,意欲平叛。
女真人可不少。
生女真、熟女真,一旦合二为一,人口就会达到百十万左右。
而以部落制度的特性,百十万人口,甚至都能拉得出来十万大军。
就算是生女真、熟女真尚未合一,单是以生女真的人口,也可就此拉出来五六万大军。
五六万人反叛!
论起规模,可不是一点半点的大。
就算是在辽国的历史上,也从未有过五六万人规模的大型反叛。
观其规模,甚至都有可能是有机会颠覆契丹人的统治。
隐患之大,就连耶律洪基也不敢有半分轻视,唯有慎重平叛。
但问题就在于,除了南征燕云,以及镇守上京的几万大军以外,耶律洪基手上竟然没了兵!
自从雁门谷一波折损近六万兵马,耶律洪基便已君威大减,人心尽失。而且,那六万人还都是他的嫡系兵马,其中还囊括了一万左右的重装骑。就在这样的状况下,耶律洪基二次南征,竟然还能有足足十万兵马,已经是千难万难,人心
怨怼不堪。也正是因此,从其他地方调兵遣将,根本就不现实。可能从地方上刚一调兵,就得引起其他民族的反叛,越打越乱。
也因此,耶律洪基唯有无奈的从燕云移兵两万。
毕竟,女真人反叛,足有五六万人,规模还不小,就算是考虑到女真人没有铁矛、铠甲的缘
故,要想稳稳的镇压,也起码得两三万着甲大军。
十万南征大军,经过五六十日的损耗,已是唯有八万左右。
移兵两万,也即意味着耶律洪基手上仅存六万兵马。
两方差距,越来越大。
不难预见,燕云十六州,或可就此重入手中。
“子纯手上的好消息呢?”
张鼎好奇问道:“可是与西夏有关?”
一样都是传达军报,且是同一时间送达中军大营。
若都是关于辽国的消息,肯定是会记载于一道文书上。
既然他手上的文书是关于辽国,那王韶手上的文书肯定就是关于西夏的。
王韶点头。
“不过,不太好猜。”
一伸手,木几上的文书便已铺开。
张鼎拾过,注目阅览。
王韶手上的好消息,的确是不太猜。
就算是给了提示,张鼎也不太可能猜出结果。
这是一封“合作信”。
署名者,名为李清,也即国相梁乙理的狗腿子,西夏大军的副都统。
不过,让人有些意外的是,李清表面上是忠实的太后党、梁乙理的狗腿子,暗地里上竟然有
一颗扶龙之心,属于是妥妥的“帝党”。
从幼帝李秉常八岁起,李清就时不时向其灌输一些关于“反抗”、“夺权”的理念,绝对可
算作是老资格的帝党成员。
时至今日,幼帝李秉常已经十二岁,还没有脱离外戚干政的状态,李清不免有些焦急。于是乎,其却是有意与大周合作,希望借着大周边军的力量杀了梁乙理。一旦梁乙理死去,副都统便是真正的掌权者,且监军使嵬名阿吴是宗室子弟。
两者联合,就可勤王靖难,灭了梁氏,扶龙上位,就此作从龙之臣
“这—”
脸上的轻松,渐渐转为了凝重。
张鼎持着文书,注目良久。
文书上,主要就记载了一点内容——梁乙理的行踪。
凉州主将梁乙逋死了!
不得不说,种师道是真的有布局天赋,也是真的从大相公手上学到了真东西。经其设局,竟是成功诱杀不可一世的梁乙逋,攻占了凉州。而梁乙逋,乃是梁乙理的独子!
于是乎,梁乙理怒了。
独子被杀,香火被断。
梁乙理心头悲痛不已,却是遣了名将仁多唆丁入边,任假都统军,暂领边务。
至于他本人,则是移兵一万五千人入西凉府,以报杀子之仇。
李清的“合作信”上,主要记载的就是梁乙理事先规划好的行军路线。
“此人,其实私下遣人送过几次书信。”
王韶解释道:“王某也一—予以回信。”
“不过,唯有此次,李清署了名,盖了章。
为了助力小皇帝掌权,从而勾结敌军,甚至都不顾及亡国之象。
表面上,似乎是有点扯。
但事实就是,李清真的传达了合作意向。
“嘶!“
张鼎有些不解:“就连亡国之兆都可无视,天下真有这样的人?”
“子纯,你说这有没有可能是陷阱?”
话音一落,都不待王韶回应,张鼎便皱起了眉头。
署名、盖章!
