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爷的决定化为一道明发上谕快马奔向安庆时,正式于藩司衙门办公的赵安正在着手制订安徽经济发展三年计划。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基础,安徽作为不富裕省份能为赵安提供的财政支持有限,因此就得在短时间内以一种运动式的发展形式快速提高安徽的GDP。
如此,不仅能为赵安提供稳定的财政支持,也能为他带来亮眼政绩,巩固其地位,为进一步获得提拔铺路。
发展经济本质上就是发展工商业,农业这一块除非搞出化肥来,否则提升空间有限,安徽多山的地形以及小农经济也决定赵安不可能在安徽搞大农场种植,故而只能将重心放在工商业上。
昨天,赵安让老宋放出话去,说他这个藩台大人以体察民情,振兴工商为由,亲自视察安庆城内大小工坊、商铺。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安庆官场,顿时激起千层浪。
府衙、县衙的官吏像是被马蜂蜇了屁股般忙得团团转,能不忙么?
新任藩台大人出衙视察可是天大的事!
况这位还署理巡抚事,真正的安徽一号位。
除了迎接事项要安排妥当外,更要让藩台大人看到安庆政通人和、工商繁荣的大好景像。
于是,在安庆知府宋嘉问的紧急安排下,安庆街头出现了一幕平常百姓看都不曾看到的奇景——往日作威作福的衙役今儿集体“加班”搞街道卫生,就差没把地上的砖石刷一层漆。
各工坊商铺的老板管事收到衙门的通知后连夜召集伙计员工,交待注意事项,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那都是一条条的教,绝不能出半点错。
往常城中到处可见的野狗也被衙门组织人手抓捕了一大半,只为不让野狗惊扰到藩台大人。
一些特殊人物也被官府重点照顾,不是把人直接抓到衙门关起来,就是派人盯在人家门口,唯恐这些刁民拦藩台大人的轿子瞎告状。
次日,藩台大人出巡队伍浩浩荡荡,旌旗仪仗在前开路,八抬大轿稳居中央,一众属官小心翼翼地陪同左右,亲兵衙役前后簇拥,好不威风。
坐在微微晃动的八抬大轿中,听着外面那抑扬顿挫的“肃静”、“回避”,赵安内心实际并无半点得意,相反是十分不满的。
因为他本意是轻车简从不想搞这么大动静,随便带几个工作人员挨个看一看,掌握一下基本情况就行。
未想老宋却说这是藩台大人上任后首次出衙视察,必须要尽显排场,突现威仪同时也是对违反官场潜规则的那两位一个警告。
掀起帘轿,便见地上一尘不染,不由会心一笑,形式主义这东西真是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啊。
恍惚间,竟生出一种奇妙的错觉,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空,正陪着领导进行一场精心策划的“下基层调研”。
安庆最出名的产业就是纺织业,龙头就是归安庆府管辖的官营织造局。这个官营织造局跟江宁、苏州、杭州三织造归内务府管不同,是地方官府的“副业”,主事只有八品。
织造局的陈主事早得了府衙通知,天没亮就带着局里大小吏员、工头在门口垂手躬身等候,一个个紧张得像是要参加乡试的秀才。
安庆知府宋嘉问同附廓怀宁知县等官员也是早早过来等候藩台大人大驾,等候期间宋知府又亲自到局内看了下,确认没有问题这才松了口气。
轿辇落地,赵安于轿内整了整衣冠,笑容和煦地走了出来。
“参见大人!”
众人齐刷刷行礼,声音都带着点颤。
“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赵安声音温和,亲手虚扶了宋知府一把,“本官今日就是随便看看,大家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不必拘束。”
话是这么说,谁敢不拘束?
局内早已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上干净得能照出人影。
织机全都“哗啦啦”运转着,女工们个个低眉顺眼,手指翻飞,动作整齐得如同一个人。
甭问,一早就排练好的。
在宋嘉问等官员陪同下,赵安负手缓步穿行在一排排织机之间,明明对纺织一窍不通,却不影响他时而摸摸这个,时而拍拍那个,一脸我什么都懂的样子。
把个织造局的陈管事弄的无比紧张,要不是宋知府不断朝他使眼色,恐怕就连介绍都给忘了。
就这么赵安一边看,陈管事一边介绍,不知不觉就逛遍了整个织造局工场。
在最后“车间”,赵安的步子突然放慢,带着平易近人的笑容来到一位看起来长得不错的年轻女工身旁停下脚步,一幅大领导关怀的样子,笑呵呵道:“姑娘,你一天能织多少布啊?一天又要做几个时辰活啊,累不累啊?”
