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昭十六年,正月初五,宣府镇。
天空阴郁,寒风刺骨,残蒙大营响起鸣金之音,攻城的蒙古士卒潮水般退去。
但守城周军疲态已现,没像攻城头两日,宜将剩勇追穷寇,继续向退兵倾泻箭羽擂石。
幸存的周军看到蒙古人退去,都有逃出生天之感,那里还敢招惹退兵。
他们有的蜷缩城墙垛子歇息,有的急着下城楼绑扎伤口,士气军心已显松散。
城头上尸横遍野,有大周士兵,也有蒙古军卒,死状惨烈,城砖被血污染红。
空气中充斥着血腥味,异常浓重,令人窒息,弥散冰冷的死亡气息。
郭志贵、徐福辉、侯良等三人,混身血污,靠着城垛上喘息。
残蒙大军进犯三日,每日云梯登城强攻,去而复返,无休无止。
残酷的对冲搏杀,守城军士数量,每日都在锐减,周军士气日渐折损。
郭志贵等三人四次轮换守城,头两次还能全身而退,但很快也出现伤患。
郭志贵和徐福辉都留下箭创刀伤,虽然都不致命,但战力已打了折扣。
如果再次轮换上城拒敌,是否还能幸存下来,就难以预料了。
三人之中,候良武艺高强,唯独他毫发无损,如不是他从中策应,另外两人早就伤亡。
数次轮番抗敌,一同上城的袍泽,十有八九都已阵亡,他们已是其中幸运儿。
候良擦拭刀上血迹,往城外望了一眼,说道:“把总,今日守城士气已弱,伤亡比前两日更大,这情形有些不妙。”
郭志贵左肩背挨了一刀,绑扎的绷带还在渗血,脸色凝重说道:“昨日营中已有传言,库存军粮已告急。”
候良和徐福辉听了此话,都脸色一变,郭志贵是军中把总,和军中武官多有接触,消息比他们更灵通。
如今正在守城要紧关头,一旦军粮出现短缺,引动军中哗变,便是九死一生之事,宣府镇必会不攻自破。
郭志贵叹道:“宣府镇关内东南两门,都已经被蒙古人封死,又等不得援兵,早就没了退路。
我带你们入城报信,倒是害了你们,你我兄弟想要幸存,只要是很难了。”
候良举刀一挥,刀光耀眼,慷慨说道:“咱们当兵吃粮,军武建功,马革裹尸,早就该想到的。
把总何出此言,把总带我们入关报信,职责所在,男子大丈夫,战场搏杀,死也死得痛快!”
徐福辉想到家中还有老娘和兄弟,不由叹了口气。
三人正在说话,一名军中武官过来,正是迎他们入城的巡城校尉陈三合。
“郭把总,我接到上峰口令,调你们到城中征粮,另会派一队军士给你。”
郭志贵问道:“陈校尉,营中粮草是否已出现短缺?”
陈校尉叹道:“存粮原本用到正月十五,按着朝廷派粮文书,初二便会出城取粮,谁会预料到今日。
按着正常取粮频次,城中存粮用到月末,根本就没有问题,十五再出取粮,便能用到春暖之初。
如今可是中途断顿,战时存粮耗费加剧,军粮自然越发吃紧。
要是再晚两日,城中粮食都要吃尽,所以要马上征粮,将民间存粮统筹调配,让守城用粮多维持几日。
只要能多拖延守城时日,才能等到朝廷援兵,征粮事关重大,大帅已下了严令。
城中各处米粮店、食肆、商贾大户存粮,全部都要足量征用,战事必定会持久,以防万一。
此次选调的征粮军士,全都是生面孔和外乡人,省的乡里乡亲拉不下面子,你们尽快收拾,去西城门集合。”
陈校尉说完话,便急匆匆走了,徐福辉农户出身,又是军中老卒,一下便明白了意思。
怒道:“把总,他说的好听,什么混蛋征粮,他是让我们向老百姓抢粮。
他们怕脏了自己的手,让我们这些外来的去干,真他娘的缺德!”
