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地震,大厦将倾。
倾家之势凶猛,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在朝廷的权势和暴力机器面前,民间家族势力再大,终归仍是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南京辖下七县官府对土地重新清查丈量,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老者家族名下的十五万顷土地将无所遁形,每一分土地都将落入朝廷的视线,全部都将归纳造册,计入每年的地方赋税之中。
这样就完了吗?
不过是每年多交点税上去?
当然不会这么简单。
向朝廷瞒报了这么多土地,往年偷税漏税的数字朝廷难道就不追究了?
再说,你名下这些土地究竟是怎么来的?合法的手续有没有,价钱是否公道,这些年跟官员勾结赚了多少非法的利益,欺凌霸占了多少农民的土地等等。
这些都是要清算的。
朝廷官府要清算不仅是土地,同时也要清算人。
此时绝望的气息弥漫在豪宅的前堂内,老者已经感觉到整个家族的气运渐渐被抽空,家族已到了离散灭亡的紧要关头。
三代积攒起来的家底,一朝尽丧,老者作为族长,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如何对得起子孙后代?
这一关过不去,他只能在祠堂祖宗牌位前自尽以谢罪。
“汴京呢?汴京朝堂上那几位……”老者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问道。
下人垂头道:“汴京朝堂上那几位……连咱家人的面都不愿见,让人传了话出来,官家亲自盯着此事,他们无能为力。”
“官家下手颇狠辣,不惜下旨夷三族,朝臣皆惧,不敢触其锋,那几位也不敢,若是事发,他们连自己都保不住,更何况咱家。”
见老者气色灰败,下人犹豫了一下,又道:“……那几位还传了话说,请老爷速速把这些年与他们来往的信件和账簿等烧毁,不准留下痕迹,否则,咱家将来落了罪,他们必不会留情。”
老者狠狠一拍桌案,勃然怒道:“狼!养不熟的狼!这些年老夫给了他们多少好处,足有数百万贯啊!出了事就都翻脸无情了么?”
老者喘着粗气,无力地扶住桌沿,气得差点栽倒。
下人上前一步,想扶又不敢扶。
大厦将倾,穷途末路。
“南京留守郑朝宗,已到任了吗?”老者努力冷静下来问道。
“昨日刚进应天府城,正在留守府内。”下人禀道。
“拿老夫的拜帖送去,另外再告诉郑朝宗一句话,老夫愿拿家族名下十万顷土地上交给朝廷,换朝廷对我家族免罪。”老者赤红着双眼咬牙道。
作为一个家族的族长,顺风之时必须贪得无厌,逆风之时也要学会壮士断腕,付出大部分的家产,以保家族平安,只要家族还在,总有东山再起之时。
下人拿着拜帖匆匆离去。
然而不到一个时辰,下人又拿着拜帖回来了,他的脸色愈发仓惶。
“老爷,郑朝宗不愿见您,他说一切按朝廷的律法和规矩来。”
老者一惊,接着颓然坐下,脸色比死人还苍白。
“完了,整个家族全完了!”老者喃喃自语。
新任的南京留守,以及新任的七县知县,都是带着官家的使命来的。
清算曾经的利益关系网,以及清查南京辖下的土地田亩,任何一桩都是老者承受不起的,一旦查实,便是整个家族覆灭之时。
经不起查,查不得,一查就出事。
郑朝宗的回应,终于切断了老者最后一条自救的路。
接下来的事,就由不得他了,他即将面临朝廷对他的清算。
“全……全给他,十五万顷土地,还有家族百年积攒的钱财,全给他!只求换一次免罪,如何?”老者圆睁赤红的双目,盯着下人问道。
下人颓然摇头:“郑朝宗的态度很冷漠,估摸……真的很难,下人觉得,他是铁了心要清算咱家了,给他多少都没用。”
“汴京来消息说,郑朝宗这次主要为推行方田均税法,这条新政首先便要清查田亩,咱家的十五万顷土地实在太多,太惹人注意了,对郑朝宗来说,咱家就是他向官家邀功的政绩,他怎肯轻易放手?”
老者绝望地闭上眼,沉默半晌,声音嘶哑地开口。
“吩咐下去,趁着官府还没动手,族中数百口人马上分散转移,能逃一个算一个,若被官府逮到,便各自认命吧,至少要活一支下来,香火不能断了。”
下人神色震惊地看着他,嘴唇嗫嚅几下,终究还是叹息着领命。
老者的表情突然变得狰狞起来:“老夫全族没了活路,那就一起死!”
“郑朝宗,还有官家……赵孝骞!哈哈,一起死!”老者疯狂大笑起来。
汴京,延福宫。
正月初七,是赵孝骞的生辰。
新年的余韵还没过去,皇宫却在紧锣密鼓地安排为官家贺寿。
赵孝骞之前还不知情,直到郑春和陪着小心请示他,后日初七是否要邀请在京的重臣,设下宫宴,群臣为官家贺寿。
赵孝骞这才惊觉,然后皱起了眉。
在古代过生日?