年轻女工虽然之前被带班的嘱咐过今儿有大人物要来,可却没想到这大人物竟会问她话,紧张的手一抖,手中梭子差点掉地上。
见状,宋知府赶紧上前对那女工笑道:“这位是省里的赵大人,你不要害怕,也不要紧张,赵大人问你什么,你如实说就是。”
“小怜,大人问你呢,说啊。”
陈管事急的朝女工连打眼色。
小怜这才低头回答:“回…回大人话,托…托皇上洪福,大人关怀,民女一天能…能织一丈有余,活计也不累,一天只织五六个时辰,轻松着。”
赵安微微点头,知道这织造局的女工之前肯定都拿到标准答案了。
也不介意。
一天工作十到十二个小时,搁后世都平常,况这年头呢。
打了眼连头也不敢抬的女工,又关切地问道:“那你们吃饭怎么解决?局里可管你们饭?能吃饱么?”
“管…管的,大人,局里有饭堂,一日两餐,能吃饱。”
小怜的声音稍微稳了些,但看得出仍很紧张,捏着衣角的白嫩细手无处安放的样子。
赵安笑了笑:“那你们一个月能拿多少工钱,这工钱能按时足数拿到?局里有没有克扣你们的工钱?你大胆说,不要怕,有本官给你做主呢。”
“回大人话,民女一个月能拿七百文,工钱都能按时发放,从未克扣过。”
小怜这次回答利索了不少。
按官价一两银子千文汇算的话,七百文折合银子就是七钱,一年就是八两多工资。
有些地区“汇率”不同,但大体一两银子最少也能兑换八百多铜钱。
这个工资对比农民一年三四两的收入肯定是高的,两口子都做活的话,一家温饱不成问题。
这也是为何工业能大量吸收农民的原因所在。
女工说的是否实话其实并不重要,赵安来的目的主要是了解点情况,岁微笑点头对那陈管事道:“你这主事的也算管理有方,织造局打理的不错。”
陈管事闻言连忙躬身道:“全赖皇上恩德,大人教导有方!”
典型的官话。
赵安一个刚上任的藩台,什么时候教导过你的。
随手从旁边拿起一匹刚织好的云锦,赵安抬手细细摸了摸质地,不禁赞叹道:“这锦缎质地确实是上乘,可见你们是用了心的。”
陈管事刚想谦虚两句,却听赵安话锋一转:“不过嘛…”抬手指了指锦缎上的传统祥云纹样,“这花色图案本官在别地也看过不少同样的,我说你们织造局不能总抱着以前传下来的花样不放,要多派人出去走走,看看苏杭最新时兴什么,大户人家喜欢什么花样,回来可以参考参考嘛!
切记,要走出去,引进来,搞活市场,引领风潮,不能闭门造车,要多创新,不能一成不变,否则这样下去咱们安庆的锦缎就始终争不过人家苏杭。”
“走出去?引进来?”
陈管事听得一头雾水,这花样还能随便改?
但他哪敢反驳,只能连连点头哈腰道:“大人教训的是!卑职一定谨记大人教诲,让他们多学学人家的,多多…对,创新,多多创新!”
看着陈管事那懵懂的样子,赵安心里觉得好笑,面上依旧一副语重心长的表情:“织造局是咱们安庆纺业龙头,既是龙头就要起到带头作用,不仅要自己发展,还要想着带动上下游的产业,形成集群效应!”
“集群效应?”
这个词如同天书,听的宋知府等人一头雾水。
“好比说这织锦需要上好的生丝吧?那安庆周边可否推广桑树种植?需要染料吧?能否扶植本地的染料作坊?织机坏了需要修吧?能否培养专业的织机维修匠人?…把这些相关的产业都发展起来,围绕咱们织造局便能形成一个强大的产业群,这样才能降低成本,提升竞争力,才能真正把我们安庆的织锦业做大做强!”
