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一众将士之中,山骨与姬缙绝称不上是功劳最显著之人,但二人实在年少,初出茅庐便有此等难能可贵的表现,注定要使人另眼相待。
以二十级军功之定律行赏罢中等虚衔,山骨另被赐下骑郎将的实职,骑郎将归属禁军之列,乃郎中三将之一,秩千石,掌宫中骑兵侍卫,逢战时可领兵出征。
山骨目光炯炯地拜谢接旨,顿首谢恩之际,激荡振奋的眼神偷偷瞄向前侧方跪坐的阿姊衣影。
殿中一阵嘈杂交头接耳,众多视线看向那甫一立下战功,便被如此信任看重的少年骑郎将。
两次战役,此子斩敌首级过百,勇猛无匹,又有与人合计而颠覆郑氏之功,并负将星出世之名,赐以千石之实职本不算逾制,只因骑郎将掌宫中骑兵,巡于天子卧榻侧,意义太过非同寻常。
皇帝病弱,近日已很少出现在朝堂上,大事多由储君定策,不消去想,如此封赏必然也是太子提议,否则下方人等岂来如此胆量。
储君治国,手段已初见强硬利落,但如此果断地信重这少年将星,还是让人感到意外,但既于制无失,自也无人反驳。
封赏过这少年将星,便轮到了那姬姓儿郎,储君盘坐在上,先是夸赞其才干,而后却闲谈论赋般开口策问,末了问及“秦法严密却速亡”之根结所在,令其畅所欲言即可。
天子堂上,百官之前,姬缙不免感到紧张,内心慌忙措辞之间,余光找寻到少微影子,少微坐姿端正,一如往日桃溪乡后河前二人一同读书时的姿态,姬缙闭眼一瞬,努力找回往昔与少微对谈解疑时的心境。
他引经据典,其中包括与少微同读过的《过秦论》,他并不照搬,但自少微处所阅之籍为他造就丰沃土壤,方能生长出自我见解:“下走以为,秦法之失,非失于严,而失于苛;非失于密,而失于暴。其法网过密,而仁义不施……”
姬缙言辞偶有磕绊停顿,紧张至面红耳赤,但其叙述有条理,从宏大时势谈及微末民生,乃至从“秦曾以严法强行切割各地民俗”的冲突角度出发,另有诸多脚踏实地之论,给人以确有才学以及确实穷过之感,亦引得不少官员也出口称赞。
很为姬缙捏一把汗的少微肩膀适才微微放松。
上首的刘岐亦不再掩饰欣赏之色,顺理成章亦赐与实职,却着姬缙暂为丞相少史,协助丞相长史处理事务。
此为相国手下佐官,秩三百石,自称不上高官之列,但得以在相国手下做事历练,无疑是极好的起步。
姬缙深知此中赏识,重重顿首叩谢,含泪施以大礼,那是他在桃溪乡后河边,便曾对着河水反复练习过许多遍的礼仪。
看过姬缙拜伏的身影,再看精神抖擞跪坐着的山骨,最后望向上方刘岐,少微第一次觉得这座大殿变得真正熟悉了起来,不再陌生冰冷,有了真正色采。
储君冠冕垂珠闪烁,似珠光,又似珠后那双眼睛在笑。
少微最后的视线仍落回到山骨姬缙身上,亦忍不住想象着阿姊在神祠中带人准备二月二祭祀的身影——天下之大,长安是最凶险的一片山林,天子金殿是最高的一座山,她的好友们能陆续走到这里,如何不厉害?
