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的时候,曹叡作为大魏天子,亲耕于籍田。
这是他登基的第三年,同样也是他第三次亲耕。
尽管天子只是扶犁三推,并不需要真的耕田。
但国之大事,在祀于戎。
天子亲耕这一行为本是乃是国家祭祀的一种,旨在示范天下,重农固本,沟通天人,乞求丰稔。
再则,便是至高无上的天子都不忘稼穑之艰难,亲自劳作,天下官吏百姓又安敢不尽心力耕于垄亩?
只是,曹叡登基以来这三年,与上天的沟通似乎并不怎么顺畅,去年大旱自不必再提。
如今已近三月,本该是万物生长的大好时节,田间却仍少见绿意,禾苗低矮稀疏,毫无生气可言。
曹叡车驾缓缓行驶在官道上,掀开车帘,目视田地间荒凉景象,
“停车。”他忽然下令。
待得车驾停稳,曹叡径直下车,走向路旁田地,随行的刘晔、辛毗、蒋济等重臣徐徐跟上。
曹叡立于田埂之上,只见数十面黄肌瘦的农夫农妇,正在田埂、坡地上用锄头和小棍翻刨土地,却不是他最拿手的推犁耕地之事。
“这是做什么?”他神色略有疲惫地发问。
昨日将那杨阜下狱以后,他辗转反侧一夜不能入睡,杨阜那几句诅咒犹在耳边。
陛下今堵塞言路,为一己私情而罔顾大魏国本,上干天和,下失民心。
去岁洛水断流,关中大旱,其应犹在眼前!
今若再行此不德之事,恐天降灾殃更甚于前!
于是他晨起之后简单用了饭,便带着众臣往新野方向去,想看看去年关东大旱对百姓有何影响,想看看自己德与不德。
刘晔、蒋济、辛毗等人不食人间烟火,更不耕作,对于天子的发问显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只能看着田地里的农夫农妇干瞪眼。
大司农袁霸见状连忙上前,躬身解释:
“陛下,久旱必有蝗,大旱起蝗灾,此乃民间愚夫愚妇所谓掘蝗子治蝗之法,但…却是不能治蝗的。”
“既不能治,奈何为之?”曹叡一时皱眉,顿觉有些莫名其妙。
率虎贲宿卫往一老农行去,那老农见一群贵人行来,本欲逃走,最后又觉不妥,只能作罢。
曹叡行至老农身侧,默默看着。
那老农从土里用力刨出一大捧土块,黢黑枯槁的老手将之掰开,土块孔隙处,便露出一条条细长如稻穗的淡黄之物。
“此是何物?”曹叡问。
“贵人问我?”老农有些惊慌。
曹叡却皱眉掩鼻,后退了几步。
那老农倒也不恼,只信手揪出一条虫卵,咧嘴笑言:“贵人请看,这东西便是蝗子了。”
见那贵人皱眉,老农又道:
“贵人有所不知,蝗虫生卵埋在地下两三寸深处。
“只这一个卵块,便能孵化数十上百头蝗虫,不将它处理了,入夏后全部孵化,则蝗虫蔽天而至,数百里间寸草不生。”
曹叡皱眉,有些不解,看向身后的大司农袁霸:
“大司农适才不是说,此法不能治蝗?”
那老农自然不识天子,更听不懂所谓大司农,但赫然听到此法不能治蝗几个字眼。
便怯生生地插嘴答道:
“贵人…贵人明鉴,正如鸡是鸡子孵化而出,鱼是鱼子孵化而出,蝗虫自然便是蝗子孵出来的了。
“这掘蝗子的法子,之所以不能治蝗虫,不能彻底消灭蝗灾,便是因为不能每一块地都挖遍啊。
“倘若天子能降旨下令,让天下所有百姓都来挖掘蝗虫卵,那么今年的蝗灾就能好一些了。”
曹叡眉头紧锁不止,大司农袁霸则面露些许厌嫌之色。
那老农似是不察,继续跟这几位贵人絮叨着由祖辈传给他,他又传给儿孙的经验:
“但…只是掘蝗虫卵,却也不能完全杜绝。
“还需在蝗虫大起之时,募集百姓一到夜里就往田头点起火堆,等飞蝗看到火光飞下来,再用渔网将它们扑住。
“同时…在田边掘个大坑,边打边烧。
“这是父祖传给我们的经验,所以每逢旱灾蝗灾,我们新乡这一带活下来的人都是最多的,遭受的灾害都是最少的。”
曹叡听到此处,若有所思朝四周望了望,最后拍了拍身上尘土,转身走向天子车驾。
行出不远,他忽又停下脚步,回头问袁霸:“大司农,那老农所言掘蝗子之法当真有用?此地当真是往年蝗灾大起时受灾最少之处?”
袁霸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陛下,这掘蝗子之事,臣在很多地方都曾见过。
“但从未听闻哪一处地方,因掘蝗子之举而使蝗灾弥于未起。”
顿了顿,他又道: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
“天地生养万物,各有所用。
“蝗虫亦是天生地养,此间百姓杀蝗过甚,有伤天和,与修德互相违悖。”
曹叡闻之颔首,却又疑惑:“那老农说此间生人最多,蝗灾最好,又是为何?”
大司农袁霸道:
“南阳乃是后汉世祖龙兴之地,地下藏有龙脉,自有王气护佑,方能庇得此间百姓少受天谴。
“此间愚夫愚妇不明就里,竟将龙脉庇佑之功,误以为是他们那点微末的掘土之功了。”
曹叡闻得此言,举目四顾,若有所思,脚下这片孕育了后汉的土地让神色有些复杂起来。
但不论如何,后汉龙兴之地这几个字都是无须避讳的了,毕竟曹魏受禅于汉,受命于天,受得正大光明,何避讳之有?
