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十字堡的使者递来的回信让塞萨尔松了口气,他知道鲍德温肯定会愿意与他共患难,但问题是他已经落入陷阱了,着实不需要再多一个牺牲品。
何况相比起其他人来说,疟疾对鲍德温的影响更大。鲍德温原本便身患麻风病,而麻风病人最为畏惧的就是身体内的平衡遭到打破,他和希拉克略好不容易将鲍德温的身体状况维持在一个称得上是乐观的状态——即便如此,因为阿马里克一世的死,希比勒的挑衅,还有连接两次的远征,都让鲍德温的病情往这不好的一面滑去。
正因为这个原因,塞萨尔一直很紧迫,他一直没有停止过对药物提纯和注射器具的研究。
旁人若是染上了疟疾,他或许还能够有挽回的机会,但若是鲍德温,他所面临的困境,只怕比他们的老师还要艰难,这完全就是一场不必加入的赌局。
他匆匆回了一封信,主要还是安抚鲍德温,告诉他自己一切都很好,而且疫病的源头也在被消除,他有意略过了城中的病人还在不断增加的消息。
恶性疟疾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在消除感染源后,基本来上来说,一个月到四十天,便可保证不会有新的疫病产生。
虽然说一些疟疾症状可能在数月后复发,但对人体的伤害也会大大降低,也几乎没什么传染性。
至少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和地方,它们并不会带来什么严重的后果。
塞萨尔站在伯利恒的地图前,用针在不过双臂展开大小的图纸上做记号。
他现在基本已经可以确定这场瘟疫并非天意,是有人带来的,这是一个残忍而又卑劣的圈套——城中最重要的储水池,几处洗衣房,大半的喷水池和庭院,还有的就是那些人群驳杂并且密集的地方。
他在哈瑞迪的工坊前停顿了一下,哈瑞迪的工坊并不在喧闹的集市里,他一直很厌恶与人打交道,无论对方是基督徒,还是和他一样的以撒人,他的房屋又居于街道的末尾,与其他地方格格不入,但他不该收留勒高。
塞萨尔已经见到了那具尸体,虽然他已经在外形上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但还是可以看得出原先的五官和样貌——塞萨尔注视着这个曾经想要向自己献媚,却被拒绝,又想要趁机要挟,反而被驱逐的以撒人,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投机分子,一个真正的生意人,一个还怀抱着些许亲情和良心可怜人——因为最后一个原因,他才被挑中了作为疫病的散播工具。
人们都看到过他与旅馆的老板争吵,知道他是为了自己的妹妹而来的,而那个疯女人很早便不知所踪。但勒高确实说过,有人给他递了一封他妹妹写的信,他的妹妹希望他能够把他接到拿勒撒去。
同时他们也找到了勒高随身的行李,其中有一个空荡荡的瓦罐格外叫人在意,没人会带着容易破损又廉价的瓦罐从拿勒撒跑到伯利恒,除非这个瓦罐曾经装过非常重要的东西。
里面残留的气味和质感,都告诉人们里面装的既不是油,也不是香料,更不是葡萄酒,有什么东西值得勒高辛辛苦苦的搬到这里来呢?
