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丰六年,三月十一。
昭文殿。
丈许木几,上有几十道文书。
偶尔一些较为重要的文书,都被特意摆在正中,单独铺开。
江昭不时沉吟着,注目审阅。
江山社稷,互为表里,动一子而满盘皆动。
更遑论,二十万大军行军北上,以一伐二,已经涉及到了动“棋盘”。
上上下下,海内四方,自然而然的都被引起了一定量的连锁反应。
特别是在社稷和政权两方面,影响不小。
于社稷而言,主要影响有二:
一为民生稳定的影响。
以盐、粮、布、柴为主的民生产物,价位或多或少都有上升。
当然,上升归上升,却尚可防控,仅仅是略有波动,暂时问题不大。
天下两京一十四路,以及京中户部,都在渐渐开仓,尽量维稳价位。
二为社会稳定的影响。
凡涉及征战,就肯定会影响社会的稳定,或多或少都会有起义,亦或是造反。
这一点,无可避免。
好在,自从占城稻推广开来,粮食产量大丰收,百姓或多或少都有了一定的屯粮。
手头有粮,心头不慌。
相较于熙丰拓边的起义、造反来说,此次北伐的反抗的数量几乎是呈断崖式下降。
于政权而言,以交趾和东瀛反应较大。
交趾反抗,自然是灭国的问题。
作为典型的偏安一隅的政权,交趾几代君王已经成功让百姓心中唯有一个太阳——李氏一族。
如今,李氏王朝覆灭不久,自是不可避免的滋生一些反抗、起义。
更甚者,打着“勤王靖难”的旗帜,声势颇大。
幸而“自治”制度的存在,让几大土司大族都主动维持统治的稳定性,西南都护府也镇压着足足五万大军,大都护更是遭贬的王安石,区区起义,一时也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东瀛!
这主要是银矿带来的问题。
东瀛的主要掌权者为藤原氏,隐隐注意到了石见银山的存在,趁着大军北上,动了点不该动的心思,惨遭镇压。
除此以外,内阁的人员也有了些许变动。
文华殿大学士唐介,疽病发作,一病不起,被迫上呈了致仕文书。
作为暂理国政的大相公,安抚大臣也是职责之一。
为此,江昭和小皇子赵伸,两人特地入了唐府,代表官家、皇后、太皇太后探望过一次。
皮肤化脓,气血衰败,脸色惨白,的确是典型的疽病。
唐介是大中祥符二年生人,今已六十有四。
这样的岁数,猛地生了疽病,不说是不治之症,却也相差不大。
逢此状况,也唯有让御医时常诊治,并代替官家赐下一些宫廷绢帛、珠宝以外,以作安抚。
唐介一脉的继任者是吏部尚书王珪,但官家一日没有传回政令,王珪就一日不得入阁。
也因此,内阁暂时却是唯有五人。
“呼!”
约莫一炷香左右,江昭长呼一口气,单独拾起三道文书。
这是几十道文书中较为重要,且值得单独拎出来的文书。
文书其一,为枢密院文书,乃是宁国公顾廷烨的撰写的军报。
主要是在说燕云的行军状况。
近来,燕云阵线已经渐渐铺开。
河东路、河北西路、河北东路,都有大量军卒散布。
其中,河北西路主将为郑晓,河北东路主将为景思立。
至于忠敬侯、富宁侯、梁晗、杨文广之流,都在中军,也就是河东路。
短短二十余日,三路行军都有不小的推进。
这主要是火炮的威力实在是太过不俗的缘故。
特别是在攻城拔寨方面,火炮几乎是无往不利。
几十上百发火炮连连轰炸,小型土墙根本就无法承受,木制的城门,就更是无法拦住炮火的轰击。
不过,这都在江昭的预料之中。
有着火炮降维打击,但凡顾廷烨、王韶二人水平正常发挥,就不存在败仗一说。
可能局部上会有小型败仗,但从大局上绝对是大胜,无非就是稳住局势,亦或是拓土一州、两州、三州的差别而已。
真正引起江昭注意的,其实是关于赵策英左臂的问题。
其左臂,竟是莫名发痒!
这可不是小事。
赵策英的左臂伤势,也就是南征交趾被射的一箭。
从时间上算,其左臂伤势已有一年之久。
然而,一年过去,其左臂竟是还是会莫名发痒。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没有根治!
至于具体是何症状,江昭不通医理,也不太清楚。
但,不论如何,肯定都得重视。
江昭有意让太医院的人北上,予以诊治。
治不好,就都是庸医,合该治罪!
