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
楼船炎武号。
刘禅立于飞庐高处。
大江上,将士忙忙碌碌。
数百赤膊的汉子正喊着号子,将最后几根巨大的原木滚入江中,又在水中奋力将其捆扎结实。
前些时日伐林开道砍下的树木,大部分都派上了用场,极大减省了大汉造筏所需的时间。
八艘三四十步见方的大木筏,至此已全部完成。
由于原木的密度比水稍低,自然是能浮水的,又由于原木密度只比水稍低些许,木筏吃水的深度,却是比刘禅脚下这座炎武号还要更深。
它们只露出浅浅一两尺最上层的木头,随江浪浮浮沉沉,其余部分全部沉在了水底。
远远望去,不似木筏,倒像是江心突然生出几座移动的孤岛。
数百名极善水性的将士正站在那些露出水面的木头上,或是手持长橹在江中摇动控制方向,或是扯动粗绳控制风帆。
他们互相呼喊,打着手势,练习如何在起伏不定的木筏上移动,如何协调发力,才能使这庞然大物在湍急的江流中按既定的方向移动。
这绝非易事,巨大的筏体对水流的抗力超乎想象,往往二百余人合力撑橹张帆,才能让它极其缓慢地偏转一点角度。
脚步声自刘禅身后传来。
率“宣义郎”至前线的诸葛乔与霍弋,适才已在下层甲板对刘禅施了全礼,刘禅也简单地颔首示意,遂没有回头。
“陛下!”不知是不是长途跋涉之故,诸葛乔声音有些沙哑,而依礼躬身之际,他的目光便已被江中那不可思议的巨筏吸引。
“这…这便是陛下用来破解沉江之锥的木筏?”
霍弋同样讶然,但他很快便将目光从巨筏上收回,落在天子身上,既敬且喜:
“陛下,臣等至南郑时,才知陛下已大破潘濬,待捷报传回关中,文武百官当畅快解恨!”
其人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与无数亲身经历过荆州沦陷、先帝败军这一系列仇恨、屈辱的年轻一代一般无二,他打心底里痛恨麋芳、潘濬、傅士仁这些叛徒。
这一场胜利的意义,于大汉而言非同寻常,甚至比西城生擒步骘更为解气。
诸葛乔连连点头,接口道:
“出发前,丞相还对臣等笑言。
“待我等抵达前线,陛下或已兵临秭归、夷陵城下了,我等彼时还不敢置信。
“而眼下,潘濬既败,陛下又已有破解江锥、铁索之策,若臣等再晚来旬日,非但是兵临秭归城下,恐怕连秭归都已克复亦未可知!”
霍弋也道:
“今巫县虽然未克,但…非是丞相料错,实乃臣等心切,一路舟车不停,昼夜兼程,竟比原计划早了旬日赶到。”
其人脸上满是兴奋,这场胜利似乎与他无关,但实际上又与他,与每一个汉人息息相关。
刘禅这才转过身,看着这两位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臣子。
他们从关中日夜兼程赶来,周身上下仍带着仆仆风尘,眼神却亮得有些惊人,看不出丁点疲态。
“来了就好。”刘禅微微一笑,语气平和。
“前线战事顺利,非只前线将士浴血奋战之功,亦有丞相百官在后方督率臣民运筹之劳。”
他顿了顿,笑问道:
“你们二人既然来了,可想好能为朕做些什么?”
诸葛乔与霍弋对视一眼,显然早有商量。
诸葛乔率先开口,声色恳切:
“陛下,臣等资历尚浅,于军阵杀伐之事所知有限。
“愿为大军筹措粮秣、清点甲兵、督运辎重。
“这些事务,臣等在丞相身边时常常协助处理,已然熟稔,必不出差池。”
霍弋补充道:
“正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臣等可为大军核算各营每日耗粮,确保转运途无有亏空。
“战时亦可协调舟船,安排渡江次序。
“至于战后清点缴获…此类事体臣等亦可尽力为之。”
刘禅却是缓缓摇头,目光再次投向江中那数艘蛰伏江心的巨筏:
“这些具体事务,军中早已委派专人负责,蒋长史亦自成都荐来得力之人。
“你们的目光,不应只局限于这些。”
两人闻言一怔。
刘禅这才继续道:
“过去几个月,丞相与朕书信不绝。
“关切战事时有,更多提及的,还是关中屯田、水利、秋收及来年春耕的筹备,你们可知为何?”
