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八章 天使

他下意识想用其他的角度去理解‘吃掉’的意思，但林现的性格依然快速锚定了最为怪诞也最字面意思的那个结果。

饶是如此，他依然反问

“你……说什么？”

“相信我，这是最快的办法。”褚妍带着深意的看着林现，旋即目光扫过这颗奇异星球的海面山川：“如果你不想浪费更多的时间，或者像我一样被它们吃掉，然后彻底失去某种感知的话。”

林现微眯着眼睛，看向下方山谷正在进行吞噬的奇异生物体以及那难以描述的荒诞场面，随后对褚妍说道

“我知道这虽然是一个游戏，但我不会吃掉你，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游戏里，不过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将你救出去。”

褚妍神色一黯，目光躲开林现，良久，低声开口：“为什么？”

“那还能为什么？”林现淡然一笑，认真的道：“因为革命情谊，因为我们意念合一，因为我们是战友，而且还是没穿裤子一起共同战斗过的伙伴！”

褚妍被他这话说的忽然一笑，她抬起头静静的看了林现一会儿，看着褚妍的眼神，林现从未见过这位北美联合阵线的王牌流露出这样的女性柔情，当即觉得有些诧异。

“走！”

这时候，褚妍忽然拉起林现，两人悄无声息的藏在奇异植被的草丛中穿行，一路横跨山坡丛林，来到了海岸线一处山峰的山坡上，随后躲藏在几朵长着艳丽色彩的巨大花蕊后。

“你看。”

褚妍拉动林现的手腕，指尖冰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引导他的目光投向远方那片浩瀚的蔚蓝，林现依言望去，只见澎湃的海洋在奇异的天光下呈现出瑰丽无比的深蓝，浪涛翻涌，卷起千堆雪沫，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生机与奥秘。

然而，下一刻，令人窒息的异变毫无征兆地降临，当天空中那难以名状的巨大伟岸生物缓缓沉降，其庞大无匹的阴影触及海面的一刹那，整片浩瀚的汪洋骤然扭曲！瑰丽的蔚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消融，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瞬间抽干了所有色彩与液态的本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无边无际的肉体雪白！

那不再是海洋，而是一张铺陈数千里的巨大到超乎想象的人面！它无声无息地浮现在原本是海的位置，皮肤光滑如脂，却又冰冷得毫无生气，面孔的轮廓模糊而抽象，带着非人的漠然。

在其边缘，无数根如同擎天巨柱般的手臂、触腕，或是扭曲的肢体，轰然破“面”而出，直刺向天穹，它们搅动着空间，每一次挥动都引发着脚下大地的剧烈摇撼与轰鸣。

就在这天地剧震之中，那张深渊般的巨口，占据了“人面”中央的绝对位置，无声地、却又带着吞噬一切的恐怖引力，猛然张开到极限！天空中的巨大生物，在那张巨口面前竟显得渺小而脆弱，如同坠向无底深渊的飞鸟，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声，没有垂死的哀鸣，只有一种肉体在碰撞的吞噬，天空的巨大生物被那雪白的“海面”巨口瞬间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吞噬完成的刹那，那铺满视线的巨大肉体人面，仿佛获得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滋养，它的轮廓变得更加清晰而“完美”，一种冰冷而澎湃的圣洁生命光辉，猛地从它每一寸肌肤、每一根伸出的巨柱手臂上爆发出来！光辉纯净得刺目，却又带着一种源自深渊的、令人作呕的邪异，瞬间将整个海岸、山峦乃至天空都染上了一种恐怖的神性光晕。

林现的心脏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目睹这超越认知极限的壮阔与恐怖，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剧烈收缩，冷不丁开口道

“这到底是在干嘛？”

褚妍凝望着林现，目光如同深潭般徐徐变幻，流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她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了他，那拥抱带着温热的呼吸拂过林现的耳廓，她的声音低哑却清晰：“想知道吗？”

林现尚未及反应，褚妍的双臂已带着一种温柔的坚定，将他轻轻推倒，两人跌入身后那片巨大而奇异的花蕊中心，柔软的蕊丝如同天然的床榻将他们承托，巨大的花瓣瞬间收拢，将他们温柔地包裹在内，隔绝了外部那光怪陆离的世界，形成一个安全而私密的空间。

林现只感觉自己的意识像被投入了湍急的星河漩涡，天旋地转，思维被彻底搅碎，褚妍温暖的身躯紧贴着他，却在此时不再是血肉之躯的触感，而是化作一股汹涌澎湃的信息洪流，直接、蛮横地冲破了他意识的堤防，轰然灌入！