文书其二,关乎女真人,为淮南东路平海军都指挥使苗授上呈。
这位是范仲淹的半个弟子,关系类似于江昭和种师道。
从熙丰三年,江昭就有过关于女真人“反抗”的布局。
其主要执行者,就是苗授。
借着海上贸易,以及巡海的机会,海军没少向女真人输送长矛、盔甲。
如今,三大政权相争,“女真”这枚棋子自然也该动一动。
一旦女真人真的被挑拨得反抗,辽国定然是内忧外患,边疆局势也就有了较大的转机。
文书其三,为礼部上呈,关乎经筵讲席。
经筵讲席,也就是为君王讲课,主要有日讲和经筵两类。
其中,经筵日讲较为普遍,已经偏向于礼制,有固定的讲官、时间、内容。
根据制度不同,或三日一讲,或五日一讲。
更甚者,一日一讲,也并非是没有。
经筵讲席较为少见,除了春、秋两季都会根据礼制,有特定的时间会举行几次以外,其余的经筵讲席基本上都是君王主动设立,且主要缘由有三种:
一、涉及天灾。
封建时代,天灾可能被视为君王统治不仁,致使老天怒而降下惩罚。
特别是日食、六月飞雪一类的天灾,更是容易被人借题发挥。
为此,就得单独开一次经筵讲席,借着经义阐释天意,从而减轻君王身上的“锅”。
二、涉及重大政令。
重大政令,可能有违祖制。
如此,就得设下经筵讲席,以经义解释政令内容。
反正,政令经过解释,肯定是跟经义相合,不违背祖制。
这也是释经权的作用之一。
三、涉及一些特殊的活动,也可能设立经筵讲席。
典型的例子,就是大中祥符元年的泰山封禅。
礼部上呈文书,主要就是三月涉及几次经筵讲席。
根据礼制,文武大臣都得与会,监国的小皇子赵伸得听讲,大相公和内阁大学士则是涉及讲课。
三道文书,一一扫过。
江昭沉吟着,就要拾起文书,向外走去。
就在这时。
“大相公。”
一人走进,却是书吏。
“启禀大相公,翰林学士陶大人、衍圣公孔大人求见。”书吏一礼,上报道。
江昭一怔,旋即挑眉,眯了眯眼睛。
仅是一刹,心下便是了然。
这是来“见面”的!
二月左右经江昭授意,一道不轻不重的消息,漫不经心的传了出去——大相公江昭,颇为认可衍圣公孔若蒙的资质,隐隐有将其纳为门生的意向。
这可不是小事!
大相公是何许人也?
两代社稷干城,暂理国政者!
上上下下,但凡是有意“进步”的人,无一例外,肯定都会注意着大相公的言行。
而关于纳弟子一事,影响不小,却并未有人辟谣。
这说明什么?
说明大相公是真的有此意向。
于是乎,急于进步的翰林学士陶谨便自告奋勇的主动拜见,希望作为中间人搭桥,将江昭、孔若蒙二人链成师徒。
一般来说,一老一幼,二人意欲链为师徒关系,无非是三步:
一、中间人传话搭桥。
这主要是为了传达师徒二人的意向。
其中,就囊括了学艺与否、侍奉与否等意向的讨论。
二、会晤。
这主要是为了让有意向结为师徒的二人相见一面,说一说治政理念,学术理念,以及三观是否相合。
三、备上束脩礼,拜师。
江昭和孔若蒙,二人地位都是一等一的特殊,较为繁杂一些,也注定会隆重一些。
但说来说去,万变不离其宗,也无非是搭桥、会晤、拜师三大流程。
区别就在于,凡是涉及会晤,江昭与孔若蒙都得在公开场合相见,涉及拜师,两方则是得协调礼仪规制问题,特别是“衍圣公圣裔”与“弟子礼谦卑性”的轻重,必须得予以协调,不能让衍圣公太过谦卑,也不能让衍圣公没有谦卑。
一些特定的礼节,就像拜师礼的三拜九叩,都得简化为一拜三叩,相关礼仪也得单独定制。
若是拜师地在曲阜,更是得大开孔庙,让“老师”得到与孔子同列的荣誉。
相较而言,还是较为繁杂。
“让他进来吧。”江昭大手一挥,沉声道。
孔若蒙并不排斥拜师。
甚至于,其还有意主动促成拜师。
也因此,关于拜师的进程可谓相当迅速,已经到了“会晤”一步。
约莫十息左右。
一前一后,陶谨、孔若蒙二人,相继入内。
“拜见大相公。”两人一齐拱手,行了一礼。
“嗯。”
江昭点了点头,打量着这一代的衍圣公。
二十七岁的孔若蒙,自有一股书生之气。
或许是未经宦海打拼的缘故,即便已经二十有七,整体上也不免有一种“清澈且愚蠢”的气质。
若非是仗着孔圣人福泽,恐怕就连究竟有没有机会入仕为官,都得打上一个“问号”。
不过,这倒是在江昭的预料之中。
但凡涉及“世袭”,就不可不免的会有资质平庸,甚至于堪称愚蠢的子孙。
孔若蒙或多或少还有些许书生气质,且品行上也未曾听过有黑点,已经勉强算得中人之姿。
不差!
况且,江昭意欲将其纳入门下,也并非是注重其资质。
归根到底,这仅仅是一门关乎利益的生意而已。
江昭注目着,平和道:“都坐吧。”
一左一右,两人相继入座。
自古及今,衍圣公一脉,一向都是“文化尊崇”与“品级低微”并存的状态。
也因此,现任衍圣公孔若蒙仅是九品县主薄,却是落座右席。
江昭注目下去,沉吟着,问道:“自熙丰二年以来,中枢不乏变法政令颁下。曲阜一带,颇受圣人学说熏陶,大儒遍布,不知是以反对者为主,还是以支持者为主?”
