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
曲榭环水,风拂帘轻。
丈许木几横陈,上置棋盘、糕点、瓜果、清茶,江昭、蔡京、顾廷烨、盛长柏几人相对而坐。
“噔!”
“噔!”
“噔!”
顾廷烨持箸击盏,吟诵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好词啊!”顾廷烨不禁慨叹道。
自古以来,诗词歌赋都讲究“应景”一说。
若是不应景,通常被视为故作哀叹,惹人耻笑。
反之,若是应景,便是言志之词。
也因此,但凡解读诗词,都讲究“知人论世”,必须得了解诗词作者的生平经历,诗词创作时代背景。
一样的诗词,作者、时代有任何差异,解读都有可能大相径庭。
就像江昭作的《青玉案·元夕》一样,若是其他人作出,不外乎是歌颂上元灯会、称颂貌美佳人。
可若是江昭作出,意义却是大不一样。
自古以来,不少文人墨客都会以闺怨诗来寄托壮志难酬之心,以诗中的香草、美人,代指圣贤之君。
以此为基准点,诗词内容自然是不难理解。
治平四年,先帝病故,江昭入边肃清疆域,汴京不乏奸臣心怀不轨,连上谗言,甚至于胁迫君上,意欲动摇其统兵职权。
然而,官家鼎立支持,绝不退让寸步不让。
如此,江昭兵权稳固,连拓五州,阵斩国主,生擒董毡。
熙丰元年,皇后狂悖无德。
为免功臣寒心,官家毅然决然废立中宫。
熙丰二年,变法革新,反对者声调高昂。
官家毫不迟疑,连贬几十人,决绝以江昭为变法核心,布政天下。
以上种种,让江昭不禁为之慨叹——这样的君王,恐怕也唯有传说中的圣王可与之相媲美!
古今先贤苦苦追寻的圣王,竟然就在身边!
一切,正如词中描述的一般: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样一首词,无论是意境,亦或是格局,都是一等一的上乘水准。
如此,也就怪不得顾廷烨慨叹一句“好词”。
“好词,好君!”江昭拾起一子,补充道。
词好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君王得好。
否则,这首词也不可能应景。
“官家雄才大略,志存高远,无疑是古今罕有的圣贤君王。”盛长柏沉吟着,点了点头。
有志向、有毅力、有魄力的君王,无论何时,都是一等一的少见。
蔡京捧着茶水,淡淡摇头,没有说话。
有时候志向太大也不一定是好事,还有可能是志大才疏呢!
这种君王,还是太吃臣子的操作水平。
要是臣子操作水平不行,就成了刚愎自用,宠信奸臣的平庸之君。
只能说,大姐夫是真的能干,以一己之力连着带飞两位官家!
“卖报,卖报!江阁老最新诗词!”
“蓦然回首,官家就是传说中的圣王!”
“状元公主,终成眷属!”
“清丈田亩,八万二千万亩!”
微不可闻的卖报声音传过,江昭摇摇头,落子道:
“我赢了!”
旧岁已辞,新岁开篇。
熙丰三年,一月末。
中书省,政事堂。
六位内阁大学士,相继入座。
大相公韩章抻着手,一副头昏无力的样子。
江昭拾着几份文书,作沉思状。
余下几位大学士,皆是默不作声。
一时之间,公堂上下,寂然无声。
粗略瞥了一眼,韩章垂手阖眸,作酣睡状:“老夫头昏,就让子川说吧。”
江昭垂手,恭谨点头。
几位内阁大学士相视一眼,也不意外。
自熙丰二年以来,大相公时不时就头昏脑胀,时而清醒,时而头昏。
不稀奇!
