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滢遁光自天都北地一路破空,方才越过大周疆域,临近东海。
寒衣君才将黎卿随手抛下云头,俯视着掌心被那玄阴根炁灼出来的一抹淤痕,眸间倒也毫不在意。
“帝朝的天神地祇,承于远古,与六天鬼神相悖,至如今却是已然起势,未成道前,避而远之也便罢了。”
北朝神祇大兴,定五等位业,镇天子诸疆,梳理三山五岳,百川四渎,已是这方天地的大道主角。
纵然幽世那些承了六天遗泽的灵鬼府君们依旧保有禁忌,也绝对不想与这尊庞然大物撞上。
除非……那幽游天真能重开,幽天魂道再度补缺,情况又是不同。
“知晓的!”
黎卿附和颔首,流云袖招,元始一气往虚空沉落,眨眼化作庆云一簇,将二人托举在上。
北朝的神祇体系庞大无比,便似是那天堑战场处被黎卿借助南国之势,费尽心机算计毙命的离山之神,社稷神宫之内也能轻易拉出人来填补空缺。
真要和他等抵力碰撞,谁人都须得好好掂量!
涉及那座帝朝,黎卿倒也不欲在嘴皮子上逞什么口舌之利,与这寒衣君微微点头,便再未做表态。
沉默数息之后,庆云悠悠,承二君落于海面,再往前去,就入此行的目的地东海了,只是黎卿至今还不知这寒衣鬼君所谓要送丧一程的到底是何人物,又怎非要拉上他来此。
似乎察觉到了黎卿的疑惑与怀疑,寒衣君垂眸瞥了足下庆云一眼,再将视线往东向那茫茫大海投去。
“麒麟走兽之长,凤凰百鸟之首,鳞甲真龙为尊……这东海,自远古之时便为鳞甲水属的始源圣地。”
“海堑天墟深处的龙宫,你可曾去过?”
万里碧波鳞映,天外红雨瓢泼,涛涛大浪推波荡澜,将那望不到边际的海边揉作支离破碎。
而在那潮涨潮落下的东海龙宫,掌御五海百川,于天都大地之外另起一方秩序,延绵不衰,是游离于人道之外的又一方国度,也是凡人绝对无法触摸到的禁地。
要说龙宫,五溪龙泽那座水下龙宫黎卿倒是去过一次,只是,那与东海的龙宫就完全不能同日而语了。
远眺那方海渊,黎卿缓缓摇头,他确实未接触过东海龙宫,甚至有关这东海深处的只言片语都几乎没有。
寒衣鬼君垂下眼睑,将素手高抬,引动腕间魂铃荡漾,叮铃铃鬼祭秘力侵入海面,潮汐两侧排开,于那茫茫大海中央自行分离出一条大路来。
“幽古六氏有岐山,你既入府称君,代岐山冥府露露面罢。”
鬼母玄阴之根,本为崔府凡俗末裔,孤魂而召,未受宗庙仪轨而降,有灵识而不生慧智,是以岐山意志方才将那鬼契投到桂花崔府,造就了黎卿这半赞鬼神半求仙之缘法。
既承福泽,黎卿也就得了法理。
“那头老苍龙是上个时代遗留下来的老古董,丰都天至今还有一尊禁忌在它手上,乃是昔日天鬼托付于他!”
这鬼君再次将此行的另一个目的搬上台面,不止是丰都天,泰荫天、北阴天的破碎之战前,同样将瑰宝托付给了这头天都仅存的阳神老龙。
这一场东行既是礼送苍祖,亦是幽世遗族收回禁忌瑰宝的契机。
寒衣君颇带有深意的点了点黎卿身份,随后便是掣举无上秘力,挟这庆云一簇,直冲东海腹心而去。
幽光万丈,至周土而来,潮汐涨落,千水分离,混海龙鲸蛟种胆摄,鱼虾鳌群逃窜仓皇。
北阴之道神明而灵,方号幽冥主,称“鬼神”,似这般练就命魂太质若阴神的府君级鬼神,往东海芸芸众生头顶一显化,那幽冥主的本质便足以让万千生灵心头惶恐,似死亡的阴云纠缠染命。
“何人搅我水域?”
