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仓历291年,十一月初五
烟陵城,有一处出了名的销金窟,叫世贵酒楼。
顾名思义,这栋酒楼,非世贵两等籍者,连进门的资格都没有,仅这项规定就足以体现酒楼规格之高了。
事实也如此,一般正常的酒楼,从招待服侍到后厨掌勺沽酒的,基本都是奴籍或是贱籍,甚至连掌柜的可能都是酒楼幕后老板的家奴,撑死了也是受雇佣的民籍或是军籍者;
而这世贵酒楼内,连最下等的杂役小厮都是民籍者;后厨掌勺的师傅有不少是军籍出身;哪怕一楼二楼唱曲抚琴的歌姬舞女,基本都是民女,即便有少数奴籍者,那也是从众多奴籍村中,层层遴选出的极品,姿色、身段、舞功、乐艺,那都是万里,甚至是十万里挑一的极品。
这还是其次,世贵酒楼最出名的,当属顶层三楼。
“三楼圆厅,光是座位,哪怕你什么都不点,一个最低就要100两,而且光有钱不行,必须要世籍者。”
“废话,那些美味珍馐的价格就不说了,灵酒每壶最低都要价3000两以上,连一般的世籍子弟,恐怕都吃不起,贵籍者,连想都别想。”
“我上次听人说,三楼从端茶倒酒的侍女,到唱曲卖艺的歌姬舞女,要么是没落的贵籍女,要么是以前被咱们陈仓吞并的营地领主配偶或是千金,就没有一个身份简单的。”
“啧啧,这可都是妥妥的金枝玉叶啊!喝上一口她们亲自倒的美酒,再听她们当面唱曲儿抚琴,那得是什么享受啊。”
“让这些金枝玉叶来伺候人,她们怎么肯啊?”
“哼哼,不肯?那些没落的贵籍女就不说了,门第既已没落,那自然都是奔着钱来的;至于那些被吞并营地的领主配偶和千金,可就由不得她们了,在我陈仓面前,管你是什么金枝玉叶,都得给我乖乖趴着当奴婢,再说了,这些人里,但凡真有骨气的,早就随着那些营地领主一道死了,哪能苟活到现在啊?”
“嘿嘿嘿,你这话不对头啊!当奴婢就当奴婢呗,干啥要让人家趴着。”
“都是老爷们,你装个卵,你敢说,每次抬头看到三楼那些侍女时,心里没点花花肠子?”
“低调低调,嘿嘿嘿!”
“收收你们心里那点脏念头吧!那几个卖艺献曲的大家,卖艺不卖身,是老板花重金培养出来的,平时都是当亲女儿在养的,稍微差点的贵籍人家,想娶都娶不起,就不说她们,单是那些侍女,最次也能嫁进军户,咱们这些贱籍者,人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
“小点声小点声,被人听到要被打死。”
“对对对,都安静点。”
“又有歌声传下来了,安静点,快听快听……”
世贵酒楼一楼门口,专门停放厢车的区域,一群身着劲装短打的力夫,正蹲在地上悄声议论着,顶楼有些敞开的窗户里,时不时传出美妙动听的娇靡之音,他们立刻安静下来闭目倾听,表情无比陶醉。
“楚壑汤汤,岳峙苍苍
稻梁盈野,炊烟绕梁
弦歌不辍,薪火传长
故园风物,用耀辉光”
酒楼顶层圆厅,一个红裙歌女,正坐在居中的高台上抚琴献唱,婉转的歌喉搭配美妙的琴音,围坐在周围的绝大多数人正闭着眼睛聆听,脸上满是陶醉。
一曲楚风唱罢,琴音又过了三四息才停下,台上的红裙歌女,看着约莫二十出头,轻轻压下琴弦,随后缓缓站起。
她肤如凝脂,面若皎玉,一双灵动清冷的美眸,略微又带了几丝妩媚,及腰青丝一小半垂下,余下绾于头顶,用精致的贴额金色蝶饰固定成了飞仙髻,站起后欣长婀娜的身段一览无余,配合清冷的表情,宛如月中嫦娥,寒宫仙子,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起身后,明明是在环顾全场众人,可眼神里满是真诚,看不到一丝敷衍,让人倍感亲切。
见下方众人陆续回过神来,女子才款款屈身,轻柔开口道:“飞絮拜谢诸位捧场了。”
啪啪啪啪…………
“杜贺献银2000两,如闻仙音,如闻仙音啊!”
“琴歌双绝,不愧是飞絮大家,王蒙献银3000两。”
“依我看,飞絮大家的琴艺,可排烟陵城前五,武士青讨个彩头,献银8888两!”
