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在农庄纸上谈兵教人拌大粪,而接受了短期培训的士兵们则手中拿着厚厚一沓构皮纸,踏上了去关中集镇的路。
身侧同袍絮絮叨叨,不断反复念诵着培训时给的短句。
“招什么人?”
“什么人都招,只要有一技之长——会种地会织补,会养活物,会医术,力气大,眼神准,算数快,木匠陶匠焗匠……”都行!
“招这样的人做什么?”
“王后有许多秘法,正需要这些人来做,有些不那么重要的,还可传给家人子嗣。”
“薪俸几何?”
“最低每月六十个钱,包吃住!一日三餐,每日睡四个时辰。能力出众者薪俸更多,上不封顶!鸡鸭羊豚雪盐红糖,诗书笔记,神兵利器……都有!”
“去哪里报名?”
“据漆水码头东30里有王庄名粟粟庄,报名就在此处!便是不录用,也会送粟一碗!”
“这样好,可有危险?”
“缝缝补补刨木头种地养鸡鸭,能有什么危险?”
士兵们虽然已经读书习字一段时间,但到底认字有限,如今能背下这样连番的话术,已经颇费了些功夫。
亏得如今跟随王后的都是文化学习的佼佼者,否则话都说的吞吐,反而没法接这项任务了。
只是越絮叨越心头火热,便是最低每月60钱啊,好高的薪俸,能买好多斗粟了!
这样反反复复絮叨几遍,同袍耳朵都听起茧了:
“你别背了,咱们在船上就以足足背了三个时辰,再背下去我都要吐白沫了。”
“可是这是我第一次在王后面前做事,若是没能招到人的话,王后会不会觉得我不堪大用啊?”
“到时还能杀羊杀鸡鸭给咱们吃吗?”
他又按按鼓囊囊的胸口。
“还有每人分发的这一包盐和一包糖……”
按着胸口的手越发用力,要不是不敢,真想把这盐糖抠出一半来。
还是那句话,这是第一次在王后面前露脸,若是办的好了,日后少不了这样的机会。
可若办的不好……
想到此,两人对视一眼,又将心中的念头压了下去。
可是……
可是……
那盐雪白雪白的,糖是黑红色的,散发着独特的微微焦香味道。向来只有前三名能有机会领到的。
二人站在路边,四下无人。
又对视一眼后,犹犹豫豫:
“待会儿跟人家说这等好东西,却连味道都形容不出,也不合适吧……”
“正是!你我兄弟想到一处去了……”
“那我们……”
“不如……”
“我拿盐,你拿糖。”
二人站在宽敞无人的道路上,却心虚的向做贼一般,此刻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小小的油纸包来。
那油纸包扁扁的,不过巴掌大小。
毕竟每个士兵都能分到,自然量不会大。
而如今雪白晶莹如粉屑一般的盐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洁白。
而那红糖的香气,打开油纸包就能闻到。
二人伸出手指来,小心在对方包里捻了一撮——
“你别捏这么多!”
“我这红糖粒儿大,你捏得才多!”
但不管怎样,盐和糖的味道他们都尝到了。
咸,真咸呀!
可是这咸味如此透彻,没有涩,没有苦,甚至也没有硌牙的感觉,进了嘴就融化了。
舌尖抿出一点点渴求饮水的欲望,但对方闭着嘴巴,无论如何不舍得再多喝一口水。
再瞧尝到糖的那位,同样也是呆滞站在原地。
片刻后,他眼睛眨了眨,竟啪嗒落下豆大一颗泪珠来:
“我上旬还给阿母写信,叫她再给我一些钱,冬衣不够了……”
他身上如今还穿着夏秋的麻衫,只是多迭了两层,又有皮甲裹着,这才熬着过了。
可家里还有几个兄弟,这样穷,又哪里要得到钱?
“阿母都老了,这辈子都没有吃过饴糖,便是土里刨出草根来,都要先叫我们甜甜嘴……”
“也不知我何时才能有功劳得赏,也叫她尝尝这味道……
这话一说,同袍也不说话了。
对方家在蜀地,自家却在边地。
不仅有羌敌来犯,还十分苦寒,着实日子不好过。
这糖固然稀奇,可在边地,更缺盐!
