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外。
唐兰舟踉跄着跑出城门,拼了命地朝前狂奔。
京城之内已经大乱,但正是因为这混乱,他成功地借着人群的遮掩跑出了城外。途中那异族女子数次追了上来,又被郑怡再度拦下,迄今已经盏茶时间没再追过来。
唐兰舟的胸口如破烂风箱一般,剧烈地涨缩。
饶是他心如磐石,也克服不了这副风烛残年的身体。
“在哪……在哪……”
他的视线边缘已经昏黑,神智开始涣散。
“必须……虎符和玉玺……必须交出去……”
唐兰舟踉跄着往前走。
前方,视线尽头似乎有人疾速跑来。
“唐……唐……”
“唐公……”
“唐公!”
那道人影终于到了面前,伸手将他扶住。
唐兰舟努力睁大了双眼,看清了那人的容貌。
“啊——安大人。”
安梓杨掐住了他的脉门,渡入真气,同时急声问道。
“情状如何!”
唐兰舟勉强恢复了精神,从怀中掏出虎符和玉玺。
“朱公、陛下,以及紫禁城之内的大臣、要员、供奉。”
“应当已经尽数陷落。”
“那个境界在李大人之上的天人,轰碎了太和殿。”
“郑怡郑千户为我阻截追兵,已经盏茶未见。”
他如连珠炮一般吐出现状,每一句都让安梓杨的面色更加阴沉。
安梓杨的状态明显也不好,面色苍白不说,搀住唐兰舟的手也与其他身体部位肤色对不上,显然是用疗伤功法新近催生出来的。
异族天人对李淼属下的刺杀,显然并不那么容易扛过去。
若非几人从瀛洲之乱后就出手甚少,武功又大有精进,导致敌人对他们的实力构成了误判,否则他们还真未必能活到现在。但几人遇刺之后星夜赶回京城,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两人说话间,又有数人赶到。
游子昂背着昏死的梅青禾,曹含雁和郜暗羽正各自按住她的脉门渡入真气吊命。
其他还有衡山派前掌门邓柏轩、嵩山派前掌门周樱雪、华山派前掌门柳白云、武当掌门志省、武当长老志清等人,都围了过来。
安梓杨沉声说道。
“不必入城了。”
“河上丈人已经入城。”
众人面色骤变。
他们都是从南方星夜兼程赶回,却不想刚一到场,预想中最坏的状况就已经成真、摆到了眼前。
“可是老指挥使——”
曹含雁急声说道。
唐兰舟勉强恢复了精神,抬头说道。
“朱公和陛下不会有事。”
“对方想篡夺天下,就不能弑君;而朱公的性命则是他们与李大人谈判的筹码。对方不会杀他们。”
“同样,朱翊镜朱大人,还有朱公的家眷大概也是一样。”
“但是……城内的其他人……”
唐兰舟不再说话。
邓柏轩一愣,而后便攥紧了剑柄。
“章兄……就在紫禁城中……”
“以他的性子,一定会第一时间尝试营救朱公……”
同样出身五岳剑派的周樱雪、柳白云和高菱面色一暗。
几人因为出身相近、早就熟识,又是同样因为泰安城之事转投锦衣卫,已经在数年间成为了挚友。正因如此,本就心软的邓柏轩没办法把话说完。
章静枫,必死无疑。
其余人也都是面沉如水。
“还有朱守静朱大人、阮梅供奉、洪仇供奉。”
“以及其他驻守紫禁城的同僚……”
曹含雁低头,咬牙。
“没时间哀悼了。”
安梓杨沉声说道。
“还有事要做。”
“京城必须放掉,但在指挥使回来之前,我们必须做些事情,延缓他们的动作……曹兄,你带着周樱雪、邓柏轩和柳白云去接应郑怡郑千户。”
曹含雁点头,带着三人离去。
“游兄,你带着梅姐和唐大人走。”
安梓杨将唐兰舟和玉玺虎符一并交给游子昂。
“去南京城,那里是安全的。”
“三日内必须赶到那里,不然梅姐必死无疑。”
游子昂接过玉玺虎符,将唐兰舟与梅青禾一并背在背上,点头,转身疾速离去。
安梓杨又转头看向志清和志省。
“两位道长,我和郜千户跟你们一起去接应月苍道长。”
“之后我们去做‘那件事’。”
月苍,正是武当天人的道号。
最先与李淼相识的武当长老志清沉默不语,武当掌门志省缓缓摇头。
“不必了。”
“安镇抚使,师叔他无需接应。”
安梓杨皱了皱眉。
“可月苍道长境界应当不如那名武当弃徒……”
志省缓缓说道。
“师叔留下了话。”
“武当传人助异族入关、倾覆天下,这等罪过,必须由武当传人亲手洗清。不能留待以后,不能留待明日,那人多活上一息,便是为祖师蒙羞。”
“师叔会与他同归于尽。”
“事关天下百姓,武当不会拖后腿——师叔是这样说的。”
志省的话,斩钉截铁。
安梓杨闻言沉默了数息,点头。
“我知道了。”
“来日若是能活,锦衣卫会为月苍道长建衣冠冢,每年清明,锦衣卫会上武当山为月苍道长洒扫坟冢。”