眼前的一切骤然消失，林现的视角被彻底抽离，仿佛灵魂被强行塞进了褚妍的视界，随即，无穷无尽的光影碎片如同宇宙初开般在他“眼前”炸裂、重组，时光的洪流裹挟着他，以令人窒息的速度在无数纪元中奔流回溯。

他看到了一个炽热荒芜的原始星球表面，沸腾的海洋中，最原始的简单有机质在闪电与地热的催化下碰撞、聚合……生命的火种，在混沌中悄然点燃。

亿万年时光被压缩成瞬息，单细胞生物在古海中漂浮、分裂，奇异的腕足类、节肢类生命在温暖的浅海中诞生，爬上泥泞的滩涂，笨拙地开拓着陆地，脊椎在漫长的演化中定型，覆盖鳞片的鱼类跃出水面，长出四足，爬行于蕨类森林的阴影之下。

光影疾速流转，毛茸茸的哺乳动物在恐龙灭绝的尘埃中崛起，灵巧的爪子开始抓握工具，懵懂的双眼映现出雷电劈开的树木火焰。

画面聚焦，一群毛发浓密的原始人围猎巨大的野兽，用粗糙的石矛和骨器，篝火旁，他们发出意义模糊的喉音，简陋的壁画在岩壁上留下最初的文明印记。

时光继续飞逝，定居点扩展成村落，从母系氏族的陶器与崇拜，到父系部落的青铜与争战，农田阡陌纵横，封建王朝的城郭巍峨耸立，铁骑踏过烽烟，古老的史诗在吟游诗人口中传唱。

蒸汽的巨兽在矿山与工厂中咆哮，齿轮咬合，浓烟遮蔽天空，钢铁的轨道向远方延伸。

信息时代的光流瞬息淹没一切，数据洪流在无形的网络中奔腾，巨大的星舰挣脱行星引力，驶向无垠的深空，一座座几何形态完美、材质非金非石的通天巨塔在陌生的行星上拔地而起，直刺宇宙真空，接收着来自天帷巨幕转化恒星然后利用微波传递到地面的能源——这就是高塔文明的起点。

画面定格在宏伟的高塔内部，精密的合成工厂无声运转，粘稠而富含一切必需物质的营养液从管道中汩汩流出，林现看到这里，耳边响起褚妍冷冽的声音。

“你看到的都是以人类为视角模拟，并不是高塔人的本尊，包括我们的文明迭代也是，但要传递的意思是一样的。”

“高塔人成功通过廉价的方式，合成所有营养物质的技术，通过新技术和人口节育，摆脱了所有饥饿，增加了寿命，加上高塔人在交流上获得了高效的交流方式，因此社会开始更加稳定。”

林现眼前的画面斗转，一个无比宏伟，充满了澎湃生机和秩序的文明城市出现在面前，那是一个比之前智慧主义下第807号文明更为先进和辉煌的城市族群，数以百亿计的人类摆脱了饥饿，拥有近乎无限的能源和生产力，迎来了无比幸福的纪元。

褚妍的声音继续传来：“随后高塔人开始探索可以永远的幸福的道路，如何让世界进入永恒的和平，加上永恒且可再生或可寻求的资源，以及自迭代的智慧和技术推动文明，但……他们发现在达到这一前提，就是必须要消除沟通障碍，包括个体差异需求，也就是恶念，私欲。”

林现疑惑的道：“这也能消除？”

“他们找到了办法。”

画面变化，林现出现在了一个巨大精密的实验室内，这里陈列着密密麻麻的营养舱，里面沉睡着无数的活体人类，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各种年龄各种种族不同国度，看到这一幕林现顿时皱眉

“消除人的恶念为什么要做生化实验？”

“因为高塔人发现，如果要消除个体差异需求，消除恶念和私欲，这里面最主要的，就是性别、欲望、疼痛死亡，三者，只要将其从生物层面消除，就能铸造永恒文明的地基，他们将其称为生命均质化身体，同时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天使。”

“天使？？”林现很是诧异：“该不会就是刚刚我看到的那些奇形怪状的生物体吧？”