他们家是根本买不起盐的。
每年也只买那么些许盐来浸煮盐布后,偶尔在汤里摆上一摆。
没有盐没有力气,人又逐渐虚弱,家中四五个孩子,便只活了他一个……
但如今就不一样了!
分给王后之后,虽然没有那么多立功的机会,但更安全、奖赏也更多,只需努力一些,再努力一些!
到时将攒下的好东西,通过驿亭带回老家,也不知阿父阿母该如何欣喜!
二人又重新尝了盐糖的味道,对视一眼后,突然默契的将怀中纸包又折了回去。
东西这样好,定然能为王后招揽许多人才,若其中有一二人得大用,那他们也算是立了功了!
因此哪怕心中馋虫早已被勾了起来,又恨不得将这盐化进随身的水壶中,但二人咬咬牙,却只加快脚步,再不受这等干扰。
与他们心路相仿的,还有许许多多从铜川向四周辐射分散而出的士兵们。
此次王后所带盐糖,大半都分于他们了,这等轻松的任务叫一旁来负责安防工作的地方守卫又羡慕不已。
而此刻,下了船就是目的地的、位于漆水码头集市的士兵们已经在墙上小心楔了几根细木条进去,将那纸张牢牢挂在上头。
码头边风大,风一吹,构皮纸便哗啦啦阵阵作响。
再多刮一些时候,说不定就要被刮破了。
但就是这异响引来众人关注,再看这洁白的纸张,这柔软又轻便的质地……又在转瞬之间吸引了许多人驻足。
漆水码头乃是往来交通要道,自古交通汇达之处,生意人总不会少。
生意人一旦聚集来往,百姓就多。
王后离去,这里便从静默又转为繁华。
如今就见两名士兵静静守卫在纸张面前,其中一人手中还捧着厚厚一沓那同样的白纸。
有读书人便情不自禁上前:
“某乃关中白氏,白秋沙。”
“敢问二位,这是何物?瞧着并不是羊皮,亦不是丝帛。”
才挂上没一会儿就有人主动来问,士兵高高挺起胸膛,骄傲道:
“这是咱们王后带来的纸张,能书写,能折迭,易于保存携带,乃是诗书传家、迁徙搬运必不可少的好物!”
一边说着,一边从同袍手中捏起一张纸来,先是在对方面前哗啦啦晃了晃,叫其看到它的轻薄。
而后便毫不犹豫的一折、两折。
直到将偌大一张构皮纸折成了四四方方的巴掌方块,又将其置于那读书人手中。
折成小块后,构皮纸倒略有些重量,可这重量甚至不及几根竹简的残片!
因做的仓促,工艺仍略带粗糙,毕竟最上等的都贡献于咸阳宫了。
此刻手中还有纤维纸屑残渣掉落。
但……
那位关中白秋沙已经顾不得了!
他说的谦虚,但人却是豪族出身!
家中藏书万卷,历来天灾人祸都不肯丢弃,那也是最重要的传家之宝!
但遭遇灾难时,带着这些传家之宝迁徙转移藏匿,也是千难万难,不知耗去多少人力人命与物力!
而如今、如今……
如今他们这位秦王,在宫中竟然用上了这样的好东西?!
他心头火热,连手都忍不住微微发颤起来,想象着自家人拿着这样的纸张传书解惑、书写文章……
“只是看这纸张脆弱,不知能保存多久?”
这个士兵也答不上来。
但长史大人说了,答不上来便实话实说。
因而又抽出一张纸来,在手中细细卷成圆筒,又拽了一截麻绳来一系!
“保存多久我不知道,但只要不火烧淋水,这样卷着总能卷个几年吧?
“但竹简不也分烤制耐存储的厚竹片,还有蒸汗青出来的日常传阅的薄竹片吗?”
“你家中若有重要书籍,还是刻一份在竹简上,这个就留着日常传阅抄写嘛!”
“我等在军中练字,也是先在沙板上写,然后再刻到竹简上。若是考课交作业,都是用这种纸张的。”
连地位并不如何的士兵们竟都已用上了吗?