候良将刀插回刀鞘,说道:“如今军粮告急,如不入城征粮,宣府镇支撑不了几天。
当年蒙古人袭扰中原,每破坚城,泄愤报复,必会屠城,一旦宣府镇城破,大家都得死。
如今向百姓征粮,也是万不得已,大伙吃不饱肚子,总还能多活几日,总比城破被人杀光强。”
郭志贵说道:“候良说的没错,军中这番作为,已是山穷水尽。
你我入城征粮,留些余地,不伤百姓,对得起良心就是了。
说句不好听的,今日还有两轮攻城,咱们不入城征粮,还要轮换守城,在城头能否撑下去,可是很难说了……”
徐福辉听了这话,心中一阵凛然,他和郭志贵都有刀伤,对敌战力已打折扣。
即便候良武艺高强,也不是三头六臂,总有个闪失错漏,要是再上城头撑两轮,他们必定有人阵亡。
活着才有指望,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宣府镇虽然称之为镇,却是建城百余年的大埠,是北地有名的繁茂大城,绝非普通村镇可比。
此地因是九边重镇,不仅分担茶马互市之责,因地便利,各类边关贸易,十分兴旺发达。
城内道路井然,酒楼、瓦肆、脚店、花楼等应有尽有。
平日里街上人流如织,店铺兴隆,客商云集,十分热闹。
但自从蒙古大军攻打围困宣府镇,城里一片混乱,每日从城头抬下无数尸体。
城东荒地上挖了无数尸坑,都来不及掩埋尸体,为了防止疫病传染,部分尸体只能就地焚烧。
城里百姓都活在惊恐之中,除了米店食肆还在开放,大部分店铺都已关门,街面上空荡荡的,少有行人走动。
郭志贵带着侯良、徐福辉,身后跟着十几个军士,从街道上走过,随处可见都是萧瑟景象。
他们走到一座白墙青瓦的宅院前,军士上前敲响门户。
大门只打开一条缝,就被人强行推开,征粮兵卒便蜂拥而入。
郭志贵带队征粮之前,陈校尉就给了他一份名册,上面记录城中各家大户富商、米店、食肆等所在。
这次他们闯入的宅院,便是城中有名富商,这几年做边贸生意,赚得万贯家财。
虽这一年多时间,朝廷关闭茶马互市,禁绝与残蒙边贸。
但这些边贸富商,即便生意冷落,但家底依旧浑厚,这等大户都有囤粮习惯,自然是征粮首选目标。
郭志贵约束手下军士,让他们不得惊扰内眷,不得损毁宅院财物,只是各处寻找存粮。
很快在内院一间厢房,找到五十袋粮食。
因徐福辉是农户出身,郭志贵让他按宅中人口,留下十日存粮,其余粮食全部征用。
这家主人带着两个家奴,意欲阻拦,被侯良抽刀恐吓,这才战战兢兢作罢。
郭志贵拿出备好的空白文书,填上征粮数额,递给脸色惨白的富商。
说道:“这是朝廷征粮文书,已给你们留下十日口粮,十日之内朝廷援兵解围。
凭此文书向官府报备,朝廷会按市价补偿钱粮。”
他说完便头也不会出门,自有手下军士蜂拥而上,将数十袋粮食装车运走。
徐福辉心中叹息,所谓十日之内必有援兵,不过是一句空话,蒙古大军围困,宣府镇哪里能支撑十日……
郭志贵带着征粮队,按照军中提过名录,征收城市数家大户粮食,虽说是强征,但都留下十日口粮。
征粮过程自然不太愉快,或有咒骂,或有哭闹,甚至苦主动手抵抗,好在郭志贵谨慎弹压,并没有惹出风波。
虽然一路过来,征集了两大车粮食,但是郭志贵、侯良、徐福辉都心情郁郁。
除了被征粮者的仇恨目光,他们心中的不适与负罪,更重要的是这些抢夺的粮食,并不能扭转眼前严峻的形式。
宣府镇被蒙古人四面围困,根本送不出半点消息,攻城蒙古大军是守城周军数倍。
只要没有援军解围,抢夺再多百姓粮草,依旧逃脱不了城破厄运,不过是拖一日算一日。
