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微凉的夜风吹过,几点篝堆的火星子被卷起,盘旋着飞向深邃的夜空,仿佛要融入那浩瀚星汉。
远处,军汉聚坐的几处篝火旁,有士卒用短刀击打着铁盆或木盾,粗哑的喉咙唱起不知名的北地歌谣。
一时间,浑厚苍凉、豪迈质朴的歌声,混合在夜风与肉香的气息中回荡。
直至宴终人散,有司官吏领着仆役们有序地撤去杯盘狼藉。
文臣武将、随扈将士,各自拖着疲惫的身体,三三两两走向临时搭建的营帐中歇息。
因为按照原定计划,皇帝和群臣今夜宿于圜丘,明日一早御驾将会返城,前往太庙告祭列祖列宗。
李奕和衣躺在略显局促的行军帐篷内,营寨特有的杂音——夜巡的梆子声、战马偶尔的响鼻、远处岗哨模糊的口令,透过篷布缝隙渗入耳中。
他的思绪很快便如脱缰的野马,在并不静谧的夜色中逐渐发散。
其实,此番郊祀封赏,皇帝不只是让李奕改任藩镇。
同时还拔擢了他的散官阶和检校衔:银青光禄大夫升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兵部尚书升检校司徒。
乍看之下,这两个头衔的荣誉性质大于实际作用。
尤其是那检校官衔,自中晚唐以来,便滥封无度,哪怕是藩镇中的幕府吏掾、将佐衙校,也能得个检校员外郎、检校国子祭酒之类的名头。
以至于街头笑谈里常说:仆射满街走,尚书不如狗。
这里说的仆射、尚书便是检校官衔,因为跟真正的实授还是有差别的。
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这类荣誉头衔也并非完全不值钱。
纵然前面带着“检校”二字,可“司徒”好歹也是三公之列……此等头衔加于名刺之上,亮于人前,还是挺能唬人的。
至于金紫光禄大夫的散官阶,含金量就更高一些了,虽无实际职掌,但可享受相应品级的俸禄待遇与政治身份。
比如唐代史料中常见的,皇帝赐紫金鱼袋、赐绯银鱼袋,就是在没有达到相应的级别时,特别恩宠予以穿紫、着绯的殊荣。
真要说起来,李奕此次晋升为金紫光禄大夫,才算是正儿八经地跻身于正三品之列。
因为他遥领的德胜军节度使,以及担任的殿前马军都指挥使,事实上只能算使职、差遣,目前并没有固定的品级。
若是依照礼制来衡量品秩尊卑、享受对应待遇,就比如能否服紫袍、佩金鱼袋,主要看的也是散官品阶。
甚至许多官员在死后,所镌刻的墓志铭神道碑上,也往往是散官阶排在最前面。
思及此处,李奕不免想起那位曾兼判三司事的末相景范。
在去年时,对方以归乡葬父为由请求致仕,世宗柴荣恩准之后,为彰荣宠,除赠予侍中奉之外,还赐加其为银青光禄大夫。
堂堂一介宰辅重臣,直到退休的时候,也才是从三品的散官阶。
而李奕年不过二十出头,已被擢升为金紫光禄大夫……环顾朝堂内外,与他岁数相当的文武中,又有谁能获得这份殊荣?