这个问题可能要去拷问拿勒撒的以撒人才能知道。
但正如伯利恒的那些以撒人,拿勒撒的以撒高层也消失了,这更是进一步的证明了这件事情的不简单。如果可能,塞萨尔更想将哈瑞迪叫过来问问,但估计哈瑞迪也并不知道什么。
同时,塞萨尔也确实对哈瑞迪产生了一丝愤怒,他完全不理解哈瑞迪的想法——在某些地方他们是契合的,可以说是一对不错的合作伙伴,他也看得出哈瑞迪的眼中,对那些知识的渴望,虽然他们的信仰不同,但塞萨尔并未放在心里。
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基督徒。
但现在看起来那些留在哈瑞迪思想中的东西,远比他以为的顽固,不通情理。
如果哈瑞迪能够提前向他发出警告,而不是选择包庇勒高,现在伯利恒可能不会有那么多的苦难。
哪怕塞萨尔已经采集了足够多的蒿草,并且提取出了其中的有效成分,但还是有三分之一的人得了重症,而一半的人会因此死亡,毕竟此时的老人和孩子都很脆弱,其中还有孕妇,幸运的话,她们只是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不幸的话,母亲和孩子将会被一同埋葬。
城中的哭泣声从未断绝过,更是不断的有人来请求他为他们赐福,塞萨尔索性将自己的办公场所搬到了马槽广场,一边做事,一边依照人们的要求伸出手来,供他们亲吻,或者是抚摸他们的额头,若是遇见了母亲,抱着孩子来,他还会加赠一枚银币——被瘟疫所占据的城市必然会物价高涨。
万幸的是,没多久就从亚拉萨路和拿勒撒运来了足够的食物,还有燃料,其中燃料甚至比食物还更重要。
伯利恒为了迎接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朝圣者,食物的储备总是非常充足,但是疟疾横行的时候,塞萨尔必须要求他们不要喝没有煮沸过的水,他并不知道其中是否有蚊子的幼虫孑孓,而疟疾的口传播也是少数,但沸水肯定会更安全,毕竟现在城中能少一个病人就少一个病人。
在叫来侍从前,塞萨尔还特意去看了一眼老师,发现他的状况已经彻底稳定了下来,虽然还微微有些发热,但抽搐和腹泻已经不再有了。
塞萨尔担心的是,他在醒来的时候所表露出来的迹象若是中风,又是脑溢血引起的,他可能根本无法施救。
而要他去和那些教士解释,在希拉克略的脑子中可能有一块血块,他们大概会第一个把他抓起来驱邪。
幸好,虽然确实是中风,但只是症状极其轻微。据塞萨尔的观察,希拉克略暂时还会出现口鼻歪斜的情况,但在他偶尔的呓语中能看出他的语言系统没有受到影响,这可能是教士们的力量所致。
塞萨尔庆幸的同时,也不得不向冥冥中的那位主宰祈祷,而这样他的信件末尾也变得简单了起来,鲍德温肯定会愿意听到这个好消息。
他将信件交给了身边的侍从。
侍从才走出去,安德烈主教又紧绷着走了进来,“是吉安吗?”
“不,不是吉安。”主教神情凝重的说道,吉安之前虽然差点死在了他那些仆人的手里,但塞萨尔救了他一命,他原先就已经抵抗住了疫病的侵袭,在用药之后,更是恢复的很快。
教士也一直表现的很殷勤,几乎仅次于宗主教希拉克略,毕竟他是安德烈主教的侄子,也是他的继承人。
昨天他见了前来探望的塞萨尔,还说自己已经痊愈了,想要为他做事呢,只不过被塞萨尔拒绝了,疟疾对人体的摧残可没那么快消失。
而且疟疾重复感染是有可能的。
所以见到安德烈主教露出了那样的神情时,塞萨尔就不由得紧张了起来。若是二次感染上疟疾,所产生的并发症只有更猛烈,就算是他也不能保证吉安可以再次安然无恙,但安德烈主教却只是沉重地摇晃了一下脑袋。
“是达玛拉。”他嘴唇颤抖的说道,这个名字让塞萨尔怔住了,他一时间没有办法理解,达玛拉因为要照看吉安的关系,他们暂住在圣诞教堂的修士住所里,这里是最早关闭了喷水池,清扫了庭院,用沙土覆盖了积水的地方。
不仅如此,这里也同样有着驱虫的药物,还有持续不断的焚香,至少就塞萨尔所感觉到的,周围并未有蚊虫出没。
“我也不知道。”主教惭愧地说道,我看到吉安好了,达玛拉就说她感觉有些累了,想要回去休息。于是我便让修士带着她到一个专供贵女的房间去——那里挺安静的。
而在繁重的事务中,他并没有注意到,达玛拉没有出现在祈祷和用餐的队伍中,直到吉安疑惑的提起达玛拉怎么不来看他了,是不是她的父亲,杰拉德的大家长把她接走了,主教才想起派人去询问,结果他们一推门,走到床铺前才发现达玛拉已经陷入了高热。
“有呕吐或者是痉挛的症状吗?”
