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小院,偏房内。
张青谷正坐在木桌前,桌子上放着一张写满了小字的糙纸,他写上落款,然后小心翼翼的将纸张塞入到黄色信封中,最后在信封上写出最后一行字:
烟陵郡城,陈参军府邸,仆役房张玉川收
写完了收信人,张青谷猛舒了一口气,想起刚刚去主屋回答夏鸿问题的整个过程,苍老的面容上,再度窜上一抹殷红,瞳孔里满是激动。
他今年,已经六十七岁了。
按御寒级正常寿数来说,还有三十来年可活。
但那是正常情况,他一介奴身,从小到大都生活在青芜村里,经年累月无限制采集、开矿、狩猎、种植,又得不到充足的资源供应,身体早就不堪重负了。
按他估计,自己最多也就有个七八年活头了。
“28年前,我拼了老命替辖司作寒兽诱饵,靠着赏赐才突破御寒级,不但成功延寿,还脱去贱籍,入了奴籍,这才得以在村中修建独院,娶妻生下两子;
兢兢业业数十载,长子山洪幼子山河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为我老张家共诞下了一男儿女三个孙辈;
只可惜好景不长,十三年前,两子听了我的事迹,为给儿孙博一个民籍出身,竟冒死去芦粟田里,为辖司收种,结果夫妇四人同时遇难,只留我与三个孙子。
如今三个幼孙都已长大成人,想不到,想不到上天竟如此眷顾,又给了我老张家一次翻身改命的机会!”
张青谷强压着心头的激动,低声说完这番话后,扭头朝着主屋方向看去,继续道:“只要大人能看中珠儿和红儿,愿意买下她们的奴籍带在身边,两个孙女未来的出路就算有了。
玉川的资质比她们更好,留在郡城豪门当仆役,看似光鲜却终归是个无主的奴仆,未来也没什么前途,还不如回来见见这位大人,若是三兄妹都能被看上,那今后就不用再跟老头子一样,一辈子蹉跎在这奴籍村中,永无翻身之日了。”
张青谷年轻时就不甘平凡,否则也不会豁出命去当寒兽诱饵,可以说,他一辈子都在为了翻身努力,既为自己,也为家人,连带着两个儿子也受了他的影响。
只可惜,两个儿子都没有他那么好的运气,最后才落得个双双遇难的下场。
可即便如此,张青谷也从未打消过改命的念头,从一年前,他舍得斥五千多两白银巨资打通各个关节,费尽心思将长孙送去郡城参军府当奴仆,就能看出来。
奴籍村的人,按说是不应该有私产的,可一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二来辖司大概也存了些给奴籍村的人一点希望的心思,平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大部分人只要勤恳踏实,还是能存点钱下来的。
但数量,自然是不可能太多的。
五千多两,那几乎是张青谷省吃俭用了一辈子,从牙缝里一点一点攒出来的。
要知道,他御寒后期修为,六鬃实力,脱去奴籍的费用也才3000两而已;两个孙女才掘地境修为,退籍费用更低了,只需500两就行。
按说用这笔银子,他能让自己直接退了奴籍,且因他实力已经有5鬃以上,符合入民籍的标准,只需缴一笔很低的费用,就能摆脱奴籍,成为陈仓的正常百姓。
可问题是,他都这么大年纪了,入了民籍又能如何?
一年前,他的三个儿孙都满了十五岁,已经失去了随父祖入籍的资格,事实上,即便有这个资格,他也不会选择这么做了。
一旦入了民籍,原本奴籍村拥有的一切,都会被辖司收回,包括这栋他辛苦了半辈子才造出来的小院,而且后续还不能在奴籍村生活,必须要自找出路了。
他一个六七十岁行将就木的小老头,带着三个掘地境儿孙,能去什么地方找出路?