“谁安排的?”赵孝骞问道。
郑春和侍候他也算比较久了,对官家的表情的研究已经比较透彻,此时见官家皱着眉,郑春和吓了一跳,顿觉不妙。
但郑春和还是硬着头皮道:“是皇后娘娘安排的,她说今年是官家登基后的第一个生辰,宫里总归还是要……表示一下。”
听到是狄莹的安排,赵孝骞的神色缓和了一下,道:“告诉皇后,此事就此止住,朕不想过生辰,更不会设宫宴邀群臣贺寿。”
郑春和壮起胆子小心地道:“奴婢知官家节俭,宫里也是缩衣节食,只为积攒国本,但官家的生辰一年就这一次,再说又是在新年休沐期间,官家不如勉为其难……”
话没说完,赵孝骞瞥了他一眼,道:“国家统一了吗?国库收入破亿了吗?美洲大陆发现了吗?朕的二胎生了吗?”
“种建中大军还在开拔征战的路上,将士们单衣披甲,顶风冒雪艰难前行,朕却在皇宫奢靡过寿大宴宾客,典型的朱门酒肉臭,这对吗?”
郑春和愕然张了张嘴,深深被官家的格局和高尚的情操所整无语了。
“后天派人去把朕的娘亲请来宫里,然后再跟朕那几个婆娘说一声,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弄七八个菜,就算是过寿了。”
“跟皇后说一声,其他的安排一律停止,更不必声张,这败家娘们儿,肚子大了就搞事,日子不过了?”赵孝骞冷哼道。
郑春和小心地道:“群臣皆知官家生辰之日,他们若是送来拜寿贺礼……”
赵孝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有人送礼,当然要收下,怎能辜负人家的一片好意,这还要朕教你?”
“贺礼收下,人滚蛋,别指望朕请他们吃饭,……想在宫里吃朕的饭也行,AA制。”
郑春和茫然地睁大了眼:“AA……制?”
“就是按人头算,每人先交一千两的伙食费,朕就在宫里管他们一顿饭,吃完滚蛋。”
郑春和瞠目结舌:“这,这……怕是,不妥吧?官家,这有损天家威严呀。”
赵孝骞呸了一声,道:“屁的威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是他们自己要来蹭饭的,朕逼他们了么?”
提到钱,赵孝骞的心情就不好了,骂骂咧咧道:“特么的灭西夏要钱,北伐辽国也等着要钱,国库空得能跑耗子,大宋数十万禁军厢军嗷嗷待哺……”
“朕知道汴京的朝官们其实一个个富得流油,天下有钱人那么多,偏偏朕这个皇帝却最穷,这合理吗?”
“所以朕也要搞钱,想来蹭宫里的宫宴,给钱就行,每人一千两,朕给他们弄个自助餐,管饱但不准打包,更不准浪费。”
郑春和脸颊抽搐了几下,他对官家已经比较了解了,知道官家这番话不过是打嘴炮,当不得真的,但官家表达的意思他还是听懂了。
于是郑春和躬身告退,跟皇后娘娘传话去了。
没过多久,狄莹气冲冲地进了福宁殿,不满地冲着赵孝骞噘嘴。
“官人难得过一回生辰,这可是官人当皇帝后的第一回呢,而且咱们一家人都在,妾身安排宫里小小庆贺一下怎么了?又花不了多少钱。”
赵孝骞指了指她:“要不是看你大着肚子,这会儿你应该被朕龟甲缚吊起来抽了,将士们出征在外,餐风露宿多么艰苦,朕却在宫里大摆宴席贺寿,被记到史书上,知道朕会被人戳多少年的脊梁骨么?”
“朝堂里那些言官是吃素的?他们天天盯着朕的一举一动,就等着逮到朕的错处,然后上谏大加指责,从此为他们扬名立万,朕贺一回寿,最高兴的是他们,明白了吗?败家娘们儿!”
狄莹毕竟是妇道人家,没想那么多,单纯只是想为官人隆重过一回寿,却没想到如此简单的事,背后却牵扯这么多勾心斗角。
当然,狄莹也不是不通事理的人,被赵孝骞一通训斥后,她也明白了其中的利害,于是狄莹上前不好意思地拉起他的手。
“是妾身思虑不周,没考虑到官人的难处,那就不过寿了,后天便把阿娘和姐妹们聚齐,一家人简单吃顿饭如何?”
赵孝骞突然荡漾地一笑:“吃完饭后,你们姐妹可以私下为朕贺寿,在床榻上一字排开,撅起……”
“这个比较合朕的意,最重要的是,它不花钱,付出的只有朕的体力和汗水……以及播种后的希望。”
狄莹怔忪半晌,方才明白他的意思,顿时霞飞双颊,恨恨呸了他一口。
“呸!昏君!荒淫无道的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