孔若蒙正坐,一脸的严肃。
凡拜师一事,你情我愿,弟子择师,师亦择徒。
江昭意欲纳衍圣公为弟子,主要就是为了借着圣裔的光辉,夺得释经权。
孔若蒙主动拜访,自然也是有是心有所求——衍圣公一脉,也要夺得一部分释经权!
近几年,变法新政浩浩汤汤,衍圣公一脉也不是傻子,自然可窥见变法的一干成效。
如今,反对者和支持者两拨人的争斗,已然从庙堂之争转向了典籍的释经之争。
曲阜孔脉,无非是三种选择:
一、作中立者。
也即,不参与反对者和支持者的竞争。
但,这一招有一缺点。
一旦支持变法的人真的夺得了释经权,重新解读圣人典籍,自此以后,经书究竟如何解读,可就跟衍圣公一脉没有太大关系。
无它,时代变了!
经典之所以是经典,主要就是传播够广,成为了人们公认的结果。
可报纸和半免费教育的存在,打破了这一切。
一旦变法派解读了新的圣人典籍,并经报纸和半免费教育传播。
不出十年,便可让圣人典籍诞生一种新的经典解读。
且持续时间越长,新的解读越是会成为主流。
而一旦到了这个地步,也即意味着真正的权威不再是曲阜孔脉,而是重新解读经书的大儒,亦或是国子监、翰林院!
时代这辆车,一旦不小心落了伍,要想上去可就是千难万难。
这种状况,孔氏一脉肯定是不能坐以待毙,也就不能走中立的路子。
二、作反对者。
反对者一方,其主要观点就是维持典籍的经典解读,这其实衍圣公一脉最乐意见到的结果。
以常理论之,衍圣公一脉也该是坚定的反对者。
但问题在于,反对者一方几乎不可能胜利。
官家和江大相公的组合,实在是太具威慑力。
这二人,几乎就没有干不成的事情。
特别是大相公手上还有“科考改革”这一张牌尚未打出来。
就一句话,有了新的经书解读,且被列为恩科必考内容,就问你背不背?
不背,就考不上!
而且,时间越长,你越不可能考得上!
因为你的下一批竞争者是半免费教育的学子,人家从小就接受重新解读的经书的熏陶,跟你半道出家的不是一个水平。
并且,一旦反对者失败,且衍圣公一脉站在了反对者一方,自此以后,圣人经书的解读就跟衍圣公一脉关系不大。
甚至于,就连衍圣公的地位,也未必不可被动摇。
于是乎,衍圣公一脉就只有一条路。
主动参与典籍的重新解读,并背刺顽固派大儒。
如此,释经权便仍在衍圣公一脉的手中。
至于说,有没有道德负担?
嘿,衍圣公一脉传承几千年,肯定不是没有道理的。
也正是因此,从知晓大相公有意借衍圣公一脉权威重铸释经权的那一刻起,孔若蒙就已经决定投入大相公的怀抱。
拜师,也未必就是坏事。
有句话怎么说着?良禽择木而栖嘛!
“变法新政,反对者不少,但支持者更多。”
孔若蒙严肃道:“大相公之政,实为千古良政,万民拜服。”
“哈!”
江昭一副有些意外的样子:“《论语·季氏》有言: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这句话,可是被不少人借着纠弹新政。江某还以为曲阜受圣人熏陶,多半会反对变法。不成想,竟也不乏有识之士。”
孔若蒙心头一凛。
公开会晤,能谈的的东西不多。
但归根到底,无非是试探政理念,学术理念,以及三观问题。
这一句“君子三畏”,可谓是典型的“祖宗之法不可变”的具象化。
仅此一句经典的观点,就能窥见出不少东西。
“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孔若蒙抚膝,徐徐道:“然,畏非惧,畏天命非惧天命,亦可顺应天命;畏大人非惧大人,后人亦可为大人;畏圣人非惧圣人,亦可解读圣人。”
作为圣人后裔,衍圣公一脉对于圣人典籍的研究可谓相当之深。
可以说,几乎已经研究到了正手、反手都有的地步。
一句话,可正着解读,也可反着解读,且两种说法还都有道理。
至于区别,无非是正手成为了经典解读,反手死死的藏着不外传而已。
反正,统治者需要什么,他们就能有相应的解读,应有尽有!
“好!”
江昭拊掌点头:“衍圣公,果真学识渊博,富有圣裔之气度。”
孔若蒙知晓过了关,已经上了“支持变法”的车,不免心头松了口气,连忙道:“大相公亦是日理万机,博古通今。”
“嗯。”
江昭点了点头,甚是满意。
听话的衍圣公,就是好的衍圣公,就是正统的衍圣公!
“下官告退。”
陶谨、孔若蒙二人齐齐一礼,退了出去。
郎有情妾有意,接下来便是上呈拜师贴,以及制定一系列拜师仪式。
江昭淡淡含笑。
有了衍圣公一脉的支持,敕令和律令之争,释经权之争,估摸着不久就要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