分海之势方才弥漫,一道呵斥就伴随着响雷震怒而起,只见无边黑海掀起惊涛骇浪,雷霆霹雳,劈水接天,炸裂的浪涛之间,一头头霸海巨物突兀地显露出身形,鳞如水晶、鬃似银针,身躯辗转之时,荡海破浪,只以那水生种的翻江巨力便能强行搅动海域。
是龙种!
黎卿心头一惊,昂首望向四周,只见一截截苍虬的龙躯于那暗漩中游弋翻滚,爪牙狰狞,鳞躯孔武,竖瞳冷厉,动辄数百丈的海蛟,跨海奔逐这幽光而来。
而在那大浪的最深处,一尊头生风雷桠角的纯血龙种盘踞珊瑚礁上,冰冷地金瞳中不住地有雷弧闪过,将那万里波涛尽览于眸下。
真龙震怒,电闪雷鸣,万里海域,波澜四起,似是这般龙种,在民间已然被称作龙王,是足以立庙的存在!
寒衣君面无表情,卷起幽光撞碎一切障碍,风与水与雷霆秘力,皆不能挡。
四方蛟龙怒吼,翻浪蹈海,兴风作浪,将那先天水生种的名号诠释地淋漓尽致,整座大海似乎都在这一瞬间被那群龙唤醒了过来,四面八方的暴洪疯狂挤压而来,要将黎卿二人彻底镇灭在此。
“哼!”
行至最险处时,寒衣鬼君回眸冷冷一瞥,只是抬指往那海面上一指,一面幽深不可直视的黑幕便从高天落下,恐怖的阴晦之气化作黑蛇翻滚,而在这浓重的阴幽黑幕之上,一道道惨白丧衣的虚影高挂于虚空之中。
群龙撼海阻前路,八百丧衣送葬来!
那丧衣送葬异像中,每一道白衣便是一头灵鬼,八百丧衣入海,幽寒秘力似天顷,黑雾弥漫,滚滚似暗潮碾向万里白波,感染诸海。
更甚者,穹天黑幕之下,一道伟岸的法体突兀升起,其高不可及,其貌不可言,遮天大掌盖压而下,眨眼便将那暴乱的浪流镇灭,原本暴虐的大浪为那暴力折服,生生被压作一面镜潭,唯有那还未得及散落的些许浪花,化作滴滴细雨洒落,泛起丝丝波澜。
而在那依旧暗流汹涌的水下,方才狂虐的龙种蛟兽,此刻已经直挺挺的或沉落了海底,或翻起了肚皮随着水流飘去。
寒衣君,她首先是丰都天的执令鬼神,是幽世最顶尖的那一撮凶鬼!
即便是走访龙宫,祂等也绝不会似仙道般,稽首赠贺,诗言妙语,诸府君者,想来便来,要走便走,容不得旁人半分指点。
“本君今日要入龙宫,你,莫要碍事。”
清冷的警告声跃然于那遮天黑雾之上,也同时随着那渐渐敛去的丧衣送葬异像迅速消失。
不过七八个呼吸,群龙赴海之势便被完全打破,唯有海面平静,天边红雨依旧瓢泼,这尊纯血的龙王盘踞在那珊瑚礁上,也不知是被那一击折服了还是想到了什么,原本冰冷的竖瞳中多了几分思索,金瞳颤动片刻后,却是蟠龙扫尾,一瞬间便再不见了踪迹。
两方引动天地剧变的斗法,来的快去的也快。似乎双方只是交手了两招,又似乎并没有碰撞……
同为阴神一境的斗法,这二人,黎卿看不穿,也看不懂。
有的龙君,勃然一怒,百里惊雷,阴神显化拘束百里虚空,这是阴神战力的门槛,可这方海域,蟠龙击水,兴风作浪,翻江倒海何止万里!
