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再兴在爬墙,他顶着大盾不断往上去爬,身后跟着二三十个甲胄汉子……
却也正是如此,这一溜人就显得越发与旁人不一样,只听城头之上已然有军将大喊:“此处此处,敌军陷阵!”
连王荀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去,无数灰黑之中那一溜铁甲,这也太明显不过,定然是精锐陷阵!
王荀自也不急,便是早有预案,自也有城楼这边一彪精锐铁甲去支援。
杨再兴顶着大木盾,竟是真让他上得了垛口之上,其人悍勇,当真不假,便是垛口之处本还有一个守城军汉在捅刺,却被他大盾一甩,砸了上去,把那人砸倒而去,空档不过瞬间,却是他一跃而起,如猿猱一般,已然站在了垛口之内。
诸多铁甲蜂拥而来,众多铁皮罐子敲得是叮当作响,一时就是乱战,杨再兴身上已然也不知被敲打了多少下去,却就是他,疼痛从来不觉,手中的后背刀砍得左右火星四溅……
瞬间,还真被他砍出了一些空档,容得他身后之人连续在上。
城楼之上的王荀,一时看得也是皱眉,口中嘟囔一语:“此辈悍勇!”
虽然杨再兴看似初战得利,但是源源不断来的铁甲,瞬间就挤了上来,已然是水泄不通,诸般兵器只管去打去捅……
铁甲与铁甲撞在一起,所有人瞬间都变成了零距离,连那杨再兴的大厚背刀举在半空,竟也落不下来,便是腋下与大臂之下,竟是被铁甲军汉用头抵住了,如此让他发力不得……
这岂能不是老战阵的经验与技巧?
杨再兴岂能不心惊?他是百战百胜,是悍勇无当,却哪里见过这般前赴后继?
眼前之军汉哪个都比他矮小许多,却是没有一个人有那一丝一毫的犹豫,皆是这么向前来,兵刃施展不开,那就手脚肩膀头颅都来……
杨再兴身材高大,自是鹤立鸡群,奈何周遭全部是是人,都在发力,好似要把他拱出垛口去,乃至与他一起落城也在所不惜……
杨再兴蛮力在身,一腿在后,吼叫着发力去顶,一时竟也顶个不退不进。
却看那源源不断上前来的军汉,那是密密麻麻望不到边,杨再兴心中大惊,他知道,这可顶不住……
便也急着左右去看,想着破局之法,这般情况,他真是第一次见。
以往,他也爬城,只待他当真上得垛口的时候,就这具身材之高大,也能吓住左右之人,只待他大刀来去劈砍几番,敢进前者已然是凤毛麟角。
若待他再斩杀一两个悍勇敢进者,局势就已然妥定,再也无人敢与他正面来打。
今日,却大相径庭,无穷无尽的“小矮人”,那是不见一个退缩。
杨再兴也第一次领教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精锐之军。
城楼上的王荀,刚才微微皱起的眉头,此时已然又舒展开来,口中没有嘟囔,但有念想。
此辈……还是没有真正打过苦战,若是鲁达鲁将军来,只待上城的第一时间,定然不是提刀去砍杀谁人,更不会与众多守军来去劈砍……
第一件事定然就是持盾野蛮去冲去撞,把守军先冲撞个散乱出来,如此才有扩大战果的可能。
却是这贼将,显然也是力大无穷,奈何上城来还想耍弄武艺,与人对打……
那这就显然就是把转瞬即逝的机会白白浪费了。
当然,王荀已然在把此披甲贼将与鲁达去比了,而不是与他自己在比,他自己可也是攻城先登之辈!
若是王荀爬城,那又是另外一个路数,他上垛口之后,不会立马下到城墙上去,而是会抱着大盾不管不顾高高跃起,往诸多守军头上去压……
只管先压倒一片再说……
不论什么办法,其实道理是一样的……
铁甲对敌,让敌军散乱,永远比打杀某个敌人要重要得多。
也是铁甲军汉着实难杀……但只要倒地,大多数铁甲军汉再爬起来的动作会很迟钝……
王荀此时看得城头那边情况,心下已然就松了,转头去关注别处,别处看来看去,没什么值得看的……
大多数地方,贼军已然开始逡巡,城下四处都是磨洋工的了,也不断有长梯被掀翻而去……
对于王荀来说,看到这里,便也知道,战事定了,此番敌军攻城已然失败。
不免又转头去看那一溜铁甲贼,本来还上来了几个,此时皆被淹没而去,不知是在脚底下,还是落了城。
唯有那高大贼将,已然被顶到了垛口之处,已然在转身往后看了,显然这贼将支撑不住,已然有了退意。
再不退,后面的长枪远远的已然就要戳他那高高的头颅去了。
王荀盯着在看,也有一念,最好,一下给顶出去,落城栽死。
果然,杨再兴被从垛口挤出去了,当真悬空而落,却是没听到重物落地的闷响……
王荀还从射孔凑头去看了看,那贼将身体悬空在落了,半道上还能抓住长梯……
王荀无奈嘟囔:“也不知这厮是运气好,还是技艺高……”
罢了,战事就这么回事了,贼人想破城,痴人说梦罢了……
转身去,往面向城内的射孔去看,去看看城内有什么异样没有……
城内还真有异样,军营那边,忽然也有喊杀嘈杂传来……
王荀倒也不皱眉,只有一语:“果然如此!”