虽说在五代时期,皇帝对武将们尤为厚待,封赏的力度要远大于文臣。
但像是李奕这般,年纪轻、资历浅的,便得此位阶恩荣的例子,依旧称得上极为罕见。
皇帝确实已经是最大程度上能给他的封赏都给了。
李奕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如今自己身上的官职荣衔——金紫光禄大夫、德胜军节度使、殿前亲军马军都指挥使、上护军、检校司徒……
帐篷外,万籁渐渐沉寂下去,只余下篝火偶尔的爆响。
沉沉困意终于袭来,如潮水般将李奕淹没,纷乱的思绪也随之散去,只剩微弱的炭火将他的身形映在帐幔上。
次日一早,在冷冽的晨风中,御驾离开了圜丘。
但庞大的卤簿仪仗并未回宫,而是径直移驾太庙。皇帝以同样的虔诚与决心,将他的意志告慰列祖列宗。
连续两天的典礼过后,一切的节奏又重新回到正轨。
首要解决的便是吴越国和武平军的事,吴越兵败、王逵身死的消息虽传来了东京,但后周朝廷却没有第一时间回应。
等到郊祀大典过后的第三天,方才商议出了具体的应对措施。
对于西南边的武平政权,主要还是以安抚为主,遣使去往潭州授周行逢为武平军留后、知潭州军府事,加检校太尉。
以宰相范质为首的朝臣看来,当初马楚未被南唐攻灭之前,王逵担任静江军指挥使,周行逢便就是王逵的副将。
等到刘言被拥立为武平军节度使后,王逵被拜为武安军节度使,周行逢又成了王逵的行军司马。
乃至后来王逵袭杀了刘言,自立为武平军节度使,王逵又命周行逢镇守潭州,而他自己则坐镇朗州,两人间的亲近可见一斑。
现如今王逵意外身死,武平军中威望地位最高者,当然也就非周行逢莫属,其也最有机会承袭王逵的地盘。
因此,在后周暂时没精力前去干涉的情况下,只能采取默认的态度让周行逢自己“便宜行事”。
说白了,你要是自己有本事压服内部的反对声音,那留后之职自然就能立马转正,后周朝廷只需要再补一份正式的任命。
可要是你没那个本事的话,那最后只能谁赢了就给谁任命。
不过无论结果如何,想要武平军出兵协助攻打南唐,短时间内是指望不上了。
至于吴越钱弘俶那边,后周朝廷显然要更加重视,派出了数十人的队伍出使吴越。
一来是吴越的实力比之武平军更强,且向来都对中原朝廷颇为恭服,此番协助攻打南唐其也出了不少力。
二来是南边现在除了吴越的钱弘俶,已经指望不上别的势力再去帮忙牵制南唐。
因此,世宗柴荣自然要给予其足够的礼遇,以安抚对方的心思,并且还要说服他继续出兵协助攻打南唐。
不过出使吴越这件事,目前看来并不太容易。
既要冒着很大的意外风险,横跨上千里的距离,穿越南唐控制下的数州之地,再经由江阴南下抵达杭州。
而且等到了杭州,还要想办法说服钱弘俶,打消其退缩之意。
最终朝廷定下的使节人选,倒是让李奕略感意外——竟然是左监门卫郎将、西上閤门使曹彬。
据李奕从向训口中得知,这份差事乃是曹彬主动请缨,上书向皇帝求来的。
正月初七一早,准备妥当的使团一行人,便在曹彬的率领下,在东水门外的码头,坐上船沿着汴水南下。
而与此同时,距离开封八九百里外的均州,一支由数十艘舟船组成的商队,缓缓停泊在丰利县境内的汉水渡口。
领头一艘沙船的船首上,飘扬着一面“李氏”的布幡,正是蜀地商贾李二娘家的商队。
他们此行从蜀国成都府出发,押送着蜀锦茶叶、酒水银钱,经由剑门关到汉中兴元府,再换乘沙船沿汉水顺流而来。
此刻,渡口周遭一片喧嚣热闹的场景:脚夫们吆喝着号子等待卸货,小贩的箱笼里飘着食物的热气,行商的帮闲穿梭打听货物消息。
这丰利渡口,位于蜀地通往荆襄的要道,一年四季皆是人气鼎盛。商队南来北往,旅人络绎不绝,沿岸早已自发形成了草市集口。
就在船队才刚靠岸之际,岸边人群中已有两人迎了上来。
一人约莫三十出头,身着一袭青布直裰,头戴方巾幞头,步履间透着几分读书人的斯文沉静。
另一位则是蓄着浓密虬髯的中年男子。
而两人身后还跟着数名身形健硕的年轻汉子,全都是清一色的粗布圆领常服,但浑身上下却隐隐散发出一股彪悍之气。
这一行人为首的正是赵普和王仁赡,二人在数日前奉了李奕的命令,带着几名亲兵从开封快马加鞭赶来,提前在这里接应李二娘家的商队。
王仁赡未待船板搭稳,已上前几步,朝着船上朗声道:“我等奉节帅之命,在此恭候多时,不知来的可是成都府李二娘子家的船队?”
