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拉注视着亚比该,已经有十三天了。
对于一个阿萨辛来说,十三算不得上一个太过漫长的数字,人们经常将阿萨辛形容为隐藏在砖石下,泥土中的食肉蜘蛛,他们擅长隐匿,能够忍耐长久的寂静与黑暗,直至猎物进入了他们的狩猎范围,才会一跃而起,准确又迅速的掠走他们的性命。
对于任何一个阿萨辛刺客来说,十三天,十三周,十三个月,只要能够完成长者交付下来的工作都是一个再寻常也不过的事儿。
但随着与埃及的萨拉丁以及亚拉萨路的鲍德温对谈判失败,除了那些依然沉溺在战死即可升上天堂,由七十二个处子服侍的幻想中年轻人,略年长和聪慧些的人都不由得在眼中、心上蒙上了一层忧虑的雾气,变得迷茫起起来。
就连他们的长者锡南也不例外,阿萨辛该何去何从?真的要为了阿萨辛的存在,如锡南当初所计划的那样,让这片流着奶与蜜之地地继续陷入动荡不安的分裂状态么?
这究竟是在完成先知的嘱托,还是在玷污先知的威名,他们不知道。
莱拉也一直在思考,尤其是前一天的傍晚所发生的事情。
作为一个女性,又有着魔鬼般的白发,莱拉在鹰巢之中从来就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男性的阿萨辛成员很少与她接触,或者说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和她接触。
在撒拉逊人的世界中,女性只有两种,一种是守礼的淑女,应当被他们尊敬和保护,另外一种是下作的娼妇,应该被唾弃和羞辱——但后者同样也是他们离不开的存在。
作为同僚,莱拉应该受到他们的尊重,但同样的,莱拉作为一个女人,却如一个男子般的做事,包括以“绮艳”的身份周旋于诸多男性之间,而她也确实在床榻之上刺探过情报和行刺目标。
对于阿萨辛来说,这只不过是一种手段和行事方式,就像其他的阿萨辛成员为了刺杀基督徒中的某个大人物,也会装成基督徒的修士,念他们的经文,跪拜他们的十字架和圣像——这些都是应该被宽恕的。
但对于这些男性来说,这是不可理解的,他们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是接受,还是无视又或者是厌恶。
应该以厌恶居多。
傍晚时分,莱拉走进阿萨辛在大马士革的分部时,就有人在责问她为何将这桩简单的任务拖延了那么久。
莱拉不知道是否该解释,这些阿萨辛成员也有眼睛和耳朵,怎么会不知道亚比在这里的情况?
没错,安条克大公博希蒙德对自己的这个儿子失望至极。但无论如何,他还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子,安条克也就那么一个继承人,亚拉萨路的公主希比勒也还只有这么一个丈夫。
无论如何,亚比该都不会是第一枚被抛弃的棋子。
博希蒙德甚至将身边最为可信和最为强大的几个骑士全都调拨到了亚比该身边,他确保亚比该身边始终有一个受过赐福的骑士跟随,哪怕他去“祈祷室”——也就是厕所也是如此。
即便亚比该抱怨连连,安条克大公博希蒙德也从来没有松口过。
“但总有一种情况是可以让你和他单独相处的吧。”
一个男性的阿萨辛成员带着几分挑衅和轻蔑说道,他周围的几个刺客移开了目光,他们虽然没有附和或者是赞同,但也看得出他们的深以为然。
比起他们,莱拉最大的优势不就是她是个女人吗?还是一个有着魔鬼般美貌的女人。
若是她重新恢复“绮艳”的身份,走到亚比该面前,想必亚比该会毫不犹豫的把她揽入帐中,而这两者肆意狂欢的时候,就算有大公的命令,骑士也不敢时刻紧盯着狂欢的男女。
莱拉会那么做吗?如果实在找不到机会的话,她或许会这么做的。
但她必须考虑到,在大马士革中认识“绮艳”莱拉的人并不少,知道她身份的人更是有好几个。
但这种解释不是说给这些人听的,她沉默不语向前一步,在所有人都没有能够反应过来之前,一足弹出,击中了对方的胫骨,剧烈的疼痛让那个男性阿萨辛成员立即跌倒在地,但他终究也是一个刺客,在倒地的同时,他就拔出了弯刀,一刀挥去。
击中了——莱拉的残影。