去郡城倒是一条出路,可山高路远,能不能走到先不说,似他们爷孙这样,一没根底,二没实力的人,真到了郡城,也不可能过上什么像样的日子。
民籍者的税赋标准,是每月50两,一旦连续三个月断缴,籍书立刻就会被收回,重新打入贱籍,然后只能去从事贱业。
5000多两白银,就让张青谷足足攒了一辈子,每月50两白银的税额,对他来说,比登天还难,何况加上三个儿孙,那就是200两,更是不可能的事。
如今年近七十的他,自然没了年轻时的心气,他对自己的未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可三个儿孙不同,长孙玉川今年才十九,两个孙女更小,他们还年轻,还有广阔的将来。
所以,多番取舍之下,张青谷最后还是放弃脱籍,决定用这五千多两白银,为长孙谋一条好出路。
也就是,送他去郡城参军府里当奴仆。
奴仆看似还是奴籍者,但跟他们这些生活在奴籍村里的人比,不管是生活条件还是未来前景,那完全就是天差地别的,尤其是在豪门当仆役,哪怕主人指甲缝里流出来的东西,也够你受用无穷了,甚至有时一步登天,就是主人一句话的事。
长孙张玉川,性格坚毅,头脑灵活,还会来事,最关键的是资质也不差,十五岁就突破了掘地境极限,开始用兽血重塑皮膜了,受限于资源供应,前年十七岁时,基础力量冲到了9万多斤,都还没突破。
当时张青谷就知道,老张家终于出天才了。
长孙的战体资质,保守估计是个上等,甚至说不定还可能是极品战体,如此惊人的天赋,再加上善于钻营的性子,这才是他舍得斥巨资,将其送去郡城豪门当奴仆的核心原因。
过去的一年多,长孙也确实没让他失望。
每隔三个月就会送一份信回来,据上次最新传回来的信上说,他刚刚以上等战体资质突破到了御寒级,实力高达2.8鬃,如今做了府上一位公子的贴身奴仆,现在都是一等仆役,月钱高达30两。
张青谷实力不行,但活了这么多年,阅历却不低,他早年也怀揣着出人头地的梦想,去烟陵郡城闯荡过几年时间,所以很清楚,陈府这种世籍豪门里,连仆役都分了七等,一等基本都是府上贵人的贴身仆役,就等同于主人的心腹,在很多人眼里,这跟出人头地其实已经没区别了。
自打长孙在陈府当了一等仆役的消息传回青芜村,村中辖司的人对他都客气了许多,以往喜欢对两个孙女毛手毛脚的那些腌臜人,也都收起了歪心思。
“玉川在陈府继续待着,前途也不小,但终归还是要看主子的脸色,让他告假回来碰碰运气,就算失败也无妨,再回陈府就是了,那陈府的贵公子,地位就算再高,也绝比不上这位洪大人……”
刚刚通过主屋问话的过程,张青谷已经知道了,自己意外碰上的这位大人,名叫洪羽。
名字只是其次,关键张青谷记得很清楚,他昨夜在雪林采集的时候,洪羽是御空飞到他面前来的。
“御空而行,是显阳级强者才有的大本事,陈府的主子陈参军大人,也只是显阳级修为而已,若是能傍上这位洪大人,玉川、珠儿、红儿三人今后的前途,绝对不可限量!”
张青谷面色动容不已,看到外面天色已经亮了,一把将信封揣入怀中,朝着村中辖司走去。
陈仓各地辖司都设了信使,信使会按距离远近,定期往来,所有的信件传递,都要通过他们,费用一般是按照距离远近算的,最低是3两银子,特殊情况加急那就得另外加钱了。
整个青芜村,好几年都没一封加急信件,张青谷自然也没那个财力,所以信件送出后,只能等信使定期往来的机会,才能慢慢传递到郡城那边去。
“今天是八月初八,按正常情况算,玉川应该十月中旬才能收到信,仆役告假,可能没那么轻松,耐心在家里等着就行,那位大人伤势很严重,短时间之内应该不会走,希望玉川能尽量快一点了。”
张青谷送完信后,满怀希望的回到院中,主屋让给了那位大人,他已经带着两个孙女搬到侧边小屋了。
两个孙女都只有掘地境修为,日间正在睡觉,他也没去打扰,等天一黑,他立刻就去把孙女给叫起来了。
“珠儿,红儿,今后你们白天两个时辰睡觉,夜间就去洪大人屋里专门候着,不管有什么吩咐,你们务必要全部照办,明白吗?”