船上一个管事模样的精瘦汉子正指挥着水手系缆。
他闻声赶忙趋步向前,目光在岸边几人身上巡睃了一遍,尤其对那些年轻汉子多留意了一些。
听到对方准确道出自家商号的名头和来历,精瘦汉子却并未全然放松。
他心中暗暗思忖:先前没有在此地有所安排,眼前这几位来路不明的人物,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般想着,精瘦汉子立于船头拱了拱手,语气带着几分谨慎与客气,试探着回道:“不错,敝号正是从成都府而来,东家也确实人称“李二娘子”。但敢问诸位尊驾有何贵干?”
王仁赡浓眉一拧,正要再开口自报家门,站在一旁的赵普率先接话道:“我家节帅乃大周殿前司马军都指挥使,与你家二娘子渊源匪浅,此行干系重大,因此特遣我等前来接应护持。”
说着,赵普伸手入怀,取出一枚木制符牌,以及一封用蜡封缄的信函。
“在我等临行前,节帅亲授符牌与书信一封为凭,烦请阁下查验。”
精瘦汉子听到李奕的名号,又见赵普手中高举的信物,顿时心头的疑虑散去大半。
他连忙快步走到近前,恭敬作揖道:“哎呀!原来诸位是李大帅麾下,小人眼拙,方才多有怠慢,还望恕罪。”
赵普道:“无妨,出门在外,谨慎些也是应该。”
精瘦汉子双手接过信物,又赔罪道:“请诸位在此稍待,我家二娘子和郎君也在船上,小人这就去请来。”
沙船的舱室内,静得落针可闻,光线透过不大的舷窗,投射进几缕柔和的光带。
船身随着水波轻轻晃动,发出细小的“吱呀”声,空气中弥漫着燃炉散发的馥郁馨香,混合了船体木质特有的微潮气息。
靠窗一侧,铺着青丝绒毯的矮几旁,两人对坐无言。
其中一位是豆蔻年华的少女,穿着一身轻盈的青罗襦裙,裙摆如水色涟漪般铺陈,衣袖边缘以略深几分的丝线绣着缠枝纹。
少女的乌鬓云髻间,斜插着一支珠花银簪,更衬得她肌肤胜雪。
此刻,李二娘螓首微垂,长睫在细腻的脸颊上投下阴影,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透着几分少女特有的清雅与娴静,但也隐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与她相对而坐的,则是一位年约二十左右的年轻男子。
男子一袭质地精良的石青色素面澜衫,腰间束一条鞣制深色蹀躞带,其上衔挂着一枚莹润光洁的玉饰。
他身形颀长挺拔,随意斜倚在锦垫靠背之上,姿态显得既放松又自持。俊朗的五官线条分明,鼻梁高挺,手指正无意识地轻叩着矮几桌面,目光虽看似落在窗外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实则心绪也早已不知转到了何处。
若是细细端详两人的眉眼,便会发现不论是五官轮廓,还是气质神韵皆有相似之处。
短暂的寂静中,男子微微侧过脸,目光重新投向对面的少女。
他眉峰微蹙,略显随意的姿态稍稍收敛,坐直了些许,说道:“此番前往周国东京,商队所带的财货远甚于以往……若非小妹你执意劝说母亲同意,我是决计不会放任你胡来的。”
言罢,他顿了顿,又再次重申自己的担忧,“中原之地我虽未去过,但也早有耳闻,说那里是武夫当国,行伍之辈粗鄙蛮横,只知横征暴敛,视百姓如蝼蚁草芥。此等凶险之地,我们蜀地行商,何苦非要去掺和?安稳经营西南岂不更好?”
听着自家兄长的言语,李二娘沉默了片刻,随即轻叹一声,樱唇微启却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舱门外传来了几声叩响:“禀郎君、娘子,东京李大帅派来接应的人,已经提前在渡口等着了,还带来了李大帅的信物……郎君和娘子可要亲自查验过目?”
门外的话音未落,李二娘清澈的眸子便猛地抬起,掠过一抹真切的讶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