白秋沙十分震惊。
他们关中明明是大秦的枢纽地带,可为何自己久居其中,竟感觉咸阳已天翻地覆的变化了?
想到此,对方下定决心,又仔细抬头看了看那土墙上的白纸。
上头只简单书写三个大字——
招贤令
他定定看了一会儿后,突然后退一步,而后郑重拱手长揖道:
“敢问二位,这招贤令,招得是何等贤才?又是何人来招?”
读书人突然行此大礼,周围过往行人诸多驻足。
士兵们见众人来看,于是越发骄傲。与同袍对视一眼后,抬声说道:
“大王招贤自有考课,咱们这次特意来,自然是为王后招的!”
“王后身负诸多典籍秘法,正是需要世间贤才来一一为其实践的!”
“来来来!”
他又抖了抖手中的构皮纸,然后从怀中拿出纸包来:
“这可是上等雪花精盐!不苦不涩,无杂无异,只贵族们才能用上的!”
“还有最是补气养血的上等红糖!”
“咱们咸阳宫中郎将,还曾得大王赏赐神兵一把!削铁如泥,至今未遇敌手!”
“这些东西,只要成功被王后招揽,就立刻能得!”
对方越说越起劲,此刻精神尤其昂扬,也越发能吸引人。
那围拢而来的百姓们听到有这等好东西,哪个不是垫脚伸头,努力来看?
倒是白秋沙虽心中震惊,但满脑子都是这纸张和什么典籍秘法……
在这个时代,一道菜谱都是豪强大族们传家之宝,更别提这等轻而易举便拿出来的好物。
他正要问如何招揽,又是何等要求,就听对方已背书一般,将那一问一答全都这样硬邦邦大声背了出来!
无甚文采,可教百姓听着却十分易懂,再不是那些文绉绉且曲折鳌牙的话了,便是三岁小儿都能听明白了。
这会儿围拢的人群越来越多,白秋沙心中震撼,又有些瞧不上这等没有丝毫文采可言的大白话。
却见有一穷苦妇人突然把自己卖鱼的箩筐放在一旁,又在破麻布上小心擦了腥气难掩的手,然后迟疑问道:
“我女儿眼神好,能看很远……这个也成么?”
这听起来有点不讲道理,但长史大人可是千万交代了:
不知有没有用,就先带到粟粟庄来!
便是不成,他们也不会受罚。
但若因此错失人才少了奖赏,岂不是亏大了?
因而有人来问,对方毫不犹豫立刻回答:
“能成!”
但其实也不是很有底气,于是又补上一句:“便是不成,叫你女儿耽误些许功夫领一碗粟回来,也不吃亏的。”
是啊!
若是不成,还能领一碗粟!
白秋沙还在旁边各有衡量,但对于穷苦百姓来说,这一碗粟的魅力足盖过前头千条万条!
他们纷纷涌上前去:
“我!我会砍柴!特别会!”
“我会做木头活儿……”
“我、我家有墨斗!祖上竟然师承过墨家的!”
“我、我会织麻,织得又快又好……”
男男女女挤成一团,两名士兵在顾不上展示,这会儿只掏出炭笔来,转而在构皮纸的背面一一询问基本情况,再做上登记。
这炭笔看着也很是便捷不俗!
而且以他们常年控毛笔的力道,压根不会轻易将笔尖折断!
但在看那些登记的字——此时普遍传开的是隶书,但尽管如此,对方也写的结构难言,一塌糊涂,甚至还有许多错字……
白秋沙静静看了一会儿,突然将对方一推:
“你别糟蹋这等上好纸笔了,我来!”
士兵先是茫然,随后大喜:“还有这等好事?!”
天知道,写字比叫他们训练难多了!
而对方捏起那轻飘飘的炭笔,下意识想沾一沾墨,却又悬在半空。
而后小心在纸上轻轻书写下来,不过一个字写完,便已经拿捏好字迹适中的力度。
再看一看不会滴墨又能随时取用的笔来——
“好!”
他振奋抬起头来:“若是投于王后麾下,果真能有纸笔可领么?”
来啦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