军营那边当真在战,至少有三四百广州军汉与守营门的婺州军汉在打。
王荀居高临下,虽然有不少建筑遮蔽,但远远也看得清清楚楚,贼军人少倒也不多,比他预料的要少许多,他预料之中,至少会有二三千人去,没想到只有三四百,倒是有几十副甲在其中。
几千广州守军,不过三四百人起乱,那这广州守军来日还用得上,民夫辅兵后勤之类,皆可来用。
显然,王荀也等着城内生乱,不然,几千广州守军,还得防着,着实麻烦,事情发生了,也就不必再防着了。
只看那边守营门的婺州军,不过一个都曲,便是只有百十来人,却也真稳稳把营门守得寸步不让……
再看不远,一彪骑士已然在来,也不过四五百号……
王荀也不多看了,便也是稳妥了,只待那骑士一到,马蹄去冲,不过就是砍瓜切菜而已。
却听王荀一语与左右:“且去寻寻,看看广州城内,可有唱曲的班子……”
谁还不是个公子少爷呢?
昔日,虽然他父亲王禀在婺州算不得什么大官,但有那一官半职的,朝廷的俸禄可不低,算是殷实家境,岂能不送孩子上学堂?
王禀昔日,岂能不想着儿子将来也在东华门外唱个名?岂能还愿意让儿子与他一样当个大宋丘八?
没想到,世事无常,王荀还是当了个丘八,成了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好汉。
后来王荀跟在苏武身边,那自是个军汉模样,苏武冲阵,他跟在身旁。
再后来,王荀到得杭州任职了,杭州是什么地方?
天下文雅,无出江南,便是汴京比之,许还差一筹去,吴侬软语一出,钢铁的汉子,也能听得浑身酥软如棉……
这不曲子又听起来了?诗词结社,他岂能不去走走?
此番到得广州好多日了,一直紧绷着神经,今日里,贼军也不过如此了,城内之事也解决了,听个曲,也是应该!
城楼之内,自有军汉飞身而去,去给自家总管找个唱曲的班子,广州城,那自是一定有的……只是与杭州比起来,怕是不能比……
嘿,王荀的视线忽然被东边街面吸引过去了,几队军汉在围捕一伙贼人,那贼人着实会跑,穿街过巷到处在奔……
几队军汉是前后左右在捕,一时还真捕不到,有那军汉气得再取头盔与肩甲,路过一个屠夫的条案,便把头盔肩甲都放在其上……瞬间加速不少……
倒也有趣……
看得王荀是津津有味,便也抬手去指:“亲卫营派个都曲去,往南边去堵……”
回头再看看,城头上箭矢也停了,贼军也溃了,丢下的尸首伤员,着实不少,密密麻麻……
身边有军汉说道:“总管,咱合该出去冲杀一阵,说不定咱不等陛下来,就把城外之贼寇杀得个片甲不留……”
“我倒是也这么想……”王荀苦笑在答。
“那咱怎就不去呢?”
王荀摇摇头:“陛下有旨,紧守城门,万不可出击……”
“陛下这是不信咱婺州军?”
王荀稍稍思索一番,摇摇头:“怕并非如此,许与那九王赵构有关……”
“这能有什么关联,咱们把敌人击溃了去,再好不过,那九王赵构当场擒拿,或者斩杀,有何不可?”
王荀摇摇头:“不多知也,只是圣旨里也还说了一事,陛下有令,若是敌军要退,一定派兵出城往东往南,快马也要出,去把那广州的海湾守住。”
“这是为何啊?”
王荀还是摇头:“不知不知啊……但定与那赵构有关……”
“唉……好好的功劳,就在眼前了,不教咱去!”