“还没有,但高热就足够可怕了。”他们匆匆来到达玛拉的房间,达玛拉的症状非常单一,几乎只有高热,伴随有寒颤,大汗淋漓,面色苍白,塞萨尔在修女们的帮助下碰触了她的脾脏,确定那里没有肿胀,但少女的皮肤和嘴唇白得如同一片冰雪,心跳也太快了。
因为她正在昏迷,塞萨尔问不出更多的事情,但猜想她可能有严重的贫血,贫血可以通过输血来治疗,但就算现在他能输血也没有办法分辨个人的血型,错误的输血反而会让达玛拉死得更快。
“要给她用圣水吗?”安德烈主教试探的问道。
当然他说的圣水并不是那些加了盐的山泉水,而是蒿草的汁液。
“那个大概已经没什么用了。”塞萨尔说,他向安德烈主教微微颌首,主教顿时会意的叫房间里的其他人离开,塞萨尔给达玛拉注射了一些提取液,这些提取液在内丽,在宗主教希拉克略身上都有着立竿见影般的效果,在达玛拉的身上却出现了令人担忧的延迟。
次日,吉安已经病痛全无,也能自由行动,除了还有一些虚弱之外,他看起来与往常并无两样,他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见达玛拉,就算是安德烈主教也无法阻止。
如果说他对这位未婚妻,原先只是出于对未来配偶的尊重,现在就是真正的倾慕于她了,他从未见过如此良善而又勇敢的女性——达玛拉向他告别,要回去休息的时候,他甚至一直在幻想,他们将来会有多少孩子,还为孩子挨个取好了名字——其中一个必然是要叫达玛拉的,另外一个(如果是男孩)可以叫塞萨尔。
他的想象有多么美好,现实就有多么的残酷。当他站到达玛拉的床前时,甚至有点手足无措,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好了,而周围的人仿佛也都在痊愈之中,人们正在不断平整积水的地面,冲洗街道,焚烧香料,疫病似乎已经被他们驱逐出了伯利恒——犹如一场圣迹。
但就在这时候,达玛拉倒下了,他难以相信,不断的抓起达玛拉的手放在唇边吻,他跪在床边,一会儿看看达玛拉,一会儿看看塞萨尔,仿佛要从后者身上汲取力量。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他喃喃道,直到身体支撑不住,而被他的叔叔带走。
最后他又来了。
不过,无论是那些难喝的草药汁,还是让他反胃作呕的饭菜,他都坚持吃了下去。他知道自己必须吃,必须尽快康复,达玛拉救了他,他现在也要救达玛拉。
但达玛拉的高热持续不断,即便用上了蒿草的提取液也是一样,她急剧的消瘦下去,面容枯槁,吉安看上去也几乎要随她而去了。
塞萨尔现在所能做的,也就是在忙完每日的事务后再去看看达玛拉和吉安,而后为他们赐福和祈祷,现在说相信不相信的已经没用了——达玛拉的父亲,杰拉德家族的大家长虽然没有染上疟疾,但他看上去也像是一个被病痛折磨到快要死掉的病人——他和吉安轮番守护达玛拉,他从来没对塞萨尔说过什么,只是偶尔的时候抬起头来看看他。
他是这么爱自己的女儿。
“她还那么年轻,”只有一次在塞萨尔看过了达玛拉,要离开的时候,他这么说——这位父亲快要放弃了,达玛拉高热了好几天,这样下去,即便她能够再次苏醒,也可能不再是他们那个熟悉的达玛拉了。
这次塞萨尔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走到圣诞教堂前,通过那个只有四尺高的门,几乎匍匐着进入其中。
他在那座粗鲁而又朴实的长方形石槽前祈祷了很久,圣子曾经诞生在这里,而他降生的目的却是为了牺牲自己,而为世人承受所有的罪孽。那时候圣母玛利亚是否知道这件事情呢?她是否知道自己的孩子注定了要走上一条崎岖艰然的奉献之路?
若不是作为一个圣徒,而是作为一个母亲去看自己的儿子而非耶稣基督的时候,她的心中是否充满了痛苦,而没有半分喜悦——“请您宽恕这个无罪之人吧。”塞萨尔低声道,他几乎从来不为自己祈祷,因为他很清楚,他是一个不信的人,哪怕确实有圣人眷顾他,给予他力量,他的心中涌动着的也只有谢意而非信服。
现在他却希望世间真的有神明,能够驱走笼罩在这座城市顶上的阴霾,早日将阳光带入这座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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