原可以这样厉害的人,绝不该瘦弱地死在破道观里、漆黑山洞中,无助丧命于战乱铁骑与罪恶刀枪下。
当下如此,很是应该。
少微心中笃定而渴盼,渴盼自己和在意之人皆可牢牢扎根,茁壮成长,将抱负施展,拥有在这危险世间自由奔跑来去的力量。
周身气血充沛,心中气势饱满,少微自行偷偷燃过一番,待到下朝时,两侧后牙与咬肌微酸,一双手掌心里攥出八个红红月牙印。
百官陆续退出正殿,卢鼎等人被同僚围绕恭贺,姬缙步步认真地迈下石阶时,侧旁亦有人叉手施礼,含笑道:“恭贺姬少史。”
姬缙看去,只见对方身着郎官袍服,与自己年岁相仿,神态从容友善,笑容如沐春风。
他忙道谢,却不知如何称呼对方,一旁内侍笑着小声提醒:“此乃相国府上严郎官是也。”
姬缙恍然,原是日后的上峰严相国之子,姬缙并非孤高自傲之人,又得对方主动贺喜,自是再次郑重叉手还礼,却被严初抬手扶住手臂,道:
“郎官之职居少史之下,不必行此礼,更何况少史凭功劳为官,我却为蒙荫授官,若强受此礼只会更加惭愧,当真不知所适,惟思自尽而已。”
姬缙对上一双坦诚笑眼,忙道“公子言重”,心中讶然于这位相国公子竟是如此少见地风趣近人,好让不争。
这般全无架子,反而令姬缙钦佩,而此种从容交际姿态,正是自己要长久学习的。
既为相国少史,今后必然与之多有接触,遇到好相处的贵人乃是运气,姬缙心中几分感恩,退回一步,坚持施礼,以全礼节。
严初便也认真还礼,待见姬缙被其他人围去说话离开,他目送许久,喃喃叹道:“实乃世所罕见的君子人物……令人自愧弗如啊。”
青坞自恢复身份后便不曾刻意隐瞒任何,逢他有心留意打探,自然在姬缙归京前便已知晓其身份关系。
在严初的目送下,姬缙沿途几乎一直忙着与人见礼还礼,极有身份的大官自是不至于放下身份与小小少史找话说,但每当稍有视线投来,姬缙便免不了要与人主动行礼,对方也会点头回应一声。
与姬缙一路说话的多是三公九卿以下文官,姬缙颇觉应对不暇,既怕言语不当,也怕将人喊错记错,心中很是手忙脚乱。
少微看在眼中,欲将他解救,但迈出两步,又强迫自己停下。
姬缙向来有自己的抱负,这是他的必经之路,自己若强行打断,未免太过霸道莽撞。
少微回想方才殿中姬缙紧张对答、却也收获大部分人肯定的情形,到底压下不合时宜的保护欲,由他在慌乱摸中前行。
但少微始终未走远,她是人人敬畏的天机巫神,耳边相对清净,便将听力全押在姬缙那边,留意他的情况,提防有心存忮忌之人趁机将他戏弄刁难。
山骨的性情与外表皆比姬缙具有攻击性,加上有将星之名,又有卢鼎等人相护,倒不必少微担心。
自殿中出来之后,山骨便向鲁侯郑重道谢。
鲁侯今日也是特意入宫,来看自己挑出的苗子长势,此刻自是一番教导叮嘱,山骨皆应下,态度看起来比去年离京时要更通人性,并且添了一份说不出的温驯亲近,这叫鲁侯颇意外,却也欣慰于此子方方面面皆有成长改变。
本欲再多说些的鲁侯却也被不少人围住,皆言侯爷慧眼识将星。
待鲁侯好不容易将身边人打发,却已不见山骨身影——他原想着这小子在京中暂未安家,想领回家中吃顿便饭,或可让孙女也见一见,过几招,切磋解闷。
鲁侯疑心是卢鼎虎口夺食将人带走,但跨出宫门,却见卢鼎正独自上马,鲁侯心中不禁疑惑,此子往何处去了?莫不是急着去清点赐下的宅邸田地?
未能将人捉回家给孙女切磋的鲁侯有些遗憾,登上马车,行至中途,交待车夫顺路去灵枢侯府。
车夫已习惯自认回小主人后,侯爷口中那只需绕过三条街的独家顺路说法,一路赶往姜宅去。
鲁侯下车入府,被请至孙女院前,一眼便看到院中有人正弯身执帚扫地,未见其面容,先观其身形与动作,鲁侯即被狠狠吸引,只觉又要挖掘出一株罕见好苗。
不及做出更进一步思索,鲁侯走近间,便见那好苗直身抬头,却非新苗,不过是换了身衣袍的旧小子。
“你这小儿……怎在我家孩儿府上!”鲁侯瞪眼,看着行礼的少年。
山骨怔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转头看向走来之人:“阿姊莫非还不曾——”
“大父,我忘记说了。”少微打断山骨的话,向大父道:“大父,山骨是我在桃溪乡时的玩伴。”
并不完全认可玩伴说法的山骨忙补充:“侯爷,我的命是阿姊一再相救,功夫也是阿姊所授!”
鲁侯胡须颤抖、每一根都似受惊而炸开,他挑选出的将星之苗、众人眼中的珍奇新秀骑郎将,竟似孙女院中执帚奴,姿态类养了很久的忠心家犬。
难怪此番回京,态度温驯许多,原是知道了他与孙女的关系……
而看着走来行礼的姬缙,鲁侯竟也可以理解孙女“忘记说了”的心态,物以稀为贵,而这样的乡下玩伴孙女不止一个——
是了,他早知这两小儿乃是旧识,如此关系,自当是一熟熟一窝的。
鲁侯回过神来,捋顺炸起的胡须,也捋顺了成见——将星骑郎将难道就没有为他孙女执帚扫庭院的权力了吗?