“是的。”褚妍回答道

这时候，画面继续变化，在无数年后，“生命均质化身体”的技术飞速跃进，基因编辑手术台上，性别特征被彻底抹除，神经阻断技术切断了感知疼痛与死亡的神经通路人类的性别开始消失，肉体开始融合，当有一天生命失去了繁衍的需求，那些最终存活在世界上的人类便成为了‘最终生命’，这些生命开始不断融合，因为失去了社会需求繁衍需求，天使不再有审美和形态，一切以无序的方式变化，所以‘天使’的形态开始变得没有规则。

“天使无忧无虑，无需无求，通过相互捕食，融合产生交流，因为这样的吞噬和融合，可以让两个个体之间的知识、快乐、幸福彼此融合在一起，没有任何痛苦，也没有任何悲伤，同时，天使的寿命也几近于无穷……”

新的画面出现，展现了这些天使“生活”的图景，没有语言，没有冲突，只有缓慢的、如同宗教仪式般的相互靠近，当一个天使轻轻拥抱住另一个，它们的肉体身躯开始软化、交融，被拥抱的个体脸上那永恒满足的微笑没有丝毫改变，仿佛感受不到任何痛苦，它的身体如同温暖的蜡般融化，被另一个天使的结晶躯干缓缓吸收、吞噬。

在融合完成的瞬间，吞噬者的身躯光芒更盛，形态更加完美，甚至躯干上会浮现出新的、模糊的面孔轮廓，没有悲伤，没有尖叫，只有一种诡异的宁静与满足感在无声传递——这就是它们的“交流”与“共享幸福”。

“这样一个文明不就相当于变回了野兽时代，那还怎么发展？”林现此时难以理解，他想到刚才天空中的巨兽，此时想来，那或许是亿万人类融合在一起的生命，而那大海中更可怕的人面，甚至是数十亿人类的几何体。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之前在潜艇基地里，陈砚修对他说过的“当所有生命融合为一体”，原来是这个意思……

“高塔人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褚妍的声音再次响起：“在数万年的演化过程中，天使们发现，其中一些天使开始出现恶念，出现私欲，这导致天使族群中形成了族群和领地，并因此引发了战争和毁灭。”

“呵，又回到原点？”

“是的，在持续了上千年的战争之后，最终存活下来的天使们开始反思，他们的完美文明形态还欠缺什么，终于，他们发现还差一个敌人需要消灭”

“什么？”

“智慧。”

褚妍的声音继续说道：“生物存在智慧，就会思考，智慧延伸变化和认知的力量，发现性别，欲望，疼痛，这就会导致文明出现裂隙，于是他们销毁文明与知识，重新融合为均质化身体，并将智慧集中到了硅基智慧体，你可以理解为人工智能，并以绝对的条令进行智慧迭代升级，从而辅佐和服侍这具文明的躯体。”

“这样也行？”

林现一时无以言对，而此时画面一变，时光在吞噬与融合中流逝了百万年，无数张宁静的面孔在巨大的结晶天使躯干上浮现又消失，文明的躯体在无尽的循环中延续。

“在这之后，高塔文明不断延续，持续了上百万年，生命几近无穷，可直到有一天……”

伴随着吞噬，天使们的体型越加巨大，无数人的幸福和快乐聚集在一起，散发出澎湃的生命能量，而后，湛蓝的大海几乎变成了一个实体，一尊如同行星一般伟岸的完美躯体缓缓挺起脊梁，它的皮肤更加纯净，光芒如同恒星，面容完美到超越了人类认知的极限，身躯结构蕴含着宇宙法则般的和谐与力量。

“天使在演化的过程中，被高塔的人工智能塑造出一个无比完美的天使集合体，因为过于完美，达到一级文明全知全能的存在，这便是高塔文明进化的顶点，他们将其命名为……尤尼加。”

“尤尼加？！”林现心中一震，这个名字怎么如此熟悉。

褚妍也明白他的疑惑，继续带他观察着文明的演变：“然而，这极致的完美，在冰冷的宇宙尺度下，却像黑暗森林中点亮的灯塔般刺眼，人工智能在迭代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问题，高塔文明因为无序熵增引起了一种名为‘文明波浪’的力量，这种力量穿透了星际尘埃，被一个无法想象、无法理解的更高级文明捕获。”

“所以……”

“他们遭遇了灭顶之灾！”

伴随着褚妍平静的声音响起，原本充满生机的浩瀚星球瞬间变为了一片宇宙尘埃，天使陨落，文明断绝，而最终形态的天使尤尼加在千钧一发之际，以牺牲整个文明剩余躯体为代价，裹挟着母星的核心物质，逃入虫洞漩涡。