不待二人回答,刘禅便又道:
“因为丞相深知,前线一时之胜负,固然重要,然国家之根基,在于国家得镇,在于百姓得安,在于粮饷不绝。
“没有这些,前线将士再勇猛,再节节高歌,亦是空中楼阁。
“你们在丞相身边这么久,处理具体庶务的能力,朕不怀疑。
“但接下来,你们更该学的,是如何统筹全局,如何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
“此丞相之任也,蒋长史在成都佐丞相行之,朕希望你们将来,能成为比蒋长史更能担此重任的人。”
诸葛乔和霍弋顿时肃然。
天子这番话,无疑是对他们寄予了极高的期望,指明了他们未来真正的方向。
不是冲锋陷阵的将领,不是案牍劳形的墨吏,而是统筹全局、保障国家的股肱重臣。
“臣…谨遵陛下教诲!”两人躬身齐声,心潮澎湃。
刘禅微微颔首。
从诸葛乔手中接过丞相的信。
信中,丞相自然不知晓他已击败潘濬,内容多是关于府兵制推行中的一些细务请示,以及关中秋收后民生恢复的汇报。
在信的末尾,丞相对赵老将军、陈到将军命辅匡、柳隐行江南奇兵之策表示了肯定。
一旦江锥、铁索二关俱破,柳隐麾下几百人能不能彻底切断巫县与下游秭归、夷陵的联系,关乎着汉吴荆州之战的走向。
刘禅弃船上岸。
江边码头,阵阵喧嚣。
大批汉军步卒开始列队登船,准备渡江前往南岸。
队列中,有一支人马格外显眼。
他们甲胄鲜明,兵器精良,精神面貌与普通汉军士卒截然不同,个个眼神锐利,蕴着一股经历过血火厮杀的悍勇之气。
行走间亦是顾盼自雄,与其他部队的士兵相比,赫然多了一份骨子里的骄傲与自信。
这几百人,便是鹰扬府兵了。
行不多时,刘禅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正大声吆喝、督促部下登船的魏起身上。
他带着霍弋、诸葛乔走下高坡,来到码头。
魏起一眼看到天子驾临,急忙快步上前。
至天子身前便猛地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末将魏起,参见陛下!”
“起来吧。”刘禅虚扶一下。
“你兄魏兴的伤势如何了?”
战前刘禅虽见过魏起,但并没有与他多言。
魏起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感伤,随即又被豪迈取代:
“劳陛下挂心!
“俺大兄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每逢阴雨天气,伤处便会隐隐作痛。
“不过这也寻常,战场上刀剑无眼,能捡回条命,没缺胳膊少腿,已是万幸!
“他常说,这点痛算啥,还能为陛下杀敌!”
刘禅笑着点点头。
战场上活下来的老兵,大多如此,黄忠、魏延、陈到,甚至赵云,哪个不是遍体披创。
他看了一眼魏起身后那些杀气腾腾、自觉列队的府兵,问道:
“此番深涧关追击,你部斩获颇丰,朕已览过军报。
“以寡击众,是为上阵。
“斩俘十之四,是为上获。
“上阵上获,乃是五转之功。
“你…还有你身后袍泽,如今皆是大汉的骑都尉了。”
按照刘禅与丞相定下的鹰扬府兵勋转制度:
第一转:武骑尉,比百石。
第二转:云骑尉,比二百石。
第三转:飞骑尉,比三百石。
第四转:骁骑尉,比四百石
第五转:骑都尉,比五百石。
由于府兵是集体军功制。
魏起及其麾下百余名府兵,凭借前番截杀孙忠、孙规之功,全部一跃成为五转勋官,骑都尉。
这不仅意味着他们获得了六百多亩的占田资格,更意味着他们本人获得了成为散官,并领取对应俸禄的资格。
他们的子侄,也因此获得了进入国子学深造、乃至未来被诠选为官吏的宝贵机会。
这是一条足以改变家族命运的通天之梯。
由于府兵战功还未结算,魏起闻听天子此言,脸上涌起巨大的激动和感激,再次抱拳:
“谢陛下隆恩厚赐!臣等……臣等必誓死以报!”
其人声音甚至有些哽咽。
其他人怎么想,他不知道。
但他心中无比清楚,这份殊荣固然是他们拼死血战换来,可若非天子创立府兵制,若非天子对大兄魏兴的格外关照,傅讨虏又怎会将切断敌军退路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
这份知遇之恩与浩荡皇恩,他铭记肺腑,没齿不忘。
魏起身后的府兵们虽然依旧保持肃立,但眼神中的骄傲、激奋与狂热几乎要溢出来。
他们自觉与周围其他普通汉卒不同,他们是天子的鹰扬府兵,他们是天子亲军!
他们的战功、荣耀、田宅、官身乃至家族的未来,全系于眼前这位大汉天子一身!
这种紧密的归属感和特殊的地位,强化了他们独一无二、与众不同的凶悍气质。
他们不仅是战场上的锐卒,更是皇权最直接的拥护者、捍卫者,将来更是会轮番入宫禁卫,成为天子身边的钢铁屏障!
魏起身后,一名都伯按捺住心中激动,代替兄弟们问出了一个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
“陛下,我…臣等愚钝…若,若接下来渡江之战,臣等还能立下上阵上获之功,是否……是否还能继续勋转获功?”
刘禅闻言一笑,肯定地点头:
“自然,勋转之制既已定下。
“只要能立下新功,自有对应的勋转等着你们。
“朕,国家,绝不吝赏赐!”