莱拉已经跃到了他的身后,她一举膝盖,击中了对方的后腰,那里顿时塌陷下去,如果这个刺客不曾受过先知的启示,这一下就能让他丧命,但现在他还能嚎叫出声。
而莱拉在周围的人扑上来之前,已经捏住了他的后颈——在阿拉穆特山脉深处的乐园中,他们无数次的抚摸过处子的手,她们的手柔软得就如同玫瑰花瓣一般,他几乎不敢用力,那纤细的授权是那样的脆弱,哪怕端起一个金杯的时候都颤颤巍巍,不堪重负。
而落在他后颈上的手,却如同一把黑铁的枷锁,又有一条凶猛的毒蛇,它绞住了他,瞬间叫他眼前发黑,头脑混沌,在人们的惊呼中,莱拉一刀挑掉了他的头巾,只见刀光闪动,那个敢于挑衅他的家伙立时只剩下了半边毛发。
他的头一半是光溜溜的,一半却还残留着茂盛的黑发,蓄留在唇上和两颊边的胡子也是如此。
莱拉在他的脖颈上擦拭刀锋,手指翻动间便将弯刀重新插回刀鞘,她就像丢弃一件垃圾般的将刺客丢给他的同伴,而后面无表情的向长者锡南的房间走去。
长者锡南早就从侍从的口中听过了这件事情的启末,他无法去责备莱拉,但同样的也不会去追究那个阿萨辛成员。
“就当做是真主对你的一次考验吧。”
“考验了很多次了。”
莱拉的反驳让长者锡南露出了些许怒意,“你是个女人,莱拉。你应当知道,为了让你以及你的姐妹留在鹰巢,我已经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他羞辱了我。”
“有一半是事实,而且你的错误还不仅于此,莱拉,那是个受到过先知启示的阿萨辛成员。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莱拉木然地点了点头。
“如果你再一次遭到怀疑,阿萨辛的其他长老向我提出质询的话,我不会再继续庇护你。
你要为你的过错付出代价。
你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学生,你聪明、敏捷、勇敢,但你不能因此去挑战你既定的命运,除非你能够脱离现在的身躯,重新投在一个男人的身体里。”
“可是!……”
“这是真主所制定的法律!”锡南厉声喝道,“莱拉。即便在基督徒中,他们女性也同样不被允许走入教堂,去祈求圣人的庇护,她们没有这个权利,也没有这个可能。
和他们一样,在我们那个族群中,反叛律法的女性都只能被视作魔鬼,莱拉,我不希望我所下的最后一个判决,就是要你去死。”
长者锡南站起身来,背对莱拉——这几天来,他身心俱疲,针对鲍德温与萨拉丁的谋划均告失败,甚至被萨拉丁反过来利用,他的反对者们抓住了这个难得的机会,有意煽动鹰巢内部对他的不满情绪。
不过即便是在他的权力最为稳固的时候,他也不会为了莱拉去呵斥一个得到过先知启示的阿萨辛成员,他已经为莱拉竭尽心力,几乎胜过自己的女儿,他不可能再为她付出更多了。
“莱拉,”他说:“在杀死亚比该之前,不要再回来了,我也不会再见你。”
莱拉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她眼中的光芒还是随着长者始终不曾转过来的身影而暗淡。
“遵命,长者。”她轻声说道,而后转过身去,毫不犹豫的离开了。
或许她早该这样做,如那些人期望的那样,利用身为女性的优势,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莱拉甚至有一种冲动,从遮蔽着她身形的荒草中一跃而出,冲向那些基督徒骑士,她或许可以杀死亚比该,但必然会在这些同样受到了天主赐福的男性骑士的围攻下死于非命。
她知道自己的终局不会是一片光明。
在那些男性的阿萨辛成员渴求着升入有着七十二个处子服侍的天堂时,她却深知自己必然会下火狱——甚至每个阿萨辛中的女性成员都必将迎来这样的结局,她们违背了先知对于女性的告诫,罪孽缠身,无法得到赦免。
但,为什么?莱拉时常在黑夜中这样质问自己,她真的犯了什么错吗?并没有。
当她的父亲决定将她丢入沟渠的时候,她还是个婴儿,而她被当做一个可以待价而沽的货物时,也只是一个孩子啊,那些被视为罪行的事情,男人们也不是在做吗?甚至比她做的更多。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莱拉对自己说道,但应该是怎样的呢?她也不知道。