“无妨,守城有功,也是大功劳,只要广州不破,便是大功勋!”王荀安慰一番。
“嗯,总管说的是,陛下定是有深意的,不可为陛下之谋生乱……”
王荀也是这么想的,依照军令行事就是,不必横生枝节,到时候好心还添了乱……
城池之外,杨再兴悻悻而回,满身是怒是气,左右去看,却也未发……
便是连他自己都没冲上去,发脾气与旁人又有何用?
一边在回营,杨再兴一边往那城头去看,不能理解,怎么一支军队里,一个怯懦之辈都没有?还皆是悍不畏死前赴后继之辈?
这合理吗?这不太合理吧?人性之中,怎么可能没有怯懦?
还是说此番长见识了?
杨再兴着实是不愿长这番见识……
这番见识一长,杨再兴知道,只待那篡逆苏武来了,眼前这十数万所谓复国大军,怕是……
便是没那苏武来,若广州城池之内的两万多军都是今日守城这般的精锐,那他们若是出城来打,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这见识真不该长……
如此一番之后,杨再兴心中大急,惴惴不安,大事怕是要败?
这……
回到中军大帐里,只看大帅曹成,已然是面色难看至极。
杨再兴也无奈,上前拱手:“末将无能,但凭大帅责罚!”
曹成是要骂人的,脱口而出就要骂,但还是忍住了,只一语去:“怪不得你,着实是那王荀之军,精锐非常,我等头前,皆少了预料……”
杨再兴点点头:“大帅所言不假,这江南两浙来的人马,着实与头前道州贺州大相径庭……”
曹成满脸的忧愁,左右看来看去,心中只想,广州克不了,怎么办?
眼神来去几番,众人多不对视,曹成真想骂人,但是……连杨再兴都无奈,换得其他人,又能怎么样?
亲王殿下呢?
难怪亲王殿下拔腿就跑?
此时是不是也该走了?
但这一走,军心何谈?都在等着打破广州去,吃香的喝辣的,钱粮无数,甲胄满身……
这若是要走,出了这片平原,周遭都是山区……
以往入山去,倒也无妨,三五百人,一二千人……
而今裹挟十数万,入山里去,只怕坚持不了一个月就要人吃人了……
杨再兴看出来了曹成此时的纠结犹豫,便说一语:“大帅,要不今日先散了去,让诸位各自去把部曲归整好?也让汉子们都好好休息一下?”
曹成点着头挥着手:“嗯……也好……”
众人自是起身告辞。
杨再兴没走……
曹成也不多言,只比手去,让杨再兴坐。
曹成问一语:“再兴,你说这城池,可有法子能破吗?”
杨再兴皱眉沉思犹豫许久,才摇头:“怕是真破不了……”
“当真破不了?”曹成显然还有侥幸。
杨再兴当真摇头:“末将着实无能,不能想出破城之策来……若是这般强攻硬打,那是万万破不开的……”
“唉……我在广州之处,岂能没有生死之交?本是有里应外合之策,本想着这广州城,破之不难,不曾想,城内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曹成抬手在扶额……
几日前,一心还想着破广州,起大势。
到得此时,那王爷也跑了,城池也无可奈何,十几万张嘴,还等着养活……
杨再兴闻言,忽然脑海中回忆起一点什么来,一语就说:“我在城墙上的时候,还真隐隐……好似……听得城内有喊杀声……”
“啊?”曹成是意外。
杨再兴再皱眉回想一下,认真点了点头:“真有……”
“唉……那就是起事不成,事败了……”曹成越发无奈,满脸愁苦。
“大帅,要不咱引兵先离开广州?”杨再兴也在想计策。
“去哪里?去何处?”曹成皱眉问着。
“要么,沿着海岸而上,去克泉州!泉州比广州还富庶……”杨再兴说到这里,就看曹成。
曹成连连摆手:“去不得去不得,一千四五百里,只怕咱还未到,迎面就撞上了那逆贼苏武,凶多吉少,凶多吉少啊……”
杨再兴刚才是试探之语,此时心中也定,自家大帅脑袋还是清白的,已然知道不能与那苏武力战了……
“那咱就往西边去,去那广南西路,克梧州,克浔州,克桂州,克柳州,虽然这些地方贫瘠人少,但只要一路打过去,应当是能勉强供应军资所需……至少……至少能有口粮不断……”
杨再兴是真有想过,这广州城下,那是久留不得了,总要找个出路。
只是这一路去,口粮兴许会有,但再也谈不上吃香的喝辣的了,乃至口粮都不一定真能顿顿不缺……
“只怕……”曹成无奈非常,叹息在语:“只怕唯有如此了……”
“那……康王殿下……”杨再兴是怕康王不同意。
“康王……哼哼……”曹成假意左右一看,两手一摊:“康王只怕已经在回贺州的路上了……”
“啊?”杨再兴当场就愣,是这两日不见人,但他没当回事,只当康王殿下如以前一样,所谓“深居简出”……
没想到是跑了……
“这……殿下怎么能先走呢?”杨再兴也是目瞪口呆,这不都在给他卖命吗?他怎么就跑了?