“如此,所有人,跟上来。”
说罢,安梓杨转身,如利箭一般疾驰而出。
郜暗羽、志清和志省沉默着跟上。
一行人并未入城,而是朝着反方向疾驰。
若是有人于高空俯瞰,便会发现几人疾驰的方向,与河上丈人冲入京城内扫出的通道正好是反方向,像是沿着河上丈人前来的方向追溯过去。
几人就这般疾驰了小半个时辰。
四周逐渐不见人烟,几人到了一处一马平川的荒野。
安梓杨猛地停了下来。
他运转真气,将手掌抬起展开,数息之后,窸窸窣窣一阵轻响,便有一条尾指粗细的蛊虫从袖口中钻出,爬到了手掌上。蜿蜒伸展了数下之后,便静止不动。
过了片刻,远处忽的出现了两道人影。
速度极快,显然也是天人境界的高手。
不过数息,便到了几人面前。
安梓杨上下扫了两人一眼,长出了一口气。
“万幸……王兄。”
王海点点头,将背上的李小四放了下来。
“异族天人早就盯上了小四,若非少林永戒师父,我一人恐怕难以从城内把小四救出。”
“永戒师父身受重伤,我已经叫他自行离开了。”
安梓杨点头。
“活着就好。”
说罢转头看向小四。
“能做到么?”
小四表情沉重,与其他人不同,她是李淼的养女,朱载爱屋及乌,平时也就对她多有照顾,所以她是对朱载有相当感情的,并非完全因为李淼。
现在朱载落在了河上丈人手中,她自然担心。
不过听到安梓杨来问,她也知道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便强行收敛起了心神,点头说道。
“来的路上,海哥哥已经与我说过了。”
她抬起手,挽起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臂。
“嘶!——”
志清和志省毕竟不是锦衣卫,也不了解小四,看清了小四的手臂之后,竟是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这!”
小四那纤细雪白的手臂之上,竟是密密麻麻地分布着数百……不,数千个细小的漆黑孔洞,洞口边缘处崎岖不平,像是被虫子啃食过的树叶一般。
小四沉声说道。
“事出紧急,我只能强行将家里存放的蛊虫收到体内。”
“数量太多,蛊毒太盛,血肉无法弥合。”
“异族天人毁去了一些,但我还是带出了……八成。”
安梓杨抿了抿嘴,说道。
“我已经数年没有回京……八成,有多少?”
小四平静地答道。
“十七万八千三百余条蛊虫。”
“都在我的体内。”
志清与志省满目骇然。
将近十八万条蛊虫,现在就在这娇小少女的体内,翻涌、蠕动……两人背心都不禁窜上一阵寒意。
安梓杨却是点了点头。
“如此,大概够了。”
两位道长对视一眼,不由得开口问道。
“安镇抚使,王镇抚使。”
“我们并非锦衣卫出身,不知道两位的计划……但到了现在,二位能否说明一下,我们为何要到这里来?”
志省伸手对着小四一引。
“李姑娘……将近二十万条蛊虫带来,又是为何?”
安梓杨看了过来,说道。
“两位道长莫怪,其实在今日之前,我不敢全然相信二位,毕竟……二位能赶过来相助,其实是因为那个投靠鞑靼的武当弃徒,提前给你们传去了书信。”
“所以,一直瞒着两位,是本官的不对。”
他抱拳,对着两位道长施了一礼。
志清与志省连忙上前扶起了他。
“安镇抚使不必如此。”
“根子上还是我武当出了腌臜……您有所防备也是应有之义。”
两人扶起了安梓杨。
“只是,我们现在人手单薄,既然今日之事关乎天下,我们也不希望纰漏出在我武当手上……还请安镇抚使说明一二,我们才好见机行事。”
安梓杨点头,说道。
“二位应该知道今日之事的根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河上丈人就已经化名‘长生天’,在鞑靼部族之中建立起了教派。现在的鞑靼,可以说已经完全被他握在了手中。”
“而今日之事,便是他趁着指挥使不在做下的。”
“先是秘密集结大军,囤聚到山海关外;轰开城墙,而后带数千精锐骑兵一路疾行,接连破关,大军在后面跟着接管城池、扫清反抗之人。”
“但据我所知,在破开居庸关之后,河上丈人为了求快,连那数千骑兵都撇下了……只带着部分他调教出来的异族天人,直奔京城。”
“这就是破绽。”
安梓杨缓缓说道。
“对于我们来说,河上丈人是无法逾越和图谋的高山,但他再如何厉害,也是一个人……要掌控天下,鞑靼的大军是必需品。”
“我们要拖延他篡夺朝廷的进度,对他本人出手,远不如……直接对鞑靼出手!”