一个骑士迅速的疾驰而来,引起了莱拉的注意,她正处在这群人的下风处,以免自己的气味引起了那些猎犬的注意。而随着风声而来的是断断续续的交谈声……“撒拉逊人,商队,女人……”
无需多加考虑,莱拉将身体伏得更低。果然,这些骑士立即上马,随着她的目标亚比该向着一个地方疾驰而去。
莱拉静静地匍匐在那里,只等到他们消失在了自己的视野里,才迅速的离开了自己的藏身之处,来到一处隐秘的地方,解开了坐骑的缰绳。
她沿着空气中传来的气味与声音随踪而去,不多一会,就看见了那里正在被亚比该为首的基督徒骑士们围攻的商队,商队有几十个彪悍的护卫,而让莱拉意外的是,其中居然还有得过先知骑士的“学者”,她不由得感到一阵惊愕。
但她随即想到,这可能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商队,而是经过了伪装的某个使团,或者是护送某个埃米尔或者法塔赫家眷出行的队伍。
她猜对了,因为很快有人试图护卫着商队中的一位女性突围,但他们失败了,那位女性不得不退队中,而且冲突之间她的头巾落在了地上,在侍从捡起头巾,并且重新交给她之前,凭借着鹰隼般的目力,莱拉看清了对方的脸。
莱拉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她曾经受长者锡南的命令去窥视过苏丹萨拉丁的行踪。虽然他们都知道萨拉丁的遇刺与阿萨辛无关。
萨拉丁伪装得很好,祈祷声,药物的气味和香料的烟雾始终缭绕在帐篷里。
而在那段时间里出来面见那些居心叵测的埃米尔和法塔赫的人,居然不是萨拉丁的兄长图兰沙,而是他的姐姐埃米纳,这可真是有点出乎众人的意料。
因为这个原因莱拉观察了她好几次,甚至有一次假扮成大营中的女仆和她说过话,埃米纳留给他的印象非常深刻,虽然听说她因为要回到自己的丈夫霍姆斯总督身边的事情与弟弟萨拉丁闹得很不愉快,但在萨拉丁真正需要帮助的时候,她却是毅然决然第一个站出来的。
埃米纳虽然是个女人,但敢于轻视她的没几个,她没有萨拉丁的权利和威望,但她有着一双能够洞悉人心的眼睛——据说最危急的那几天里,她甚至靠着对那些贪婪之徒的了解,平稳了整个局势,直到萨拉丁苏醒。
而在此时,在面对一群鬣狗的围攻时,她也没有露出任何慌急的神情。
哪怕突围失败,她重新退回到车队里的时候,也只是微微蹙眉,随即快速地将自己的头巾重新裹好,她的脊背依然是笔直的,目视着那些蛮横的匪徒,嘴唇紧拧着,不曾发出一点声音,想必除非到了最后的时刻,她是绝对不会暴露自己身份的。
而莱拉已经不准备继续等待下去。
就他对埃米纳以及亚比该的了解,就知道这桩事情不会在埃米纳拿出了她的身份之后便告了结,哪怕与萨拉丁,还是与大马士革的总督——十字军都算是已经签订了和约,按照和约的内容,他们应当保持对彼此妇孺的尊重,不再予以侵犯。
但对亚比该来说……
莱拉飞驰而去,而护卫在亚比该身边的一个骑士疑惑的看了看原来的方向,迟疑片刻,却什么都没说。
莱拉能够做出的选择很少。
大马士革周围的部落首领即便可信,一时半会莱拉也无办法取得他们的信任,率领着他们的战士前来支援,更不用说,因为之前的战斗,附近的部落多多少少的都迁移出了一段距离,莱拉未必能够立即找得到他们。
大马士革附近的城市只有布斯拉,它比大马士革更早沦陷,现在和大马士革一样,充斥着十字军的骑士和商人。
她或许应该去寻找亚拉萨路的国王,那位年轻的君主不会允许他人来破坏他与撒拉逊人所签订的盟约,只是凭借着她现在的身份,只怕她很难来到基督徒国王的面前,但另一个人……
若是按照这时候的时刻来看,他应当是在巡逻的队伍里。
于是莱拉不再犹豫,而是风驰电掣向着一个方向奔去,一面感受着逐渐冷却下来的晚风犹如刀锋般的从身边掠过,一面在心中大声祈祷,祈祷真主能够让她及时的找到塞萨尔。
而真主仿佛也确实给了莱拉不同于往常的运气,仿佛祂也不愿意看着这样的惨事发生,在阳光尚未完全消失的时候,莱拉终于看到了那面赤红色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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