一行人很快到新的征粮所在,是家两间开脸的米粮铺子,铺子依旧在开张,门前不少百姓在排队购粮。
铺子门前站了五六个大汉,手持哨棍看守铺面。
郭志贵稍微打量,见这些大汉体型健壮,手足沉稳,看着像是练家子。
眼下这等情形,米粮铺子是城中要紧所在,要是没有人手看守,很容易引来哄抢之事。
这几日城中小户米店,已接二连三出事,还在正常经营的粮店,多少都有些势力根底。
这家粮店能雇佣壮汉护店,店掌柜不是人脉丰厚,便是资财充足。
只是自古民不与官斗,即便再有跟脚的商户,也不会轻易得罪官府,更不用说一群持枪跨刀的大头兵。
侯良上前说道:“眼下蒙古人攻城,军中需要征集军粮,这家粮店米粮已被征用。”
排队买粮的百姓,一阵骚动,虽有牢骚怨言,但无人敢和官兵作对。
其中心思机灵之人,想到官兵开始征粮,与其在这里耗费时间,不如另找有存粮的店铺买粮。
不然耽搁了时辰,怕被官兵征收得颗粒无收,人群乱哄哄一阵,很快就做鸟兽散。
郭志贵看了这等情形,心中暗自叹气,今日是首日征粮,还未在百姓中引起恐慌。
等到明日征粮,消息已在城中扩散,这些买粮百姓,再不会这么容易打发,到时发生什么事,实在难以预料。
随着围城时日延长,宣府镇会愈发内忧外患,形势会更加凶险难测。
此时,郭志贵无意间抬头,看了那间粮店招牌,上面写着“鸿丰米店”。
郭志贵神情微微一愣,觉得这粮店名字,似乎有几分熟悉,好像在那里见过,只一时想不起来。
这时店里走出一人,看起衣着应该掌柜,三十多岁年级,身材微胖,笑容可掬,左颊长了颗黑痣。
神情惊悚问道:“官爷,小人是本店掌柜曾达全,小店可是正经买卖,不知官爷上门,有何贵干?”
郭志贵说道:“我等奉上峰军令,眼下守城要紧时刻,城中所有存粮一律征用。”
说完便挥手示意,侯良带了两名兵丁,冲入米店粮库清点存粮。
没过一会儿,侯良出来说道:“把总,库房中存有各式米粮面粉,共计四百三十袋,共计千余石。”
郭志贵听了微微吃惊,自从蒙古人攻城开始,城内各大米粮店粮价飞涨,依旧每日被百姓排队抢购。
这家鸿丰米店还有千余石库存,当真是奇货可居,只要征收掉这批粮食,今日征粮份额就完成了。
掌柜曾达全苦着脸说道:“官爷,我这可是小本买卖,你们要是把粮食都收走,我这一家老小可吃什么。”
曾达全话音刚落,守护店面的几名大伙,各自都聚拢过来,虽然没有过激举动,但他们手中都还提着棍棒。
候良等人顿时心生警惕,众兵士人人戒备,个个都手握刀柄。
如今宣府镇被围困,城内人心惶惶,官兵强征粮食,被百姓抵触甚至冲击,都不是什么奇怪事情。
征粮队这一路顺畅,不过是运气较好,并没有遇上什么硬茬子。
但这家鸿丰米店虽不起眼,但存粮却十分丰足,而且还有壮汉看店,本来就有些根底,征粮兵丁不得不防。
正当气氛有些紧张,突然听到有人说话:“曾胖子,朝廷征粮为抵抗蒙古人攻城,你在这里墨迹什么!”
郭志贵回头看去,来人正是巡城校尉陈三合,当日是他引郭志贵等人入城,也是他传令让自己等人征粮。
曾达全看到陈三合,就像是看到救星,神情不由大喜。
忙上前说道:“原来是陈二哥,这些军爷来店里征粮,我这小本买卖,哪里经得住这个。
劳烦陈二哥给说个人情,他们定是你的军中袍泽,大家都是自己人。”
陈三合不耐烦说道:“旁的人情我可以卖你,但征粮是大帅的军令,关系宣府镇守城大事。
当兵的填不满肚子,如何能守住宣府镇,要是城池被蒙古人攻破,大家都是一个死,留着这些粮食有屁用!”