“近日,主要有几道文书涉及批红。”
伸手拾起一道文书,江昭抬起头:“第一道文书,为国子监上奏,涉及拔高国子监的建制。”
“近来,国子监于两京一十四路都设立了“报社”,除了汴京报社以外,余下的报社一次性可卖出约三万六千份报纸,可谓相当红火。”
“既是如此,国子监的建制也该拔高一二。”
除了汴京以外,一京一十四路合十五处报社,一次性卖三万份报纸,也就相当于一处报社可卖出两千余份。
相较于汴京一次性卖一两万份的红火程度而言,肯定是要差上不少。
不过,这并不代表国子监的政绩就差。
一方面,报社初立,尚未彻底发掘售卖潜力。
报社设立不久,一次性就就已经可以售卖出两千余份报纸,若是经营一二,估摸着都有机会上升到一次性卖出四五千份报纸。
另一方面,其他地方与汴京的识字水平和经济水平不一样。
汴京人口足足有两百万,相对集中,百姓识字者不少,也不缺三十文钱财,报纸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卖。
其他地方经济较差,人口不集中,百姓识字者相对少,经济差上不少,报纸的市场肯定是要差上不少。
一次性散播两千余份报纸,已经足以产生大幅度的舆论影响,这已经是相当了得的结果。
国子监祭酒薛向有大功,合该擢拔。
国子监影响力上升,合该拔高建制。
“嗯。”
“可。”
文书传下去,几位内阁大学士相继点头。
国子监,作为官方最高学府,地位其实相当尴尬。
无它,建制太低!
国子监祭酒,仅仅是从四品官员而已。
也就是说,国子监是从四品建制的中央司衙。
这几乎是中央司衙中建制最低的存在。
除了同为“五监”的少府监、军器监、将作监、都水监与之建制并列以外,以及涉及宗教信仰的僧录司、道录司相较其建制更低以外,就属国子监建制最低。
究其缘由,主要就是国子监职权太单一、影响力太低。
最高学府,说白了也就是教书的“学校”,论起实权含金量,可能都难以与地方学政相媲美。
这一来,国子监建制自然是相当之低。
如今,难得有了报纸的业务,国子监的影响力拔高了不少,建制自然是得拔一拔。
“以报纸的影响力,拔高国子监的建制并无不可。”
文华殿大学士唐介沉吟着,问道:“不过,究竟是拔到九寺程度的建制,亦或是单独列一建制?”
截至目前,内外百司主要是三种建制。
正五品、从四品、正三品、正二品、正一品。
正五品,主要是六部下辖司衙以及僧录司、道录司等。
从四品,主要是国子监、少府监、军器监等。
正三品,主要是九寺、谏院。
正二品,主要是御史台、六部。
正一品,也即内阁、中书省。
就国子监的含权量、影响力而言,相比起谏院和九寺还是要差上不少,究竟是特地为其单列一种建制,亦或是一下子拔高到正三品建制,却是有待商榖。
“特地单列,暂时擢拔到正四品。”江昭平和道:“国子监祭酒薛向擢正四品实职,兼领银青光禄大夫,余下两京一十四路报社社长为从七品。”
就目前而言,报纸还有不小的上升潜力。
建制擢拔,还是得一点一点的上升。
正四品?
几位内阁大学士相视一眼,齐齐点头。
“第二道文书,为江某书就。”
江昭拾起一道文书,继续道:“清丈土地已经有了结果,下一步就是赋税征收。”
“然而,近些年赋税征收的太杂,都说小鬼难缠,征收者频繁盘剥,却是致仕百姓苦楚不堪。”
“赋税征收,必须改制!”江昭重重道。
几位内阁大学士了然,皆是点头。
大费周章的清丈土地,为的就是征收赋税,赋税改制是迟早的事情。
“如何改?”韩绛搭话道。
“赋税合一,化繁为简。”江昭传下文书,平静道。
大周主要的赋税体系是两税法,六月、七月收一次夏税,九月、十月收一次秋税。
不过,除了种田的赋税以外,其实还有差役、劳役、丁口等税种,也就是百姓得服役,并上交关于盐、茶、牛皮等的相关赋税。
时间一长,却是滋生了不少弊病。
其中,最主要的弊病就是交税太过频繁。
一般来说,地方官府都是让粮长、里正代为征收赋税。
权力下放,粮长、里正手上有权,自然是得盘剥一二。
征收一次,盘剥一次,频繁征收无疑是让粮长、里正有了大肆盘剥百姓的机会。
这一来,百姓自是负担沉重,苦不堪言。
赋税合一,化繁为简,就是解决办法。
文书传下,几人相继观阅。
相较于以往而言,江昭定下的制度主要是有三大改动:
一、本来的差役、劳役、丁口等税种,都被折算为“役钱”,役钱根据田地丰饶程度、田亩数量上交,并统一规定上、中、下三种田地单一一亩附带的役钱。
自此,百姓仅是上交赋税和役钱即可。
除了军事活动可强制征调百姓以外,其他情况下百姓都不必再强制服劳役、差役。
若是官府要修建水利、沟渠,就得花钱雇佣百姓,以免百姓被地方官府胡乱折腾。
二,不再让粮长、里正代为征收赋税,而是让州县官府单独设立“税役司”,让官吏直接下乡收税,免却粮长、里正盘剥。
并且,考虑到一些地方官府喜欢收缴现钱的缘故,由中央统一规定一石粮食的相应折算价值,避免地方官压低折变价。
三、征收时开具“双联税票”,民户一联、官府一联,注明田亩数、税钱数、役钱数,杜绝无票征税、重复征税。
三大改动,并不难理解。
不足一炷香,文书传回江昭手中。
几位内阁大学士,相视一眼。
任何改制都会有受害者与受益者。
赋税改革的受益者一目了然,肯定是底层庶民。
三大改动,让百姓少了粮长、里正的经济盘剥,少了官府的差役、劳役盘剥。
相较于以往,身上的担子肯定轻松不少。
受害者嘛
粮长、里正!