“难怪飞絮大家能蝉联六个月的花魁之名,不枉本公子从东林远道而来,何云冲,献银6000两!”
女子一开口,下方数百人这才彻底回过神来,随之便响起了一大片的鼓掌与叫好声。
世贵酒楼顶层,歌女献艺,通常都由掌柜的安排,前提条件是客人要到一定数量,至于安排哪名歌女,那就得根据上月的总献银数额排名来了。
总体而言,上月排名越高,次月登台机会就越多,单月第一名的还有一个花魁称号
引导客人为歌女争风吃醋而竞相打赏,既捧红了歌女本人,又满足了客人的心理需求,同时又为酒楼带来了巨额利益,这也算是一种高明的经营之道。
今日献唱的飞絮大家,已蝉联了六个月献银第一,已预定了年度花魁的称号,从众人络绎不绝的竞相献银举动来看,显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一连数十道献银声响起,那飞絮大家旁边,有张精致的银色方桌,一众侍女正穿梭在下方宾客之间,不断将豪客的献银拿过来摆上桌子,不过百息,白花花的银锭就在桌子上堆起了一座半米高的小塔,目测数额最少也有三十万以上。
“本公子记得,飞絮大家上次弹楚风,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今日旧调重弹,刚刚弹到稻梁盈野,炊烟绕梁时,琴音似有悲意,本公子猜猜,莫非是飞絮已知晓芦河谷粟田一事,心有感伤?”
一众宾客中,突然有个白衣仗剑的年轻公子,起身笑着开了口,周围一众人闻声,立刻都侧目看了过去。
台上的柳飞絮,闻声也侧目看向白衣公子,面露甜笑道:“杜公子果真通晓音律,飞絮佩服,昨日听闻芦河谷反民,一把大火焚尽百里粟田,小女子确实心有所感,故借琴音抒发,诸位见谅了。”
杜贺出了风头,脸上顿时露出一抹得意,正欲开口说话,却被隔壁桌的另一个白衣年轻人给抢了先。
“飞絮姑娘,反民二字用错了,芦河谷那帮人,都是我烟陵辖司治下的奴隶,他们算哪儿门子的民?”
“乱党叛逆,藩镇毒瘤!”
“不过是些受了霜烬会蛊惑,试图蚍蜉撼树的卑劣贱种,方伯仁慈,对这些贱种一再忍让,却不想他们变本加厉,如今还闹出了这么大的祸事,依我看,对这些奴籍村就该从严治理,不能给他们任何翻身的机会。”
“近十几年来,魏博的改制邪风吹向三藩,有一小撮人也受了影响,天天鼓吹说要效仿魏博改制,什么提高奴籍者待遇,放宽民籍要求,削减奴籍村数量,如此方能壮大藩镇,强我陈仓。”
“放屁,纯属放屁,我陈仓能有今日盛景,一仰仗方伯大人,二靠的就是我世、贵、军、民四等人万众一心,两百年来东征西讨,不断扩张疆域,为藩镇抓到越来越多的奴隶,才有煤、铁、银各类源源不断的矿产;才能保证兽肉、兽血、兽骨等等一应修炼资源的低廉价格;才能维持庞大的军费开支;才能确保藩镇后继有人,天才层出不穷……”
“那些奴籍者,要么祖上十恶不赦,要么出身那些朝不保夕的散乱营地,若无我陈仓教化,他们现在还过着食不果腹,茹毛饮血的日子,才过几天好日子,又开始贪得无厌了,哼!”
“没让他们去雪林对付寒兽和诡怪,只让他们采集开矿,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方伯幕府,对他们已经足够好了,还想要求更多,简直是得寸进尺!”
“此等歪理邪说,果真盛行下去,那还得了?”
“说到底,这股邪风,还是六年前那位新任太尹薛子敬薛大人带起来的,就是他长期在方伯、令伊,以及各大郡守城主面前鼓噪改制,说什么只要效仿魏博改制,必能使我陈仓日新月异,从此踏上强盛之路,甚至将来一统摩敖川,也未必是梦……”
“一统摩敖川,嘁……大话谁不会说?更何况,开疆拓土,抓越来越多的奴隶,难道就不能使我陈仓日新月异,愈发强盛,将来不照样能一统摩敖川!”
“我早就听说了,咱们这位薛太伊,是从卢龙藩镇逃出来的,有风传说,他薛氏满门,都被卢龙方伯给灭了,一个死里逃生的罪名,也不知为何,方伯和陈令尹就是欣赏他,一来就许以高位,哎!”