志省听着,忽的转头朝远处望了一眼,而后蹲下身,将手掌贴到了地面上,数息之后,他恍然道。
“马蹄声,骑兵。”
“原来如此……”
他抬头说道。
“河上丈人、入关的轻骑、鞑靼大军。”
“现在这三者是脱节的。”
“蛊虫……是为了对付入关的异族军队。”
安梓杨点头。
“没错。”
“在河上丈人达成在京城的目的之前,他无暇他顾。”
“我们要抓住这段时间,沿着居庸关、大同、山海关的路线一路杀回去,将蛊虫散播到鞑靼军队之中……没有军队,没有玉玺和虎符,河上丈人就只是一片空有天下至强境界的无根浮萍,能杀人,却不能夺权;能作恶,却不能翻覆天下。”
“如此……希望能拖到指挥使回来。”
志清沉吟许久,忽的皱眉。
“但是……这里有几个问题。”
“其一,我们对鞑靼军队下手的消息,迟早会被河上丈人知晓,不知何时他就会出现在我们面前,而我们……毫无反抗之力。”
“其二,鞑靼大军之中一定也有天人,甚至可能是三路、四路乃至五路的天人,我们的行动也没那么容易成功。”
“其三,至今为止我们还没有任何关于李大人的消息,恕我直言,是否有这样一种可能——河上丈人已经对他下了手,而他已经遭遇不测?”
郜暗羽听到最后一句,怒目圆瞪。
“老牛鼻子你放——”
说到一半,被安梓杨挥手止住。
“无妨,两位道长已经是豁上性命救国纾难,而且就事论事,并非对指挥使不敬。”
将郜暗羽拦了回去,安梓杨这才转头继续说道。
“先说其三。”
“二位说的没错,河上丈人发难的时机如此巧合,很难说指挥使前往东瀛,不是他提前设计好的盘算……但关于这一点,请二位想一想。”
“如果河上丈人有信心杀死指挥使……他何必设计引开指挥使呢?”
“如果指挥使遭遇不测,那他又何必留下老指挥使,作为跟指挥使谈判的条件呢?”
“这说明他很清楚,无论他在东瀛留下了什么手段,都留不下指挥使……指挥使一定会回来,而且很快会回来。以指挥使查案的能力,或许他已经发觉了河上丈人的盘算,所以他一定会以最快速度赶回来的。”
安梓杨斩钉截铁地说道。
“而我们也必须,撑到他回来。”
志清与志省对视一眼,齐齐点头,认可了安梓杨的说法。
安梓杨又继续说道。
“然后是其一和其二。”
“说实话,没人知道河上丈人有多强,也就没人知道他收拾京城需要多久,又在中原散布了多少人手和眼线,所以他随时都可能察觉到我们的行动,出现在我们面前。”
“而这些年他培养出了多厉害的天人,鞑靼大军之中有多少天人,我们也是一概不知。”
“所以——”
安梓杨沉声说道。
“从现在开始,我们每一个人,每一刻,都可能会死。”
“两位道长应该知道我并非善类。”
安梓杨说道。
“我绝非心善之人。”
“但今日武当已经赴死一人,所以我会问二位一句。”
“两位,是否要为武当考虑一下,就此离开?”
武当两位道长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笑声朗朗,在旷野之中扩散开来,与远方传来的密集马蹄声交汇到一起。
“我武当虽是道门,但也是江湖侠客……天地翻覆之时仗剑挽天倾,乃是我辈从孩提之时、习武之初便梦寐以求之事!”
“这等美事,焉能全都让给锦衣卫诸位大人来做!”
“愿慷慨赴死者,武当又何止月苍师叔一人!”
声音朗朗,扩散开来。
由远处疾驰而来的鞑靼骑兵,已经到了近前。
恰好话已说尽。
于是数道人影或怒吼着,或沉默着,或大笑着。
朝着密集的军阵和从军阵之中窜出的异族天人们,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