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桥坞,福临街的某个囚室。
高石昨晚被抓来,因为坊驻地不方便、也没设囚室,就被关押到最近的福临街这边,此时,他穿着囚服,手脚戴着镣铐,窝在一堆干草中双目怔怔,正在想着昨晚事情。
如今,高石已经琢磨回过来味儿了,自己似乎是被当作弃子丢弃的,真正目的,恐怕是庄瑾。
他想到庄瑾,心中顿时浮现出希望:‘对,庄大人现在是沈家的坊镇守,放了我就是一句话的事,以后我跟着庄大人混,说不得还能报复回去!’
高石正如此想着,听到动静,扭头一看,竟然是庄瑾来了,顿时激动跳起来,下意识弯着腰,低眉搭眼凑上前去:“庄大人,您来了?昨天是我错了,药王帮那群东西就是狗娘养的,故意将我留下……以后我就跟着您混,听您的……您这给我放出去吧,我在这里大半天了……”
他说着,肚子咕噜噜叫起来。
庄瑾打开牢门,提着烧鸡、酒、碗筷进来,放在地上摊开:“高石,先吃吧!”
“庄大人您这时候还想着我呐,这是给我送吃的来了?大人,您先吃,我给你倒酒。”
高石虽然极饿,闻到香味本能吞咽了口口水,但还是下意识赔着笑,将鸡腿夹给庄瑾,然后又给倒了酒,这才顾上自己……因为饿了大半天,狼吞虎咽,大口吃着、喝着,直到半晌后打了个饱嗝。
庄瑾也没讲究什么,跟着坐在地上,同吃同喝,时有和高石碰碗,一如去年参加武生招募的前一晚。
“庄大人,这吃好了,咱们可以出去了吧?我现在是三经武者,在药王帮那边就是小队长,您准备将我安排在哪个街道?或者,当您亲卫也成,我伺候人可好着呐!”
高石吃饱喝足,拿着个鸡骨头剔着牙说着,看到庄瑾缓缓起身,也跟着拍拍屁股,站起身来。
庄瑾却微微摇头,只是道:“高石,吃饱喝好,你该上路了。”
“上、上路?!”
高石一下子呆住,手中剔牙的鸡骨头滑落都不自知……他不是蠢货,之前心中有着一点猜测,只是不敢相信,不愿相信,现在一下子被打破幻想。
他整个人都似乎变得无措,磕磕巴巴说道:“庄……庄大人,不是……我……我是高石啊……你不认识了……我……对,我的名字,还是你给起的,你忘了以前咱俩……”
“还记得去年分开那晚,我拿来馒头,你拿出鸡零碎、酒么?我心中的高石,在那晚就死了。”
庄瑾看向高石,盯着对方的眼睛:“我调查了你这半年的所作所为:巧取豪夺,欺男霸女,为虎作伥……高石,你还记得你以前是什么样么?”
“以前是什么样?”
高石闻言一怔,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好一会儿,弯着的腰一点点直起,脸上那一丝习惯性的讨好、谄媚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倔强、嘲讽:“我以前是什么样?我现在是什么样?我怎么变成了这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刻,他对庄瑾了解,知道自己必死,没了求饶,也没了卑躬屈膝,好似撕掉了伪装,露出原本,倒更像是庄瑾认识的小石头了。
高石没再看庄瑾,低头自顾自说着:“去年十月,你走了,侯勇找不到,问我,我不知道,就打我……就是这顿打,让我去了药王帮。”
“进去药王帮,我是乞儿,被人瞧不起……咱们乞儿,气血亏……练武都比其他人慢……我不认命,我不信我成不了高人,我不信我高石会一辈子在烂泥里!我拼了命练武……二十九天,成了。那些瞧不起我的,成了采药童子,每个欺负过我的,我都欺负了回去!打这儿,我才知道:原来那些欺负我的人,也会怕,会疼,会求饶……我好痛快!”
“我以为正式武者,就会好起来,可我错了,大大错了,正式武者也一样,高的欺负低的,厉害的欺负不厉害的。在药王帮,成了正式武者,每人每个月有五钱银子,可只能领到三钱银子,另外两钱银子是好处费……第一次领,我不知道啊,问为什么只给三钱银子,不肯走,就被打了一顿,然后一个个掰开指头,将我那三钱银子也拿了去,拍着我脸说让我‘长长记性’……”
“这……药王帮如此,没人管么?”庄瑾问道。
“管?哈哈哈,我闹啊,我告上面,可他们告诉我,药王帮就这样,你要有能耐,你就欺负回去……打这事后,我就知道了,不如人家的时候,要低头,就跟以前咱们是乞儿时讨钱一样,要讨好、巴结人家!”