“可。”
“亦可。”
仅是相视一眼,几人便相继点头,并未有半分迟疑。
无它,粮长、里正的意见不重要!
皇权不下向乡,乡绅的意见自然是较为重要
但,粮长、里正并不能与乡绅等同。
何为乡绅?
致仕官员、宗族举子、宗族领袖,这才是乡绅。
何为粮长、里正?
官府钦定的差役,办事的工具。
就地位和影响力而言,乡绅与粮长、里正不可同日而语。
可能有部分粮长、里正是乡绅,但绝对是少之又少。
并且,大概率是上不了台面,混得较差的乡绅。
因此,对于几位内阁大学士来说,粮长、里正的意见自然是毫无半分重量。
“第三道文书。”
江昭点头,拾起文书道:“朝廷的铸钱量已经难以支撑商贸交易,必须得重视白银的流通,偏生大周并不盛产白银。”
“太宗雍熙元年(984年),东瀛僧人奝然与其徒五六人浮海入周,献上铜器十余鼎,自言东奥州产黄金,西别岛盛产白银。”
“江某有意让宁远侯统兵五千,运着茶、瓷器、锦帛渡海,试着探查。”
“若是可成,自是一等一的大好事。”
“若是不可成,权当是一次海贸,顶了天就亏点本。”
截至目前,大周的造船技术已经相当发达,一些大型战船足足有十余丈长,可容纳几百人乘坐。
航海技术也是半分不差,为了便于海贸,甚至搞出了专门用于航海的指南针。
让人统兵几千渡海,并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让顾廷烨统兵,纯粹就是信任问题。
“可。”
“可。”
“亦然。”
几人并未迟疑,相继点头。
涉及大宗交易,铜钱的确是有点吃不消,必须得以银子为主,偏生大周产银太少,市场上流通的银子也少。
如今,要是有机会搞到东瀛的银山,大周商贸肯定会繁荣不少。
“第四道文书,开放海禁.”
一月末,青草渐长。
上京,临潢府。
开皇殿。
时年三十八岁的耶律洪基,披着一身龙纹禁断长袍,手持文书,肃然凝重。
“八万二千万亩!”
耶律洪基手上一颤,心头莫名一慌。
一样的数字,对于不同的人而言有不同的意义。
对于大周人来讲,这是一等一的好事。
清丈出了田亩,上交的税也会更多,甚至足以解决财政赤字问题。
可对于耶律洪基来讲,这绝对是噩耗。
作为皇帝,耶律洪基非常清楚“清丈”的难度。
农耕文明清丈土地难,游牧文明清丈人口难。
这一点,从大周几次清丈土地无效就可窥见一二。
谁承想,一次变法革新,竟是让大周真的清丈出了土地。
这可不单是清丈土地的问题。
这意味着,大周的变法革新,成功了!
就算是现在就结束,也是赚的。
耶律洪基怔怔不语,心头猛地升起一股恐惧。
遍观中原史书,成功的变法往往意味着另一方的悲哀结局。
大辽,能挺得住吗?
仅是一刹,耶律洪基就连连摇头。
他也不知道!
随之而来的,则是一股变法的欲望。
可一想起变法失败的结果,变法欲望却是立刻消失。
“唉!”
耶律洪基唏嘘一叹,无奈闭眼。
“朕,为何没有如江子川般的贤臣效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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