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王澄说出的这段话,张太岳双目中顿时精光爆闪。
“为万民封正,让民真正成为民,此乃开天辟地,功德无量之举,其中伟力足以再造神州!
册封皇帝哪里比得上册封万民?远胜历史上一代代人杰前赴后继的逐鹿天下!
非大英雄、大豪杰难有此等胸襟魄力,张某自愧不如,这位大贤当为吾师。”
说着朝“传声筒”王澄深深一拜,不是拜他,而是拜他身后的“老师”。
只有身处这个时代,才能深刻体会张太岳这句话中的意义。
士大夫口中一句:“不可与民争利”、“天子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就将底层百姓的人籍都给没收。
在士大夫的历史叙事里,只有他们自己才是那个民。
至于百姓?连史书上都不配留名的物件罢了。
如今,要想要让草芥一样的黔首百姓能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做人,听起来或许远不如扶龙庭、造乾坤来的轰轰烈烈。
但只有张太岳这种改革家才深刻地知道:
“册封万民而不是皇帝,才有可能真正改变这个世道。但改朝换代容易,改天换地难啊!”
不等畏难退缩,心中便又生出惊天豪气。
“没有试过又怎么知道我做不到?
就算败了不过一死而已,若是侥幸胜天半子,大利家国,便是没有白学这圣人文章。”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张太岳的最高理想,也是最根本的执念。
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阴阳混淆,是非不分。
这不是儒家真正的道理,也不是手中那一门雷部神通碧血丹心的道理:
“只要为国家和百姓做正确的事情,就能得到青史加持,甚至无需什么符应镇物,就能以自身大儒的释经权制衡社稷主。
虽千万人吾往矣!”
张太岳重新直起腰,目光灼灼地看着王澄,像是在看一块璞玉,整理衣冠开口再问道:
“据闻,成祖之子汉王曾言,史书浩如烟海,但字里行间却只有四字:争当皇帝!
王爷能说出封正万民远胜封正皇帝之言,想必胸中自有锦绣韬略,敢问您志在何处?”
王澄觉醒宿慧后,一直都在为站稳脚跟和解除海禁而奔波,如今成功引领第八次下西洋后,已经看到了曙光。
确实也到了该思考这一步该怎么走的问题。
“若是将来开了海禁,完成山海会和王家历代先祖的初步目标,我就能安享富贵,从此当个太平王爷?
不可能的。
我已经打入到了龟山书社内部,既然有机会拿下这个决绝一切变革,违逆时代潮流的组织,说什么都不可能半途而废。
东海国方面,若是我放任不管,十年内瀛洲的乱世就会自己结束,我在此之前必须要拿下倭国完成最后的收割。
经略南洋才刚刚起步,我要用夷洲岛、吕松、婆罗洲补完第一岛链,随时准备应对咒禁长城的崩溃。
泰西诸国的布局已经落了几次子,我能感觉到新兴阶层的勃勃生机,再加上‘雷火工业革命’,共同构成我的神道根本。
跟扶摇那边的联系越发紧密,龙虎阴阳丹法和她手里的各种资粮中有我超脱一品之上的希望,长生久视不是梦想.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加起来,只为了实现我兼并天下,成为终产者的野望。
但海纳百川,兼并天下,成为永远的至高就是我的目标?
也不是!”
无论是藩属国国王、工业大资本家、还是封建大土地主,这些都不是王澄和采水王家真正的身份。
他们老王家是疍民,到现在疍民都是连大昭科举都没资格参加的最底层的贱籍!
历代先祖出海搏命只是想要求活。
五代之后,王家死了全族,老父亲的把兄弟死的只剩下两个,连老父亲自己都倒在了解放疍民开放海禁的半路上。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他王澄的目标又怎么可能只是再重复一次循环,把别人踩他们,变成他们踩别人?
“神、仙二道走到终点或许都要取天下物力供养一人,但有借有还才是正道。
都说世界上没有背叛阶级的集体,却有背叛阶级的个人。
如果我凭一己之力兼并了天下的土地、矿产、生产资料,我不介意做一做那个.叛徒。”
于是,王澄略一沉吟,便说出了与“争当皇帝”截然相反的四个字:
“志在何处?天下为公!”