有此两项,假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小。
王韶摇着头,淡淡道:“且不说天下之大,不乏目光短浅之辈,有此行径并不稀奇。”
“就算是从利益上分析,也并非是不可理解。”“一则,西夏是外戚掌权的路数。”“一旦国相梁乙理掌握了边疆军权,并借此威望大涨。区区十二岁的国主,自此可就毫无翻
身余地。”
“且自此以后,李秉常渐渐长大,一日胜一日,遭到的忌惮会越来越狠。”“他日,就算是遭到弑杀,也并非是不可能。”王韶望过去,目光灼灼:“以梁乙理和梁太后的性子,断然是不会让李秉常活到成年的。”张鼎心头一凛,旋即颇为认可的点了点头。
西夏和大周的政治构架并不相同。
大周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这也就使得,士大夫阶级几乎是天然的维护君王的统治。
特别是在涉及垂帘听政,永远都有宰辅大臣主动逼着太后撤帘还政。
西夏不一样。
西夏是蕃官、汉官制,政治生态隐隐类似于西汉。
国舅,竟然也能是国相!
外戚干政,甚至都不必找一些由头,而是可直接掌握权柄,可见政治架构相当荒谬。
但这也就导致了一大难题太后和国相联合,根本无人可制。
于是乎,一些像是李清一样的有志之士,不免就会低调的龟缩起来。
上上下下,根本就没有半分要求太后“撤帘还政”的声音。
然而,表面上没有异样的声音,不代表暗地里也没有。
国主正统,从龙之功,从来就不乏有人心头意动。
无论是帝党,亦或是太后党,都非常清楚一个事实潜藏的帝党,从来想的都是军事政
变,而非通过言语祈求撤帘还政。
有别于大周的政治架构,使得外戚干政变得相当容易。
但在隐形中,却也消去了“和平撤帘”的路子。
要么是太后死,国主掌权。
要么是国主死,外戚掌权。
别无他法!
先帝李谅祚,就是典型的例子。
稚子掌权,杀舅舅,杀生母!
眼下,国主李秉常已经十二岁,算是到了较为关键的节点。
要是再大一点,李秉常就有了“配种”生育的能力,就有可能诞下新的储君。
届时,稚子诞下,且至国主于何地?
也就是说,趁着大军南征,就是唯一一次有望通过外力逆风翻盘的机会。
副都统李清,作出“合作”的选择也不稀奇。
“二则,西夏灭国与否,并非是西夏可决定。”
王韶继续道:“若辽国灭,则西夏亦灭。若辽国不灭,则西夏亦是不灭。“
“西夏灭国与否,从来就与西夏无关。”
张鼎一怔。
辽、周、夏,三大政权一向的“二弱打一强”的格局。
一旦西夏有了大状况,辽国肯定会设法保住西夏政权。
要么辽、夏一起灭,要么辽、夏都不灭。
表面上,辽国已经一败涂地,甚至于都有可能就此丢了燕云十六州。
但,好歹也是曾经的“第一名”,底蕴还是有的。
就算是暂时失利,连连败退,却也不至于一举灭国。
仗着辽国相护,李清自是有不顾亡国之兆的底气。
“此外,高昌回鹘也是一条退路。”王韶提醒道。
张鼎了然,点了点头。
有此三大考量,李清联合外敌,也就不足为奇。
“事成之后,西夏臣服求和,退兵三州。”张鼎望着文书上的最好一句话,不禁“啧”了一
声:“孙卖爷田不心疼,倒也是真舍得啊!”
自行军北上至今,陕西、熙河二路已经拓土了衍、凉、盐三州疆土。
此次,若是再割让三州,便是六州。
要是算上熙河、熙丰两次拓边抢到手的兰、乐、会、邃四州,便是整整十州山河。
关键在于,西夏也就二十二州而已。
短短几年,或割或丢,愣是少了半壁江山!
“于李清而言,他要的是从龙之功。”
“国土再少,也是龙。”
“于李秉常而言,他要的是活命机会。”
“国土再多,活不下来,也就等于没有。”王韶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让谁去,较为合适?”张鼎眯起了眼睛。
这一件事要是干得漂亮,甚至都有可能成为北伐的关键突破点。
西夏退兵,辽国便是孤立无援,一样唯有谈和的路子。
可作为弱势方,主动谈和,不得表示一下诚意?
借此,未必不可影响燕云十六州的大局!
“让种谔去吧。”
王韶一脸的平静,并未獒述缘由。
不过,张鼎心头有数。
一则,种谔有能力。
梁乙理行军一万五千人,要想吃的下,起码也得行军一万五千人以上。
陕西、熙河二路,有此本事人的寥寥无几,种谔算是其中之一。
二则,种谔就差临门一脚,适合卖人情。
功劳、苦劳具备,种谔就差一次足以影响大局的大功绩,就能得到爵位封赏。
借此机会让其统兵,无疑是可以卖人情。
而且,还是一等一的大人情。
三则,王韶是“野生武将”封爵,自然也更为偏向于野生武将。
“也好。”
张鼎点头。
“哼哼!”
王韶淡淡一笑,眼中不乏欣喜之色
“天时在我。此次,仲怀怕有屈居次功了!”
汴京。
一道政令自中书省中传出。
阿云案,遵循《嘉佑新编》,从轻判处。
敕律之争,以敕为主!
这是从衍圣公一脉倒向新政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的结果。
一时间,上上下下,热议不止!
《知否:我,小阁老,摄政天下》花雪飘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