“方伯之下,令伊掌军,太伊领政,二者只有劫身境强者方可担任,陈仓百年旧制,这薛子敬只有显阳级修为,方伯竟为他开了先例,愣是撤了前太伊……”
咻…………
圆厅内众人越说越上头,直到最后一人,提到前太伊三个字,圆厅高台正对面的雅间内,突然飞出了一柄小匕首。
那小匕首如流星般窜出,速度极快,瞬间就划断了那个说话人的鬓角,将其一缕黑发钉到了高台的那张桌子上,那桌子是银制的,但匕首依旧往里插了一小半进去,强大的力道让匕首震颤不止,瞬间就吸引了全场所有人的目光。
“在此信口议政也就罢了,竟敢非议方伯大人,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你再胡言乱语,信不信本世子,现在就拉你去刑司治罪?”
那个被射断鬓角的人,本来满脸的怒不可遏,在听到雅间内传出的声音后,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随即对着雅间内躬身一拜,脸色通红的下楼跑了。
周围众人看到这场景,没有半点意外,纷纷扭头朝着雅间看了看,随即都不敢再乱说话了。
“飞絮,进来给我们抚琴吧!”
台上的琴女飞絮,脸上原本也闪过了一丝异样,不过听到那名世子又开口喊了自己,立刻就换上了甜甜的笑容,抱琴缓缓朝着雅间内走去。
看到飞絮离开,圆厅众人脸上都满是失落,可又不敢说什么,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她进了雅间,等到雅间门被重新关上,才敢回头小声议论。
“是哪位世子啊?”
“脾气这么大还能有谁?肯定是东云世子。”
“四公子啊,他怎么来酒楼了?”
“听说今天,他和小郡主一道,宴请陈参军府上的小公子季洪,还有五六个郡府子弟陪同呢!”
“季洪啊!这得是在邀战了。”
“邀战,什么意思?”
“季洪小公子不得了啊!今年八月,蔡丘青仓郡府的小世子蔡士鸿到咱们这儿来,说要以武会友,结果愣是没有对手,郡府的东康五世子都败了,正要颜面扫地之际,季洪出手,竟将这蔡士鸿给击败了!”
“东康世子可是地榜98名啊,那蔡士鸿什么实力?”
“人家光是基础力量,就有56鬃,那蔡士鸿今年才刚满20岁,就是奔着地榜排名来的,本来目标其实是东云世子和小郡主的,没成想被陈参军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徒弟季洪给击败了。”
“如此说,季洪维护了陈仓尊严才对,怎么东云世子和小郡主,还要找他邀战?”
“问题就出在排名上,东云世子本来是87名,小郡主更高点,是83名,结果你猜怎么着,季洪打败了蔡士鸿后,九月份新一期地榜,居然把他放到80名了,这一下就把小郡主和东云世子的排名全给挤下来了,东康世子更惨,直接掉出百名,听说年末若是冲不上前百,连世子之位都不保了。”
“难怪了,郡守府有规矩,五大世子,后两个御寒级世子,必须要进地榜前百,一旦掉出排名,就会被撤掉世子之位。”
“所以季洪就成香饽饽了,东云世子和小郡主,现在都想找他交手,毕竟击败他,排名能升很多。”
“地榜的排名,变化好像一直不大吧?”
“看名次,前十排名基本没变过,不对,除了去年六月,那个霜烬会的小龙首挤进前十,就基本没有什么变化了。”
“前十那都是妥妥的准显阳级了,等什么时候看到他们下榜单,那就是突破到显阳级了,御寒级想击败他们,哪儿这么简单?”
外间圆厅众人的议论暂且不提,一袭红裙的飞絮,款款走入雅间后,直接坐到侧翼开始抚琴,目光时不时在屋内众人身上流转,只有看到靠窗处的那个黑衣青年时,才会忍不住多停留一会儿,眼神里明显流露出了几分爱慕。
“季洪,不接受本世子的邀战,总得给个理由,咱们基础力量都是58鬃,你既能以刀道天赋,获陈参军赏识,那真斗起来,实力不一定比我差,我们年龄差不多几岁,何必如此畏首畏尾?”
楚东元说完后,看着窗台边的季洪依旧一言不发,本就被刚刚外间那人弄得有些烦躁的心情,顿时变得更加恼火,侧目看了看对面的楚嫣儿,眼珠子一转继续道:“嫣儿的基础力量比你高出1鬃,你不敢接受她的挑战,还情有可原,可本世子,你有必要怕么?”