张太岳闻言先是一怔,然后便哈哈大笑:
“好一个天下为公!
殿下,您可真不像个王爷。倒像是从那位大贤口中走出来的太阳!”
王澄也跟着一起笑,然后反问道:
“那先生志在何方?”
张太岳年纪大,对这个问题早就思考过很多年,此刻毫不犹豫脱口而出道:
“知我罪我,在所不计!家国天下,百死不悔!”
王澄顿时肃然起敬,对他拱手一礼:
“先生,我虽然不像个王爷,但您却像是一位真正的儒家士大夫。”
这不是恭维之言,而是发自内心。
老张的改革核心“考成法”和“一条鞭法”都是直指帝国顽疾,也是刀锋向内对既得利益者开战。
“考成法”是用严苛的考核标准逼迫整个官僚体系高效运转,等于向整个文官集团宣战,侵犯了全国所有官吏的利益;
“一条鞭法”清丈土地,将税收货币化,严重损害了大地主、勋贵集团乃至宗室的利益。
既然动了无数人的蛋糕,这等聪明人怎么可能看不清自己变法的下场?
但他依旧去干了,用全家被活活饿死的凄惨下场,换来为帝国续命一甲子。
如今他似乎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结局或许会有所不同。
张太岳自然不知王澄心里在想什么,但对他那句“真儒家士大夫”的评语却十分喜欢。
“说来也巧,龟山书社那盐商张家九族被诛之时,老夫突然心有所感,以《易经》谶纬之术卜算。
发现一个原本会害我全家,断我道统法度的道敌暴死。
吾此后便是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单单今日所见所闻便已当浮一大白。”
说完脸色一肃,对王澄郑重道:
“对了,老夫张太岳!
这里送给王爷一段吾观《易经》所得的《龙渊谶》,听与不听全都在你。
辛酉甲子,星枢东指。
溟波蓄势,二千劫始。
阴蚀阳昃,九渊龙死。
玄黄翻覆,百鬼夜起。
司南握斗,可定坤乾。
璇玑倒转,方见青天。
祝王爷此行顺遂,我与您应该很快便有再见之日。”
说完交给王澄一片龟甲,叮嘱他早日晋升上三品在世鬼神,便毫不拖泥带水一挥大袖扬长而去。
“这老头什么意思?只给了我一句谶语?
说的好像是沧溟大洋会出大事,再多就看不出来了。”
王澄低头看了一眼手中表面平平无奇,实则却暗藏玄机的龟甲。
确认这是一件特定状态才能开启的法器,有点像是传说中诸葛亮的“锦囊妙计”。
貌似是要在关键时刻验证他所说谶语的真伪,体现一番他的本事。
看到对方远去的背影,脸色有些古怪:
“这次我好像成老张的奇货可居了?
没事,只要你不说那句‘吾非相,乃摄也’大家就还是好朋友。”
旁边全程见证了两人对话的朱素嫃这才回过神来。
她虽早知师父张先生之志。
也正因如此,他才没有出仕自家那位其实跟绍治本质如一的父王,只是做了家中兄妹几个的西席先生。
表现地就像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三品心学儒士,默默等待世道大变的机会。
“没想到这位王家弟弟竟能让张师父如此看重,当做了志同道合的‘道友’,连父王都没有这个待遇。
不对,王家弟弟似乎比张师父的理念更加激进,也更加石破天惊。
他才更像是那个主导者。”
显然,“麦子熟了几千次,人民万岁第一次”给这个英雄史观时代的震撼简直无异于十八级的大地震。
朱素嫃震撼之余,欲言又止。
又默默走了半程,还是拉了拉王澄的衣袖,小声提醒道:
“澄弟,如张师父刚刚所说,在你晋升上三品在世鬼神,有了改天换地至少也得有自保之力以前,万万不要再跟外人随便表露心志。
若是被那等阴私小人听了去,以后明枪暗箭躲都躲不完。
你瞧那社稷主绍治皇帝又如何?