“后来,我认识了周元,我叫他‘元子’,他叫我‘小石头’,他说我们是兄弟,我很高兴,我以为,我们俩很好……一次夜袭,我杀了个武者,挨了一掌,拿命换来的,得了六两银子,我高兴啊,周元说,他要突破,我就将钱全借给了他……”
高石说到这里,神色一下子变得狰狞:“可他突破后,就不认了,我说‘你没钱,过些时候再还也行,咱们是兄弟嘛’,周元听了大笑,将我打了一顿,踩着我的脸说‘你没用了,就不是兄弟了,他一个二经武者,怎么会有一个乞丐兄弟?怎么能有一个乞丐兄弟?’”
“打这儿,我就知道了,这世上啊,谁都不能信,能信的只有自个儿!”
他说到这里,扭头看向庄瑾,哈哈笑道:“也就是从这儿,你说的那些,我全懂了,这世道,想做个人可不容易,有些人更是人,有些人是草!是工具!是韭菜!我也明白了:人活在这世上,狼心狗肺,没心没肺,才能活得好,活得舒服……我全想通了!”
高石越笑,越是畅快、肆意:“从这儿开始,我变了,我悟了,谁在我上面,我就拼了命讨好谁,只要他高兴,我能学狗叫,学狗爬!他喜欢女人,我就抢了,送去床上;看上谁家房子,我就弄死满门,送去……我像条狗一样讨好头上的人,我拼命练武……就这样,我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往上爬……我知道,这个世道我不欺负别人,别人就会欺负我……”
“你错了!”庄瑾看着高石,眼神中带着一抹痛惜:“你的路……走错了。”
“错了?哪里错了?我没明白这些时,谁都能欺负我,我想明白这些时,能欺负我的人越来少……”
“想要上进,这没错,但,人还是要有底线、良心的。”
“底线?良心?”
高石听到这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当我去药王帮,还是个武生时,那些人欺负我、打我的时候,怎么没人告诉他们要有底线、良心?当我因为两钱银子是好处费,被打、连那三钱银子也要夺走时,怎么没人告诉他们要有底线、良心?当周元拿了我拼命的银子,突破后不还我,踩着我脸说出那话的时候,怎么没人告诉他要有底线、良心?啊?”
“现在你来告诉我:要有底线、良心了,我呸!”
他啐了口,然后一把抹去自己的眼泪,脸色狰狞质问道:“你说我错了,但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像我这种没资质的,只有不择手段,去害人,杀人,去喝人血……吃什么、补什么,这个世道,你不吃人,人就吃你……所以,我是一个乞儿,我生来下贱,我就活该被人吃么?”
“我偏不!我也要吃人,我就是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看看,我高石,也能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成为高人,将所有欺负过的人,欺负回去!”
高石说着,泪流满面,看向庄瑾咆哮道:“为了成高人,我忍、我赔笑、我讨好,我去给人当狗……他们背后都笑过,那高石好像一条狗……可我是贱么?好好的人不做,去给人当狗?”
“是!你资质好,你清高,你干净!你不用当狗,就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站在这里笑我,但我问你,如果你是我,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啊,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
“我也想好好做个人,可我做不到!做不到啊!”
高石甩着右臂,右脚狠狠踏在地上,质问着,咆哮着,突然疯狂扑向庄瑾。
庄瑾本能一掌。
高石被打飞出去,重重砸在墙上,然后缓缓跌落,此时已气息奄奄,艰难扭头看向庄瑾,这一刻他眼睛有着无尽的复杂,一如当初分开,却也有一丝释怀:“小哑巴……”
庄瑾闭目,微微抬头,深吸了口气。
从牢房出来,庄瑾看向天空,寒意阵阵,暮霭沉沉,有片片雪花飘落。
街道中,人烟稀少,残余的三三两两也是行色匆匆往回赶。
福临街的街镇守薛彦道迎上来,主动说道:“庄大人,下雪了,您坐我的轿子回去吧?”