见楚东云拿自己来拱火,楚嫣儿眉头微皱,不过也没说什么,只是扭头看向季洪。
她看季洪的眼神很有意思,既有些佩服,又带着浓浓的好奇,若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瞳孔深处还带有一丝淡淡的怜悯。
“嫣儿,怎么说?”
季洪依旧看着窗外,没有给出任何回应,楚东云情绪也上来了,直接扭头询问楚嫣儿,他虽是郡守府的世子,但也不敢得罪陈参军这种实权人物,所以哪怕心里再恨得牙痒痒,也不敢对季洪太过分。
不过楚嫣儿就不同了。
摩敖川四藩的规制,都大同小异,跟蔡丘一样,陈仓五个郡守府,也同样设了五名世子和五名郡主。
不过烟陵郡的情况有点特殊,楚嫣儿十三岁受封郡主时,原本只是普通的五郡主,可因方伯的一句陈仓明珠,她就由普通的五郡主,变成了烟陵郡主。
以郡名为敕号的郡主,这在陈仓还是独一份,关键另外五个郡主也都有人了,所以楚嫣儿这个郡主,地位不仅凌驾于五个郡主,甚至还压他这个四世子一头。
季洪说到底也只是陈元洪的关门弟子,他不敢太过分是怕得罪陈元洪,可楚嫣儿就没这层顾虑了。
“季兄,切磋而已,不必如此目中无人吧?”
楚嫣儿对地榜排名终归也是有追求的,所以被楚东云一拱火,她思索片刻后,还是开了口。
她显然看出了季洪一直不给回应的原因,一开口立刻就把季洪的目光给拉了回来。
她对季洪的称呼是季兄,到底是比楚东云要客气那么一点的,所以季洪扭头看向她后,脸上没什么情绪。
“那地榜名次,也不知是谁排出来的,季某对自身的实力,心里是有数的,世子和郡主何必追着我呢?”
“话不能这么说,人家既然把名次给排出来了,那想必就有依据,不瞒季兄,对上你,本世子并无必胜的把握,说到底就是想试试而已。”
“不错,季兄,本郡主基础力量才高你1鬃,这点差距几乎能忽略不计了,若能……”
“这样吧!”
见两人不依不饶,还是想邀战,季洪突然开了口,眼中露出一抹笑意道:“世子和郡主,若是真的有意冲地榜排名,季某也不是不能答应,只是……”
说到这,季洪伸出了两根手指,继续道:“两位都是方伯世系,郡守府子弟,季某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我缺钱,两位若是真有意邀战,一次20万两银子,只要两位掏的出来,我就答应,如何?”
20万两银子!
听到季洪提出的条件,楚嫣儿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了起来,楚东云先是一愣,紧接着眼神里明显多了几分鄙夷。
20万两银子,对他们来说,倒也不能算少,可跟地榜排名这样的事比起来,那就太微不足道了。
到底是小地方出来的人,眼里也就这点小利了。
楚东云掩去面上的,随即便笑道:“好!季兄既然答应了那就好说,20万两银子,楚某答应了,那就请季兄现在随我,去城中演武台……”
“先把银子送到我府上再说,而且今天不行!”
季洪像是注意到了什么,突然打断了楚东云,随即慢慢站起身,对着两人拱手道:“今日季某还有事,改天两位什么时候将白银送来,季某直接在陈府接受挑战也可以。”
砰砰砰……
季洪话音落下,雅间大门突然传出了敲门声。
“禀小公子,江先生已经到了,就在楼下。”
屋内众人顿时一愣,继而将目光都投向了季洪。
显然,小公子这个称呼,值得是季洪。
“直接带他们上来,我已经订好雅间了。”
季洪听出了门外是张玉川的声音,立刻开口嘱咐了一句,其目光则一直盯着楼下的那辆厢车。
看到厢车里走出来的江心凡,他还没什么反应,可当看到后面又走出来一个身着黑色锦服的年轻人,他表情顿时猛地一怔。
那黑衣年轻人察觉到他的目光,恰好也抬起了头。
两人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就这么隔空对视上了。
黑衣年轻人脸色蜡黄,样貌不算出众,但一双明亮的眸子却异常显眼,看到季洪的瞬间,他眼睛顿时微微一亮,随即脸上就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
季洪眼眶微微一红,猛地攥紧了袖子下的拳头,强忍着内心的激动,转头对着楚嫣儿两人拱手道:“季某今日要招待府上门客江先生,就先行告辞了,还望两位多多包涵。”
说完他也不管两人,直接就朝着门外走了出去。
房间侧翼正在抚琴的歌女飞絮,看到季洪离开,眼底顿时露出一抹淡淡的失望,只是掩饰的极好,全场没有任何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