因果总分先来后到,并非是将星屈尊做执帚奴,是因被天机所救所授才成就今时将星。
更何况廊下还有一个……
鲁侯有些发愁地看着双手抓着抹布擦拭廊下地砖的小鱼,孩童衣袖撸起,跪坐挪移,疯狂擦地,不时抬头看一眼山骨这边。
无论庭院还是廊下皆称不上脏污,日常自有仆人打理,鲁侯焉能看不出来二人其中劲头,一个纯粹是习惯了如此的旧瘾发作,另一个则是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竞争欲。
鲁侯不欲多语,尊重地摆摆手,示意山骨自便尽兴,自与孙女和那姬缙去堂中说话。
姜负正于堂中笑眯眯煮茶,在鲁侯来之前,少微险些又被笑眯眯的师傅揭穿老底——
姬缙乍见姜家长姐面貌雪白,自是十分忧切,在确定此疾有法可以医治、只是面貌无法恢复,适才勉强放心。姜负不喜欢看到小辈为自己忧虑,插科打诨将气氛搅和后,姬缙才好奇问及姜妹妹与“长姐”究竟是如何相识相伴的。
从前在桃溪乡,姬缙便觉得姊妹二人从样貌到习惯再到性情都相去甚远,但终究不好质疑探问,而今姜妹妹真实身世天下皆知,他便也得以说出自己的好奇。
姜负笑答自己是在冬日河里将人捞上来捡走的,少微觉得这说法在泄露自己曾欲自弃轻生的念头、实在丢人,便执意纠正那“捡”字,坚称自己只是在泅水渡河,姜负笑微微改口道:正是了,冬泳健体,难怪体魄壮如蛮牛……非是我捡走你,是我见你投缘,你我一拍即合,就此携手。
见其投缘还是头圆尚不可知,一拍即合必在于一见面即以竹竿拍打,就此携手自是指少微愤怒浮出水面伸手一把将她拽入水中,倒不算撒谎。
姬缙表面了然点头,心中因察觉到少微随时有可能炸毛的警惕,遂管好嘴巴,不再多向长姐探问。
鲁侯的到来如救兵,让姬缙放松许多,堂中不时响起鲁侯笑声,直到开席。
因姬缙归京,青坞的父母便也一同过来,为了让姬缙再尝家常菜,二人坚持入灶屋,青坞便也陪同,加上咏儿从大厨房送来的菜式,摆了十分丰盛热闹的一席庆功饭。
随着小鱼吃饱后拉着雀儿跑出去玩,宴席渐散,鲁侯截下准备劈柴的山骨、将他带去说话;青坞带着阿母去房中去看尚且只做成了一半的春衫;青坞阿父则被墨狸所制农具吸引,惊为神器,拉着墨狸请教追问;
眼见堂中人影不再密集,近来社交额度已耗空的家奴这才迟迟出现,单手端了碗解酒汤来,放到姜负案前。
少微随口问他是否吃过饭,而姬缙听少微亲密喊其“赵叔”,又见其人气态格外从容不羁,不禁好奇其身份,姜负笑答:“乃家中贵奴,在桃溪乡时便在了。”
姬缙有些拿不准地问:“那……不知晚辈可曾见过?”
姜负抬眉:“见过不止一次,他可是认得你的。”
她所指乃是单方面见过,苦了姬缙反复回忆未果,只觉自己失忆失礼,惭愧端起一盏冷酒自罚。
姜负笑起来,家奴默默无言。
少微在心中翻白眼,不想见姬缙被姜负戏弄,欲带他离开,偏姜负又已开口:“小子,先前小鬼还与你的那块君子玉你可一直带着?”
“从未离身!只是先前遭逢变故,习惯了不敢外佩。”亦醉了七分的姬缙将玉佩自怀中取出,珍视捧在手中,真诚地道:“此玉长伴身侧,便似姜妹妹镇守护佑,常予我颇多支撑鼓舞。”
姜负点头:“你的命数于冥冥中已被小鬼改变,此乃命运羁绊之物,是不要离身的好。”
姬缙看少微一眼,捧玉认真应下之际,小鱼奔了进来通传:“少主,家主,我叔父来了!”
跟着少微一同转头看去的姬缙,只见一道着青金色圆领袍的人影出现,面容竟使灯火失色,其人笑着开口:“我来迟了,还请勿怪。”
声音也相当悦耳,却让姬缙感到疑惑——怎觉在哪里听到过这声音?可若见过,此等天姿国色,自己又怎会没有印象呢?
方才因未能认出那贵奴赵叔而自罚一杯的姬缙不禁深深自疑,枉他自诩记性尚可,莫非初涉官场,便沾染了贵人多忘事的恶习?
如此之下,姬缙不敢贸然发问,凝神回想间,姜负已开口引荐:“姬缙小儿怕还不识,这位迟来者乃是你姜妹妹她的……”
少微心中炸毛,匆忙打断那近日已被姜负当作笑料挂在嘴边的二字:“刘岐,过来我这!”
看着依言走向姜妹妹的身影,姬缙神情微僵,刘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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