赵安一番笔划后,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得懂,大手一挥,“本官对你们的要求就是不仅要将我们安庆的织锦做成驰名产品,更要同江南三织造一样打入内廷,成为咱大清朝乃至海外藩属、洋人都知道的好东西!让他们都过来买,抢着买,这样才能赚大钱!”
集群效应是赵安前世的一种产品发展布局,道理其实很简单,通过一个名牌带动上下游形成集群力量,从而提升产品售价,降低产品成本,扩大市场份额,为当地百姓带来收入同时也为地方提供大量赋税。
在场官员听后一个个脸上都是茅塞顿开的样子,宋知府更是拱手道:“大人真乃高瞻远瞩,字字珠玑,下官怎么就这么愚钝,不知如此做法的!如梦初醒,如梦初醒啊,下官定谨遵大人钧谕,将织造局做大做强,不负大人今日指点!”
“好!但盼你们说到做到!”
赵安心道回头我要不给你们具体方案,你们能把集群效应做出来才怪。面上却是非常欣赏,结束织造局的视察,赵安马不停蹄又赶到城中最大文体用品店。
老板战战兢兢为他介绍来自歙县的徽墨、泾县的宣纸、婺源的龙尾砚等。
赵安听的入神,随手拿起一块雕工精美的墨锭,闻了闻道:“好墨,也是好工!”
继而就跟一个专家似的指点江山了。
“不过张老板,你们不能只满足于卖外地的这些东西,也可以尝试包装嘛,比如这墨锭能否刻上我们安庆的标识?这宣纸能否进行特殊裁切包装,打出我们自己的品牌?要善于利用安庆省府地位,集散四方精品,创造我们自己的名品!”
在一家飘着醇香的茶叶店,赵安细细品了杯本地的六安瓜片,之后赞不绝口:“好茶!香气清高!但咱们的茶叶不能光等着茶商来收,要主动走出去,包装要精美,品控要严格,故事要讲好。比如这叫贡尖,那叫雨前,要分出等级,一等一个价,原本一斤卖二百文,这分等之后一斤便能卖五百文嘛…”
在茶叶店,赵安重点指出包装、营销、故事三个要素。
至于茶叶商人们能掌握多少精华,是否能如他所想那般,看他们造化。
毕竟茶叶这玩意挺坑人的。
一天视察结束,商贾们内心忐忑,以往官员下来要么打秋风,要么摆架子,像赵大人这样既亲切又问得专业,且还提出发展方向的实属异类。
但随后安庆城中的商人们就集体打鼓了,因为衙门通知他们明天到藩司衙门开会。
说是什么工商业恳谈会。
几乎所有商人都认定这是场鸿门宴!
为啥?
安徽刚经大灾和教乱,衙门穷的跟什么似的,新来的藩台大人要做事就得有银子,衙门又没钱,不跟他们商人要跟谁要?
唉,能怎么办?
破财消灾呗。
反正自愿捐输又不是一回两回,早就家常便饭了,就是不知这新来的赵大人胃口有多大。
次日,布政使司衙门二堂,人头攒动,怕是有二三百人。
名单是老宋和安庆知府宋嘉问一起研究的。
安庆城内有名的商贾、工坊主们几乎全数到齐,一个个穿着为过年准备的最新款绸缎衣裳却个个屏息凝神,脸上毫无喜色,紧张的如同等待过堂审判。
交头接耳都是在互相打听这回要出多少血才能满足新来的藩台大人胃口。
就在众人胡思乱想间,一身二品官服,每走一步,顶戴单眼花翎就轻轻颤动一下的赵安来了——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容来了!
毫无架子,是现场商人、工坊主们对赵安的第一印象。
走到设在主位椅子前的赵安并未立刻坐下,而是扫视全场,将众人脸上的各种神情尽收眼底后方才哈哈一笑,拱手对众人道:“诸位不必如此紧张,本官今日请诸位来一不是打秋风,二不是摊派徭役,而是同大伙商量商量一起发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