担了我朱家的天命,也要担我朱家的灾祸,还不是三天两头被人刺杀?
这还是他只得罪了文臣士绅,你这一口气得罪了所有既得利益者,那还得了?
纵使你东海国内部,怕是也不会安稳。”
王澄听到这番真情实意的告诫,心中一暖,这位朱家姐姐的为人确实不错,对她展颜一笑:
“小弟自是因为信得过素嫃姐姐这位自己人,才有什么说什么。
若是外人在此,自是知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道理。
素嫃姐姐可要为小弟保密。”
这一刻也终于下定了决心,要找机会帮她改一改注定的命数,还不能让那位朱伯伯知道是自己所为。
绍治皇帝是政治动物,这位朱伯伯又何尝不是?
朱素嫃美眸流转横了他一眼,嗔怪道:
“好呀,还敢打趣姐姐我?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人表面正经早熟,实则骨子里比谁都傲气,分明就是个上墙爬屋,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
嘴上讨伐着王澄,心里却觉得在王澄身边格外轻松自在。
自己这些兄弟姐妹都是一群被“朱韩天命”束缚的笼中鸟,但当亲近他时,自己似乎也有了无限可能。
当然,更重要的是:
“这弟弟虽然有点气人,可是他真的又坏又好看啊!”
眼角余光偷偷摸摸扫了王澄一眼,又一眼,又双一眼,引路的脚步下意识放缓了不少。
王澄也不揭破,在这座吴王宫中游览一番后。
两人到了朱尧斋闭关炼丹的丹房门外,隔着丹房的大门跟正在专心炼丹的朱尧斋叙了几句话,联络一番世交的感情。
当初,凑齐了五庙神藏花的不只是绍治皇帝,还有这位朱伯伯。
绍治皇帝身为一品丹鼎道士需要七七四十九天,但朱尧斋道行差了一截,需要九九八十一天才能练成一颗五脏归真丹。
按照两家的天命,他们应该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
但朱尧斋听说绍治被儿子景王韩载圳夺了丹药,已经快要老死了。
所以憋着一口气,想要迎头赶上,他觉得或许这一颗丹的分别,便是两者天命转折的开始。
“贤侄啊,你说的交易伯伯我同意了。
我已交代好了你那世兄舜斋,你与他交接便是。
以后无论是找伯伯炼丹,还是南洋有事,尽管找你素嫃姐姐,神州大变在即,咱们两家以后可要多多走动。”
王澄知道他心思都在丹药和神州的皇位上,恭敬地应了一声,便和朱素嫃退了出来。
又在小殿里见到了等候多时的世子朱舜斋。
对方一见面便热情相迎。
“贤弟,可把你给盼来了.”
只是三言两语,无比的熟悉感便涌上王澄心头,与他脑海里的另一个身影迅速重合。
同样的炫压抑,同样的五品神机道士,也同样的追捧《海权论》,还是自己的迷弟。
一阵恶趣味涌上心头,闲聊几句后,他便道:
“世兄,帮小弟一个忙如何?”
朱舜斋拍着胸脯连连保证:
“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说。只要把你签名的周边给我一套,什么都好说。”
王澄将曾经对裕王韩载坖说过的雷火革命构想,又对他说了一遍,顿时让朱舜斋拍案叫绝。
将给太子爷裕王的一部分课题,分配给了世子爷朱舜斋。
“将这两位互为镜像,什么都高度一致的人才拉进同一个课题组,让他们在激情四射的研发工作中互相砥砺。
一定能发挥出一加一远远大于二的效果!”
王澄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天才老板,默默给自己点了个赞。
随后就用一份天工宝船玄冥定海舰的图纸,从朱舜斋手里换到了环球舰队中最后一艘种了“脾花”的维多利亚号。
王澄脚下阴影扭动瞬间将维多利亚号吞没进了地官法界。
五艘战舰各自神光大放,轰鸣着融为了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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