曹成摆手:“不谈不谈,只待咱们往广南西路去,他必然就又回来了……”
“这是为何啊?”杨再兴还想闹个明白。
没想到曹成一语去:“我哪里知道是为何?他听得苏武要来的消息,拔腿就走……”
杨再兴顿时无语,心中明白是明白的,只是如何能让人理解?
“再兴呐……”曹成忽然变成了语重心长模样。
“嗯?大帅吩咐就是!”
“不是要吩咐什么,是想说啊,你我呢,如今……怎么说……咱们起兵了,那就是族诛之罪,是死无葬身之地的罪,无论如何,任何时候,你一定不可有那懈怠之心……”
曹成话语,说得委婉。
杨再兴自是明白,拱手一礼:“大帅放心,任何时候,我自用命而去,先死在前!”
“好好好,这般好!”曹成安心不少,为何有这一番话语?因为,曹成心里,已然起了不安。
杨再兴本是有话语接着要说的,便也没说出口……
没想到,曹成说出口了:“你说,咱去广南,那苏武会追来吗?”
“已然到得广州了,那苏武定不会轻易班师……”杨再兴笃定非常。
“那……接下来,咱又该何去何从?”曹成岂能不想这些战略之大计?
从广东去广西,从广西还能去哪里?
“那……许就只有两条路,一路往交趾,一路往大理……”杨再兴闷头答着,其实心中也气馁……
局势变化实在太快,起十数万大军,席卷天下之势也,没想到出门不久,一个广州就成了不可逾越之高山。
往后去想,好似怎么都没什么前途了……
仿佛一瞬间,成了无家之犬……
未想,曹成还问:“那是去交趾好,还是去大理好?”
这话……
不愿去想,不愿去答。
但还是得答:“交趾,蛮夷之地,土著野人之所,少通中原,人丁寡薄,城池低矮,怕是不敢得罪上国……那大理……大理国州郡数十,昔日与我大宋交好非常,皇子亲去,说不定奉若上宾……再说大理,汉人也多,字语能通……”
“那就大理!咱一路往大理去!大理处于高地,易守难攻,国内定也是兵多将广……苏武此番想来也是仓促,定不会穷追猛打至此,只要咱们真到了大理,他自也班师回去了,哪怕再战,定也要准备良久,只待那苏武班师,我等还可再图……”
曹成分析得句句不差。
杨再兴也连连点头,不免心中也难受,看来是真要到外国久居了,远走他乡,岂能不悲?
曹成已然起身:“既是议定,速速下令,诸部准备,咱们往广南西路去,先克梧州!”
“好……”杨再兴也起身了,无奈至极,却也不得不为了。
只是这般贼军,十数万去,要想开拔,还得准备一番,一日两日还真走不了……
只道苏武怎么来
他沿着运河到得杭州,从杭州上了海船,带着五百来人马先行就要到了,余下军队,皆是陆路水路来回转换,才刚从两浙到福建之西北……
苏武船只,正航行在伶仃洋里,看着茫茫大海,不免也想起一个人来,一个作出“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之人……
南宋之亡……其实教人唏嘘,军民无数,十万之众,与天子同奔入海,殉国而去,葬身鱼虾,其实惨烈,更也忠烈。
崖山之战,岂不就是这片海?
此番随行,卢俊义是也。
船头之上,波浪在起,苏武在问:“兄可愿入朝为官?”
卢俊义笑着摇头:“陛下,臣怕是做不来当官之事啊……”
“兄这几年,不也公事缠身?”苏武也笑着问。
卢俊义连连摆手:“那不一样,那着实不一样……陛下知我,玩乐之人也,连个子嗣都没顾得上有,这几年之事,有趣得紧,入朝为官,怕是无趣得多……”
“那与兄一个爵位?”苏武还问。
“陛下当真不必如此,本也传不得两代,无有子嗣,更是无用,富贵即可,富贵即可!”卢俊义满脸是笑,笑得真诚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