张玉珠和张玉红年纪也不小了,岂会听不出爷爷话里的暗示,顿时就羞红了脸。
“爷爷……”
看见两个孙女虽满脸羞态,可眼神里却没有半点抵触的意思,张青谷先是一愣,随即想到那位大人洗净血垢后的真实面容,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可反应过来后,他也没有露出什么笑容,只是内心微微一叹,继续道:“你们过去吧!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你们自己了。”
听出爷爷语气里的沉重,姐妹俩点了点头,随即姐姐张玉珠想到了什么,低声问道:“爷爷,最近正在准备收粟,五天后就是我们出勤的日子,到时要去芦粟田那边给其他人生火造饭,大人这边……”
“不用担心,我刚刚才从辖司回来,已经帮你们两个告假了,未来两个月都不用去。”
听到不用去芦粟田,两女脸上顿时都满是喜色。
“你们大哥在郡城那边出息了,辖司的人,现在都不敢得罪我了,给你二人告假,还不是轻轻松松。”
听到爷爷提起大哥,两女脸上满是骄傲,妹妹张玉红面露思念问道:“爷爷,大哥都离家快两年了,你昨晚不是说要给他写信,让他回来吗?他什么时候能回家来看咱们呀?”
张玉川是长子山洪的独子,张玉珠和张玉红则是幼子山河留下的两个女儿,三兄妹虽是堂亲,但都是由他这个爷爷拉扯大的,三人从小一块长大,感情比同胞兄妹还要亲。
张青谷知道小孙女一直都想念兄长,以往对这个问题都是避而不答的,这次就不同了。
他面露笑意道:“应该很快了,我已经把信放到辖司那边去了,要是顺利,他十一月就能到家。”
两女听到兄长要回来,脸上顿时满是惊喜,随后才在张青谷的催促下,朝着主屋走去。
就在张青谷一家三口,正满怀希望之际。
青芜村主楼,村长兼辖司总管的张龙,此刻却端坐在主位上,看着下方一众人,满脸的难色。
“今年河藏藩镇芦粟欠收,导致价格涨了三成多,郡城刚给各地下文,把今年的收粟任务量提了两成,去年我们整个芦河谷,共计上缴了26万斤芦粟,那么今年最低就要缴31.2万斤,分摊到16个村,每个村平均要缴1.95万斤,这是保底数目。”
“19500斤芦粟,开什么玩笑?收粟期一共才80天,而且还只能白天去,咱们全村目前198个御寒级奴隶,分摊下来每个人大概要收100斤,也就是每人每天最少收1.2斤以上,可能吗?”
“白天就两个时辰,一株芦粟最多产出0.2斤,相当于两个时辰要收六到七株才算达标,费力就不说了,光是青火毒和黑荧虫,绝大部分人就扛不住,到时别芦粟收不上来多少,人死了一大堆,来年就更难了。”
“绝对不可能,根本做不到,不光咱们青芜,其余十五个村,谁能做到,老子就去芦粟田里睡一晚。”
“行了,都给我闭嘴,本总管想听你们出主意,不是想让你们告诉我有多难,我不知道难吗?郡城已经给芦河谷大营正式下文了,你们有种就去郡城喊,在这大喊大叫有什么用?”
眼见众人声音越来越大,都在说做不到,张龙猛拍了一下桌子,怒声打断了他们。
陈仓对奴籍村的管理不算太严格,通常村长和辖司总管都由同一人担任,平时负责贯彻执行郡城辖司下达的命令,最主要的任务当然是向郡城上缴各类物资。
青芜村所在的区域名为芦河谷,共有16个奴籍村,烟陵郡辖司为方便管辖,在此设了一座大营,屯驻了五千郡卫军,平时会放一支百人小队进驻各村,专门由辖司总管统领。
村长本就是村中最有威望之人,实力一般也最强,再加有辖司总管的头衔,且手中还掌控了一支百人郡卫军武装,威慑力自是不小。
所以张龙怒声开口,众人立刻就闭上了嘴。
眼见众人被吓得不开口,知道他们也提不出什么有用的建议,张龙平复了一下情绪,沉声继续开口:
“郡城既已下令,那就只能想办法完成,我刚从芦河谷大营回来,各村总管已经商量出了一个办法。
今年的芦粟指标,靠往年正常的收割办法,肯定是完不成的,特殊时期只能行特殊手段!