可是，这个能做到星际跃迁的高等级文明却在虫洞中被彻底湮灭，画面中，某种高纬度武器利用星系团本身的引力作为宇宙折镜，朝逃亡的高塔人射来一道无形的毁灭力量，那一束光瞬间改变了空间本身的几何结构精准的击中了这支逃亡的文明。

一场无声的维度湮灭爆炸在虫洞中发生，尤尼加天使庞大的躯体在更高维的打击下寸寸崩解、降维，整个文明崩碎的碎片透过宇宙折镜喷射。

然而下一瞬间，画面定格在蓝星轨道视角，自宇宙深处贯穿而来的碎片射流，瞬间在地表撕开十三个深不见底的巨大创口，随后撞击点爆发出恐怖的裹挟着尤尼加面对高级文明产生的恐惧意识疯狂扩散失控。

画面疾闪，繁华的都市街道上，行人毫无征兆地身体扭曲、异化，皮肤灰败，双目赤红，扑向曾经的同类；婴儿在摇篮中发出非人的嘶吼；飞鸟如雨点般坠落，身体发生诡异的形变；植物疯狂滋长，扭曲成不可名状的模样……

一座城市接着一座城市的灯光熄灭，全球恐惧降临！

“这是……！！”

“天启日，星渊！”蓝星城市的上空，林现跟随着褚妍的视角看着下方毁灭性的一幕，当即感觉窒息不已。

“黑暗文明……是一个被毁灭过的文明？！”林现惊讶的道

“它们被一种无法形容的武器击碎，在虫洞的快车道中毁灭，而蓝星上的13个星渊，碰巧只是那亿万碎片中的13个而已。”褚妍的声音响起：“这就是天启日的由来。”

林现顿时有些哑然：“这么说，高塔文明并不是有意入侵蓝星，而是我们太倒霉？”

“不，我反倒认为，它们本身的目的就是蓝星，亦或者蓝星也是它们其中之一的备选，宇宙文明间没有这么多巧合概率，它们只是从高速轨道中坠毁下来。”

画面消失，林现的意识回退，等到再次睁开眼，他又回到了那朵花蕊之中，褚妍站在对面目光平静的望着林现。

“这就是天启日，也是高塔文明想要给我们看到的。”

林现此时皱眉沉思：“给我们看，有什么目的？认为它们无辜，可怜？”

褚妍看了看林现，缓声道：“你站在人类的角度，很难去理解，对于高塔文明而言，没有无辜可怜这些形容词。”

“那它们的目的是什么？”林现问道。

“毫无疑问，吃掉蓝星。”褚妍凛声回应：“在结合了文明预演游戏对高塔文明的了解，加上凤凰会一直以来从星渊中获取到的信息，结论已经非常清晰，高塔文明企图占领蓝星，并利用星渊对蓝星进行维度改造，以重新适应‘天使’的诞生，蓝星和人类都只是高塔人重新复兴的养料。”

林现闻言顿时色变：“那不还是一样吗，可我不明白，降临派搞出这个文明预演的游戏，为什么能让那么多人叛离？”

“是看到了高塔人永生永乐存续数百万年的文明体系吗？是想跟着剥离痛苦死亡成为意识统一的天使？还是因为见识了高等级文明被更高等级的文明轻易毁灭所以彻底放弃了抵抗和信念选择逃避或者加入？？？”

林现有些情绪激动，旋即又叹了口气往地上一坐，颇有些自我怀疑的道：“知识的囚徒……”

他心里无可奈何的明白了一些问题，为什么越是厉害的科学家，领袖，学者越是会被影响，他不得不接受敌人的武器不仅仅是暴力，还有对文化价值观的冲击。

“那你呢。”林现此时抬起头，看向褚妍：“你不认为人类能赢了吗？”

褚妍摇了摇头：“我从未这样想过。”

“那你为什么离开凤凰会？”

“我刚才说过，站在人类的角度，很难去理解。”褚妍目光落在林现身上

她目光仿佛带着疲惫与不舍，说完，她抬起双手，低下头，微笑着像是欣赏着自己没有被义肢改造后的完全的人类身躯，随后叹了口气抬起头，用认真的神情看向林现道

“但林现，我希望你一直站在人类的角度。”

“什么……？”

林现没有明白这话的意思，可当他抬起头的一刹那，天空骤然变暗，一张带着诡异微笑的巨大嘴巴宛如风暴中心，竟一口朝他们吞噬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