得到天子的亲口确认,那都伯及周围听到对话的鹰扬府兵眼中瞬间燃起更加炽烈的战意。
机会就在眼前。
更多的田亩、更高的勋爵、更光明的未来,都需要用胜利,用敌人的脑袋来换取!
“陛下放心!臣等必不辱命!”那都伯轰然应诺,声音斩钉截铁。
刘禅满意地点点头,示意他们继续登船。
魏起再次对天子行了一礼,旋即转身大声催促部下:
“快!都利索点!别再磨磨蹭蹭的!让吴狗们尝尝咱们大汉鹰扬府的厉害!”
府兵们轰然应诺,既迅捷又有序地踏上前来接运的船只。
刘禅驻立舰首,目送船只离岸。
江流奔涌,千帆尽动,肃杀之气弥漫江天。
汉军江南大营,连绵的营帐已然立起。
刁斗声声,巡营的士卒脚步声沉重又富有规律。
伙夫埋锅造饭的炊烟袅袅升起。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粟米混着咸菜、豆豉的香气。
一处较为宽敞、显然是刚刚平整出来的空地上。
几百名汉军将士围坐成数圈。
他们刚刚渡到江南,脸上带着疲惫,但更多的是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肃然。
因为在他们面前,站着一个年轻的士子。
这士子名唤杜迁,长沙人士,其家族在荆州沦陷时仓皇西逃入蜀,与吴人有破家之仇。
因通晓文墨,略知兵事,又怀着对吴地的深切痛恨,经丞相府考评选拔,成了大汉军中最近新设的“宣义郎”。
此刻,他身着一件略显宽大的青色袍服,与周围顶盔贯甲的军汉们格格不入。
手中则紧紧攥着一卷最新送达的《大汉军闻》,神情有些紧张。
“诸位……诸位将军、弟兄。”
杜迁开口,他的官话带着明显的荆南口音。
虽不像关中雅音那般拗口,但也与蜀中通行的语调略有差异。
“今日……今日的《军闻》增刊到了,卑职……卑职奉命,为诸位宣讲。”
在一群厮杀汉面前,这个斯文的士人有些发怵,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洪亮、更坚定些。
人群微微骚动了一下。
这种场面,对于这些大多行伍出身、习惯了听上官直接下令的军官们来说,仍有些新奇和不自在。
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
有人抱臂观望,有人低头搓着手指上的老茧。
也有人像魏起一样,微微前倾身体,显露出倾听的姿态。
杜迁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鼓劲,然后展开了手中的纸卷:
“此番增刊,首要所言,便是陛下与中枢决意!
“陛下有言,东征之役,绝非一时复仇之意气!
“实乃…实乃国运已至,实乃上天授意!
“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
“孙权僭位称帝,上天厌之!
“陛下奉天承运,要对孙权鼠辈施行天罚!
“潘濬已败,陛下亲至!
“再过几日,巫县便将重新成为我大汉疆土!
“而此战过后,大汉兵锋将直指秭归、夷陵、江陵!
随着话越说越多,他的声音逐渐稳定下来,长沙口音反而带上了一种独特的力度:
“或许有弟兄觉得,我们在蜀中过得尚可。
“何必劳师远征,冒此大险?
“但……但请诸位想一想!
“荆州之恨,如何能忘?!
“夷陵之耻,岂能不雪?!”
“我大汉将士之血,岂能白流?!”
其人越发慷慨激昂的话语,勾起了在场荆州籍军官的仇恨回忆,不少人脸色沉郁下去。
杜迁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情绪,继续朗声出言:
“且那孙权鼠辈,刻薄寡恩,绝非仁人!
“他们在荆州横征暴敛,徭役远胜往日,动辄鞭挞士民,视我旧日同胞如猪狗!
“强征我荆州子弟入伍,驱使他们为吴人前驱!
“又强纳我荆州女子为军妇!供吴人行淫取乐!
“此等行径,简直是猪狗不如,人神共愤!”
“他娘的!”队列中,一名粗豪的都伯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拳头砸在身旁的土地上。
这话引起了更多人的共鸣,窃窃私语声变成了清晰的怒骂。
杜迁见时机成熟,话锋一转,开始阐述此战之利。
紧接着,又从屏风后,拉出来几名来自荆州的吴军俘虏,让他们用熟悉的荆州口音现身说法。
哭诉孙权入主荆州后对荆州父老所作所为是何等凶残,麾下诸将对军中将士又是何等苛刻凶暴。
“杀吴狗!”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嘶声喊了一句,随即应和之声如同山崩海啸般爆发开来。
“复荆州!”
“必胜!”
“必胜!
魏起见状,亦是猛地抽出腰间宿铁刀,斜指江东,厉声大喝:
“鹰扬府!且随我取吴狗首级,换田宅功名!”
“杀!”府兵们轰然响应,声震四野。
其他各营士卒也受其感染,纷纷举兵呐喊,一时间,江畔杀声冲天。
原本因即将大战而生的紧张压抑气氛,霎时被这股同仇敌忾、誓死求胜的战意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