各村都决定,今年不光要日收,还要夜收,具体的时间,是天黑后的前两个时辰。
未来两个多月,停止村中一切的采集和狩猎活动,把掘地境极限全都叫上,如此一来人手也够了,让御寒级带队,先看看情况,若是有希望完成,那就不需要再动人,若是还不够,那就把掘地境也叫上……”
随着张龙将办法缓缓说出口,屋内在座的众人,表情瞬间都低沉了许多。
芦粟田,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收芦粟,更是件极度危险的事,往年只让御寒级去,死亡率都高达两成以上,让掘地境去,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看到众人低沉的面色,张龙心中顿时咯噔了一下,可想到若是完不成任务,自己很可能会丢掉职位,立马就硬下了心肠,表情也变得坚定了许多。
冰渊这种环境,正常植物自然是长不出来的,芦粟这种食用价值比兽肉还高的珍贵作物,从产地到生长规律,再到采摘,没有一项是简单的。
芦粟根茎脆弱惧风,所以必须要在没风的地方种,最起码风力要很弱才行,其单株体积虽大,但产量却惊人的低,所以少量种植没用,必须要大面积的种,大面积开阔的区域,还没有强风,在冰渊,想找这样一处地方,基本难如登天;
其次,它需光照却又惧寒,因此一方面不能封闭,另一方面还要在芦粟田里挖出纵横交错的沟壑,长期烧制煤石给它供暖,这又需要大量的煤石,故而种植它的区域周边,必须要有储量惊人的煤矿;
然后,它是作物自然就需要水来浇灌,冰渊这种环境下,想找活水本身就难,安全的活水更是难上加难;
最后,除这三项以外,想让芦粟生长成熟,还必须全程用兽骨粉沤出的肥料作养分。
仅此四项要求就注定了,适合芦粟生长的区域,绝对是少之又少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整个陈仓能种植芦粟的区域一共只有三个,芦河谷是其中之一,同时还是最小的那个。
关键芦粟不光种植条件苛刻,连采摘的难度,也高的惊人。
因长期燃煤供暖,芦粟根茎被持续烘烤,导致会散发出一种足以致命的高温毒素,那毒素因呈现青色,近距离看着好似火焰,陈仓将其命名为青火毒。
那青火毒,御寒级最多也就能抗三个时辰,掘地境两个时辰是极限,一旦超过时限内脏立刻就会自燃,几乎无药可医,必死无疑。
但是经年累月的种植,陈仓也摸索出经验了,青火毒是高温毒素,温度越低,毒性就越弱,冰渊白天温度比晚上要低很多,所以让御寒级选在白天两个时辰进去采摘,基本就不会受毒素影响了;
问题是,除了青火毒,还有一大难点叫黑荧虫。
这黑荧虫,是一种通体黝黑,只有拇指大小,头尖尾粗的黑色小虫子,它不算寒兽,应该算是芦粟的伴生物,它们一般会随机藏在成熟的芦粟秸秆中,一旦被惊扰,立刻就会像毒箭一样射出,冲击力在2鬃到8鬃不等,因体型小速度快,连千锻铁甲都能射穿,普通御寒级防不胜防,每年收粟两成的死亡率,基本都是这黑荧虫搞出来的。
有这两项难点,加上芦粟单株产量低的特性,往年御寒级白天两个时辰,最多也就能收个四到五株,大概一斤左右,这还是在保持两成死亡率的情况下。
芦粟的收割期一般只有80天左右,就以去年为例,彼时青芜村总共210个御寒级奴隶,一共上缴了16300多斤芦粟,平均分摊,每人每天还不到1斤,这已经算是卡着极限在干了。
刚刚有人算了,青芜村现在只剩198个御寒级奴隶,按辖司今年制定的目标,19500斤,按每人100斤算,每天单人最少采1.25斤,也就是六株以上。
关键这还是保底数字,收粟期有可能会缩短,每年两成不变的死亡率还在,人员一旦减少,其余人要承担的部分就越多。
所以,光靠御寒级奴隶,不可能完成这个指标!