那寒衣君的手段更是诡异,阴神映照,与天齐高的法体异像,这已经超出了黎卿目前的闻识,他不知这是法还是术,还是阴神本该如此?他所能感受到的,就是那道法体之上缠绕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意志。
鬼神,历来就是这般无法理喻、不可约束的存在,其性阴怨,又兼各不相同的鬼癖,几乎每一尊鬼神都有不同的执念,极难打交道。
东海近几日,像是这般从不显于世的强人往来,已不是个例,纵是这般霸道龙躯近乎千丈的纯血真龙,足以倾覆一方国度的存在,亦是有些感到疲倦。
这一个又一个的,实难招架……
海下龙王雷霆震怒,遇上这鬼君显化后终究还是偃旗息鼓不了了之,任由那幽光无情横穿东海,往中央龙宫而去。
直到两柱香后,四方海域乱流平息,天外红云之下方有一道白虹远掠而来,神辉之间,隐有龙吟震震,不过多时,便是一名身形英武的男子落下云头。
此人身高九尺,肤如霜沐,披挂银鳞甲胄,而最奇异之处便是其额角两鬓之处各有两枝寸许的银角,以及那龙角上不时跳动的电弧。
这是一尊已成道的龙嗣,与仙道阴神、鬼道府君并列的古妖境龙子!
“怎么回事?”
海底龙鲸伏浅,黑蛟悬空,珊瑚山上横七竖八尽是倒挂着晕眩的蛟龙种,一头头直挺挺的“龙尸”着实是触目惊心。
须知龙族独霸东海万万里,倚仗的便是那虬、螭、蛟等等龙种,以龙嗣分辖诸海,方能长盛不熄,如此大的动静,难免要惊动各方龙子
“回……回主君,先前有凶邪祸境,尧江王问罪其人,交手之后便如此了……”
得这青年发问不过数个呼吸间,水域深处便有漩涡升起,原是一座数里大小的推山巨鳌划开水面,瓮声瓮气的禀告着此间发生的一切。
有幽世大鬼横行海域,与那尧江王碰撞了一击,其麾下龙子龙孙受到波及,方才会有如此场景。
“嗯?凶邪?”
“尧江王人呢?”
青年龙子伸手一捋虚空中,摄来其中仍旧残留的阴寒法意,可那鬼祭秘力太过刁钻,着其大手一摄,反倒是缕缕黑气狂舞,竟要反向感染这只大手的主人一般。
黑雾滚滚,与掌心龙雷霹雳交织,小小的一缕残余法意,竟这般辗转了盏茶功夫才被堪堪磨灭,足可见其背后主人的恐怖,若是意料不差的话,这是一尊几尽阴神上品的灵鬼大凶!
苍祖坐化,北海的魔血裔,南海的鲛人,幽世的鬼神……纷纷集聚到了龙宫远堑前,只怕此獠也是其中之一。
“尧江王人呢?”
就这般任由麾下龙子蛟孙躺满一地,那位尧江龙王在做什么?
然而问及这尊龙王之时,那老鳌却是半个身子藏在海面下,一双招子滴溜溜地转动个不停。
它能怎么说,难道说尧江王大人没能斗过那尊鬼神,挥挥袖子就溜了?
此刻,它也只能默不作声。
“行了,我知晓了!”
“你就近入尧江水府,遣人将这诸多儿郎带回府中修养,本宗看了,应当都是幽天魂道手段,伤了灵识而已,取宫内的夜明珠温养数日便能恢复。”
不用这老鳌多言,青年龙子也大概知晓了此处的情况,那尊龙王毕竟比他还要长上半个辈分,也不是他该多嘴的,将此间烂摊子稍稍收拾也便罢了。
只是嘱咐完,刚刚要转身之际,这龙子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回头告诫道:
“近几日若是还有外来大修士入东海,诸水府不必阻拦,让他等自行前往海堑天墟便是。”
“一入龙宫,见了诸王与龙子帝女,他等自会懂得什么叫规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