陈三合对郭志贵说道:“他是我远房表弟,虽是我的亲眷,但眼下面临生死关口,我是绝对不会徇私。
郭把总照规矩办事就成,该怎么征收就这么征收。”
郭志贵微笑说道:“既然是陈校尉的亲眷,总要予些方便的,库存粮食全部征收,铺面上粮食就留作口粮吧。”
这铺面上摆设各式米粮,都是用来做生意贩卖,少说也有三十多袋粮食,作为口粮可数量不少。
陈三合笑道:“那就多谢郭把总承情了,我看你们粮车已装满,没有多余车辆。
让曾胖子用车马来装粮食,你带着他们运回粮库即可。”
曾达全听着这话,满脸懊丧神情,大概是表兄不卖人情,不仅赔上了粮食,还饶上车马运送,让他心情郁闷。
陈三合和郭志贵寒暄几句,便独自告辞而去,曾达全虽满脸不愿,但还是牵出车马。
几个守店大汉也没异动,甚至放下手中棍棒,帮着征粮兵卒搬抬粮食。
等到米店库房搬空,运粮队所有大车满载,已经是日落西山,天色也渐渐昏暗。
运粮队押运车辆返回,到达军囤粮仓入库,天色已漆黑一片,曾达全有些垂头丧气,带着手下大汉空车返回。
郭志贵等三人走出粮仓,候良向北城门方向望去,神色有些意外迷惑。
说道:“把总,照蒙古人前几日攻势,午后到日落前,都会有两轮攻城,今日却毫无动静,好像有些奇怪。”
郭志贵说道:“蒙古人攻城数日,毫无所获,我们伤亡不少,蒙古人也损失不小,估计在整顿兵马。
我听军中武官说起,昨日军中派出信使斥候三十人,想从南城门突破重围,向朝廷和其他军镇求援。
今日凌晨之时,三十名斥候的尸体,被蒙古人在城外堆成京观,竟无一人突破重围。
今日攻城势头减弱,蒙古人必有打算,明日攻势多半愈发猛烈,如今也是熬一天算一天。”
三人都是神情默然,蒙古人围困四城,宣府镇信报无法送出,城破只怕难以避免,到时满城军民,难逃玉石俱焚。
徐福辉说道:“这次想要活命,只怕不容易了,多想也是白费,今日被派征粮,可以稍晚些回营。
把总,如今离开宵禁还有些时辰,不如咱们找地方喝上几盅,散散闷气,下顿酒还不知能不能喝上。”
郭志贵望向高耸的城墙,黑夜之中如同蛰伏巨兽,透着森然莫测的气息。
城墙之外毫无生息,似乎围城万千蒙古大军,根本没有存在一般,天地陷入一片死寂。
他心中涌动难言的不安,但又抓不住根源所在,也没心思回营睡大觉,便同意徐福辉提议。
三人沿着街道走了许久,才在一处路口,找到一家临街食肆。
如今正在围城艰难时刻,城中物资渐渐匮乏,食肆中无牛羊肉菜,只有下水杂汤、馕饼烧饼等粗食。
三人叫了些粗食果腹,又叫了几壶烧酒,在那里推杯换盏,大口喝酒。
郭志贵想起当日在东堽镇,他和贾琏也曾在街边食肆吃酒,按照时辰计算,他多半已返回辽东镇。
大帅收到军情回报,必已派快马向神京报信,按着时间计算,朝廷这一二日时间,定会送到军情急报。
神京得知蒙古大军入关,东堽镇军囤被占,必定朝野震动,更不用说宣府镇岌岌可危,朝廷该如何应对……
郭志贵思绪纷乱,总有些心神不定,一杯接着一杯,闷声不响的喝酒。
候良问道:“把总,你脸色有些不好,还是悠着点喝酒,小心醉了。”
郭志贵斟满酒正待举杯,突然问道:“候良,方才曾胖子的米店,你有没有觉得不妥?”
侯良说道:“我们征过几家米店,大多都没多少存粮,唯独他家的米粮最多,让人有些意外。”
徐福辉说道:“就是这个道理,如今蒙古人围城,城内米价飞涨,但是价钱再贵,大伙还是拼命抢购。
眼下是米店捞银子的好时机,那家不是拼命高价卖粮,鸿丰米店还存这么多米粮,简直是有银子不赚。
曾胖子做生意太糊涂,等到那日城破,他就要血本无归,米粮都便宜了鞑子。”
郭志贵方才想到贾琏,又听着徐福辉的话,心中似乎被拨亮……
突然想起在山坳之中,自己率领粮队布下埋伏,歼灭了两百蒙古追兵。
口中不断喃喃自语:“鸿丰米店,鸿丰米店……”
急声问道:“候良,曾胖子叫什么名字!”
侯良微一思索,说道:“他大名叫曾达全。”
郭志贵心中一震,突然明白自己这半日时间,盘旋心中莫名的不安,到底因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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