可张龙心里也清楚,他跟另外十五个村的辖司总管商议出的办法,也着实是有点过分。
入夜后的前两个时辰,温度虽然相对较低,但青火毒依旧强悍,掘地境极限能抗多久,谁也不知道;
还有黑荧虫,连御寒级不慎都要丧命,掘地境极限就更别说了,一旦碰上,那就必死无疑。
他们提出的这个办法,直白点说,就是在用掘地境极限奴隶的命,去换芦粟。
可问题是,除了这个办法,他们也想不出其他对策。
郡城既然下了令,那无论如何都要照办,哪怕用命去填,也要完成今年的芦粟指标。
“你们有难处,本总管也有难处,上面的命令既然下来了,那就必须照办,我刚刚从芦粟田那边回来,今年的芦粟长势不错,后天就能进去收割了,到时你们八个片区的人都安排好,不光御寒级,村内所有掘地境极限都要出动,只要能完成指标,本总管承诺,绝不亏待你们八个……”
说到这,张龙微微一顿。
青芜村虽是奴籍村,但总人口高达八万,全村分为八个片区,每个片区人口大概一万,而眼前这八个中年人,就是负责八个片区的副总管。
在陈仓,能在奴籍村担任辖司总管的,基本都是郡卫军或是镇卫军里的中低级军官,有的是因伤,或是年纪太大退役,有的则是自己不想继续待在军队,托关系花钱打点来的。
因都是军中同僚,所以关系其实都还不错。
张龙也知道,这些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既然要让人做事情,那自然要给他们准备甜头。
所以顿了顿后,他继续道:“郡城辖司那边说了,只要完成今年的指标,就有一笔30万两银子的奖励,若是咱们村能完成,这30万两本总管也不独吞,你们八个每人3万两,另外若是有别的奖励,我也全都拿出来跟你们一起分享,如何?”
下方八人听到这话,表情顿时就意动了起来。
“总管放心,属下一定会去准备好。”
“村里的掘地境极限那么多,也是该出出力,收粟说到底也是为藩镇做事,是他们求也求不来的差事。”
“奴籍村,本来就是辖司的私有财产,让他们干什么就得去干什么,否则平日里不是白养了?”
“对对对,属下回去就开始清点片区里的人,保证后天将掘地境极限全都拉出来,带着去田里收粟。”
“这么多人,何愁指标完不成?”
青芜村总共八万多人,掘地境极限约莫有四千多,日间这些人自然都还身处梦乡之中,美梦正酣的他们并不清楚,张龙和八个副总管,已经悄然拍板了,他们未来两个多月的残酷命运。
世事就是如此,高层的一纸文书,就可以直接改变底层千家万户的命运,在摩敖川这个等级森严的残酷地界,这种情况显然更加严重。
八月初九夜间,青芜村村长兼辖司总管张龙,连同八个副总管,直接叫停了所有采集狩猎活动,随后召集了全村户主,一同宣告了今年收粟的新规。
新规宣告,全村顿时一片哗然。
尤其是那四千多掘地境极限,更是如丧考妣,纷纷发出了质疑与抵触声,甚至有人当场反对。
可惜的是,这些质疑与反对,全都没用,尤其是在张龙命郡卫军下属,残酷镇杀了五人过后,所有不和谐的声音,顿时全都消失不见了。
八月初十,一年一度的收粟,正式开始了。
此后的青芜村,几乎每天都有震天的哭声传出,陈仓和蔡丘一样尚青,每逢重大事情,都会在门口挂上青色布条以示郑重,结果不到两个月,全村就有上千户房子的门口,都挂上了青色帛布。
摩敖川四藩规制一样,奴籍只能用帛,这种家家青帛的景象,自然代表了,今年这场收粟,对包括青芜村在内的芦河谷全境十六个奴籍村上百万奴隶来说,就是一场极其惨烈的人祸。
在此过程中,其他村子的景象不清楚,青芜村从头一天开始,几乎每晚都有人出声抵抗反对,可最终都被张龙带人给镇压下来了;有的掘地境极限,不愿意去芦粟田里送死,在家人的配合下,试图逃走,可没有一个人成功,被抓住后,不仅自己当场被处死,连家人都有连带责任,要遭受处罚。
大抵是本着废物利用,再加震慑的原则,张龙制定的处罚措施,就是去村子西边,采摘芦粟,规定说只要采够了五株,就算处罚结束。
问题是,村子里的御寒级和掘地境极限都去了,能剩下的基本都是些普通掘地境,甚至是伐木境,这些人去了芦粟田,跟送死没什么区别。
在张龙这种极度残酷的镇压下,一开始村子里的反抗声是越来越激烈的,可等到了十月末,这些抵抗的声音竟一反常态的全都消失了。
到十月上旬,每天晚上临出发前,再无一人哭喊,也没有任何人出声反对,所有人似乎都接受了命运,老老实实的跟着张龙和辖司等人,去芦粟田了。
只是这些人的眼神里,明显都多出了些东西,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张龙和八个副总管,包括辖司等人,以及那一百郡卫军士卒,倒也没看出来,他们只以为是自己的血腥镇压终于起到了效果,让这些人都彻底屈从了。
看着村子主楼仓库里堆积的芦粟越来越多,且离今年的指标数额愈发接近,他们脸上的笑容,自然变得愈发浓郁,心里也无比畅快了起来。
蔡丘历299年,十月十五,深夜
青芜村北边,一栋民宅的地下室内。
昏暗的火光,映照出了三十七张疲惫的面孔,这里面只有六张苍老的面孔,其余基本都是中年人。
他们大多都是灰头土脸的姿态,不光眼神疲惫,衣服上也满是褐色尘垢,但此刻看着为首一个身着青色帛衣的中年人,瞳孔里都隐隐冒出了几缕微光。
“诸位,离上次聚会已经过去了三十五天,今天再次将大家召到此处,是为了什么,心里都有数吧?”