他这人是有些傲气,却敬重强者,更何况庄瑾这个顶头上司,能带着他们胜利,以及其它一些好处。
——上月城外药田,庄瑾不是击杀了一头铁皮猪、一只黑山羊,两头磨皮圆满级别异兽么?得了两件黄级极品异兽皮甲,这种东西沈家都暂时没有现货、需要预订,庄瑾以市价出给薛彦道、段涛了。
“不必了……里面那人,好好安葬。”
庄瑾这么道了一句,紧了紧衣袍,迈步走入呼啸风雪之中,他走在渐渐空旷无人的街道,留下一串脚印。
这一刻,他忽而想到很多,想到自己穿越之初,那遇到的一个个人:高石、向启晨、熊磊……
雪越下越大,如鹅毛、如芦花,无边无际,飒飒簌簌,每一片都好似折射出一道道人影。
福昌街,街头一个小摊。
向启晨胡子拉碴,看去显得沧桑许多,此时喝多了,正在和同僚们吹嘘:“就说前些日子,咱们街镇守韦大人去向庄大人道歉,带着的人是谁?是我,我向启晨!”
“想当初,我和咱们坊镇守庄大人也是一个宿舍的,那关系还用说?说句你们不信的,当初庄大人都还叫过我一声‘向哥’……”
同是城北一条街道。
熊大胆正指着熊磊鼻子骂:“你说你,能成什么事?当初和庄大人的关系,好好的都能让你搞坏!现在那个说好的桑家姑娘,你也是,能给我搅黄了!”
熊磊唯唯诺诺,低头任骂,要说与庄瑾的关系,他也是经常后悔,却知道回不去了。
至于那位桑家姑娘……
他脑海中下意识浮现出一道人影,虽然对方已然成婚,当时,他也自我感动、祝福,但还是放不下、忘不掉啊!
福景街,焦家。
焦母埋怨道:“上次摊位的事,不就是你那个舍友解决的么,这次就不能过去请他帮忙了?”
“我的娘啊,那次人家当面拒绝,事后才帮的忙,就是不想让咱们攀扯,你儿子我哪还有脸去啊?”
焦坤说着,扑通一声跪下:“爹、娘,是我当初贪玩,是我的错,我承认,我知道错了,但你们别逼我了啊!”
城北,林家。
林父庆幸说着:“宏儿啊,你不知道,这次城北街道来回易主,多少人家的产业都……咱家酒楼,多亏你这个沈家的街镇守身份,不然恐怕也……”
“也是幸运,遇到贵人。”
林宏说着,想到庄瑾,当初在宿舍时,没有钱文德那般果断,后来庄瑾三经时才抓住机会、靠上去,如今他沾光突破四经,成为一街镇守级别,这是一年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是啊,这人一生的命运,都是说不准的事情,有的人一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累死累活,却一事无成,有的人遇到贵人,抓住机会,就跟着腾飞,直上云霄……”
福宁街,一家酒楼。
钱文德坐在主位,大口吃着肉、喝着酒,享受着身边一群同僚的恭维,别看他在庄瑾面前低眉顺眼如奴才般,在外面却大小算个人物了。
“钱队,我敬您一杯!”
“还有我……话说,钱哥,您的眼光是这个,当初怎么认定庄大人的?”
“是啊,给我们说说您和庄大人的事呗!”
“怎么认定庄哥的?我庄哥这种人物,是那种搁在人群中,你第一眼就能发现不同的,就好似金子掺在泥沙中……我第一次见到庄哥,当时就心头一跳,这人头角峥嵘,必不是一般人……”
钱文德敢吹,这些人敢信,听得津津有味:“后来,我们一个宿舍……庄哥突破二经那晚上,我们宿舍中,就福昌街那个姓向的鳖孙,还说庄哥坏话,我上去就是一个大嘴巴……”
毕家。
毕恺回来,发现自家来了客人,是常家的表兄——就是常和同的儿子。
看着对方提着礼物过来,还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的样子,他心绪复杂无比。
常和同说是他的舅舅,其实两家关系很远,想当初,他参加武生招募,家人想方设法攀扯上去,求着上门拜访,如今,却是风水轮流转,轮到对方过来讨好他家了。
毕恺知道这是因为谁,自身只占极小一部分原因,更多是仰仗庄瑾,此时此刻,心中唏嘘感慨不已。
邬家。
邬昊带着买的东西回来,烧鸡、卤肉……看着弟弟妹妹们高兴、开心的样子,此刻他身上那份在外界时的成熟不见,脸上露出一如当初在宿舍时期纯真、憨厚的笑容。
邬父拍着他的肩膀:“想前几月,你在城南那边,我们整天都提心吊胆的……现在好了,有贵人帮扶,你可得记着恩情,不能忘本,好好干!”
“爹,我记住了。”邬昊认真点头。
无边雪白的上空,是那如覆盖雾霭的沉沉天幕,遥远天际、九霄之上,风云变幻,如这世间的人,好似在不断变化,最后却又好似什么都没有改变,一片片晶莹落下,亿亿万万,无边簌簌,覆盖万千山水,到头来只落得一场白茫茫大地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