听到为首中年人的话,下方众人顿时纷纷出言:
“反了他娘的,总之都没活路了,还等什么!”
“我儿子已经撑不住了,再去几次,必死无疑,舵主直接下令吧!张龙那些孽畜已经不把咱们当人了!”
“他们已经逼死多少人了?我大哥,两个侄子,已经全死在芦粟田里了,我只怕要不了几天也会死。”
“舵主,我二区已经发展了两千多会众,他们家中近期都有人死在田里,很多人都在问什么时候起义!”
“只要舵主一声令下,我三区一千九百会众,立刻就会响应,与其这样慢性死亡,还不如揭竿而起,哪怕起义失败,老子也认命了!”
“洪舵主,往年会众人数太少,还不好说,如今八个区加起来,会众已有上万,只要舵主一声令下,必会从者云集,将张龙那帮狗贼全都杀个干干净净。”
“张龙和八大副总管,外加辖司九十多个下属,还有那一百郡卫军士卒,加起来也就两百多号人,算上他们在村里的死忠,一共也就两三千人而已,咱们人数够多了,还怕什么?”
“先稍安勿躁!”
洪熙成看到众人群情激奋的姿态,眼中微微露出一抹振奋,但还是很快抬手示意稍安勿躁,待众人安静下来,他才沉声开口道:“我知道,大伙心里现在都憋着气,恨不能马上就起义,但现在起义,没有一丁点成功的可能性,你们心里应该清楚……”
说到这他顿了顿,环视众人一圈后,继续道:“分舵算上我,一共就三十七个御寒级,说有上万会众,可里面的掘地境极限,才一千五百多人;
张龙那边,辖司的人加上一百郡卫军,再算上他们的狗腿子,御寒级少说有300个以上,最关键的,还是那只郡卫军小队,他们人数虽然只有100,但全员披坚执锐,万锻兵刃,千锻战甲,再加作战素养,少说能顶数千人,上万会众加上咱们这点人,真打起来了,还是没有一点胜算。”
听到洪熙成的话,在场三十六人神色顿时颓丧不已。
洪熙成说的这些,他们心里何尝不清楚。
问题是,再这样下去,他们就没活路了。
“舵主,没有胜算,也要试一试!”
“没错,横竖都是一死,还不如搏一搏!”
“舵主,当初您拉我们入霜烬会的时候,将三条会纲说的很清楚,我到现在也记得,一推翻楚氏暴政,还我民生之治;二拒绝一切苛捐杂税,守护吾辈生存之基;三废除六等籍制,立众生平等之誓。
这三条会纲,哪一条都是玩命的事,我们既然答应加入霜烬会,那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我早就不怕死了,烂命一条,与其死在芦粟田里,我宁愿跟张龙他们拼了!”
下方依旧是群情激奋,听到最后一人,突然提起了霜烬会的三条会纲,所有人表情瞬间都肃穆了几分。
当然,也包括了洪熙成在内。
他猛然抬头,微弱的光线映在瞳孔上,好似眼睛正在发出火光,他面朝众人,沉声开口道:“本会的三条会纲,不光诸位,本舵主同样铭记于心!”
他说到这神情无比肃穆,随即又露出几抹振奋,话锋一转继续道:“诸位放心,揭竿的日子不远了,我今天召你们过来,是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洪熙成顿了顿,继续道:“烟陵总舵,小龙首传信来了,最迟本月末,他会派人过来协助咱们起义,只要小龙首的人一到,咱们立刻就揭竿而起!”
小龙首?
在场三十六人闻言,表情都猛地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