非只如此,曹魏君臣对前后两汉列代皇帝,如刘邦刘秀,仍须尊称高祖、世祖,以示自己是天命正统,得位之正毋庸置疑。
就在此时,远处又忽地传来一阵嘈杂。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村口设起了一座黄土祭坛,一群百姓正围一名身穿道袍的道人跪拜。
那道人生得颇为高大,立在人群中尤其显眼。
再凑近一些,便能望见他手持一柄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四周则是烟火缭绕。
“这是在祈的什么?”曹叡问。
一名地方官吏急忙上前禀报:
“陛下,此乃本地百姓请来的仙师,正在做法祈雨、驱赶蝗神。
“如今南阳各地,此类法事比比皆是。
“百姓们都说,因…蜀人在西方作乱,才惹来上天降灾,唯有虔诚祈祷,方能消灾解厄。”
这地方官甫一言罢,远处便传来一声悠扬铃铛脆响,紧接着便是一阵整齐的诵经声。
张鲁献汉中于曹操后,曹操将张鲁及五斗米教高层尽迁邺城。
张鲁官拜镇南将军,封阆中侯,食邑万户。
十三年前,张鲁逝于邺城,但是他的五斗米教却没有就此消亡。
曹操在时,因经历过黄巾起义之事,对张鲁的五斗米教管控较严,并不允许他们于民间传道。
但这种事情向来是管不住的。
五斗米道主张诚信不欺诈,有病自首其过,服符水治病,还说修桥补路,施舍粥饭,可积功德,下辈子投胎转世,便不再受苦了。
在天灾兵祸连年不断的情况下,百姓萎靡不振,字面意义上的生无可恋,而五斗米教的教义,刚好能满足中下层百姓的精神需求。
这辈子苦一苦,下辈子就能过上贵人日子,这辈子越苦,下辈子过得越好。
如此一来,百姓们念着熬一熬便也过去了,也就不会闹叛乱了。
曹丕见到了这一层好处,便也不再以严法约束五斗米教,而五斗米教也迅速在民间流行起来。
大司农忽而接话:
“陛下明鉴。
“去岁大旱之时,五斗米教教众便在中原四处设坛祈雨,百姓们随之烧香拜神。
“说来也奇,到了七月,果然天降大雨,于是乎,五斗米教在民间声望便更上了一层。”
曹叡闻此颔首。
这五斗米教的出现,倒也为大魏分摊了所谓洛水枯,圣人出之谶带来的恶劣影响。
愚夫愚妇们信奉五斗米教,虽然也有坏处,但怎么也比他们信西方出圣人更能让人接受。
回到车驾旁,曹叡扭身问袁霸:
“大司农,河南那边灾情,比南阳如何?”
袁霸闻声当即回禀:
“陛下,河南诸郡的情况,比南阳更严重些。
“纵是富庶如颍川、汝南、陈留诸郡,去岁都是五谷不收,百姓多有以树皮草根为食者。
“南阳情形稍好,去岁尚有些许收成,百姓勉强得以糊口,但好的程度有限,百姓大多无力缴纳赋税。
“陛下去岁降诏缓征,则今年须得加征,可如今观南阳形势,一旦今岁加征,百姓便要怨声载道,未必能撑至明年了。”
言及此处,这位负责一国财赋的大司农想到了什么,道:
“西线战事僵持难下,司马骠骑拥兵三四万于潼关。
“潼关地狭土贫,无地可行兵屯之举,全赖转运。
“而潼关粮道艰险,今又凌汛,漕运难至。
“至于南线战事,淮南数百里赤地,粮食须自兖豫青徐四州漕运,亦颇不易。
“河北虽然富庶,但粮赋除供给本地,一边要运往洛阳,一边又要运往幽并二州。
“襄樊大军,如今粮草稍足。
“但南阳境况不佳,今岁自给自足尚且不能。
“欲维持武关军一万,襄樊军五万,粮食须自兖豫二州南运,甚至有三成须自青徐运来。
“然而…南阳与中原各地并无任何水道连通,也就无漕运可言,只能自舞阳陆运至宛,再入淯水而南。
“其间二百里陆路,耗费之巨,粮运同样艰难。
“陛下,臣便实话实说,自去岁以来,四方战事便接连不断。
“我大魏虽据天下九…七…九州之地,然全境大军五…四十余万,养兵便已殊为不易,一旦大军远征,则日费三万石不止。
“我大魏国库已不足三百万,倘若战事秋收不止,今年大魏全境…恐怕都需加税两成,更须向富庶之地预征一年赋税方可持续。”
曹叡闻此,又看了眼脚下略显贫瘠的土地,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作为天子,且刚刚扶犁亲耕不久,他自是知晓要体恤百姓,但情势所逼,又能如何?
难道还能停下来不成?
机会便在此处了,正如当年太祖与袁绍官渡之战一般,上天是不会等你准备万全之时再把机会拱手交到你手上的,太祖熬过去了,于是天下十有其八。
刘晔大概看出了天子所忧,上前一步道:
“陛下,我大魏据天下之大,生民四百余万,尚且为粮秣所困。
“西蜀伪汉,地不满千里,民不过百万,纵得关中陇右,然则二地新附未稳,非但不能产粮,更需蜀人自巴蜀千里转运。
“道路之艰,比之大魏远甚,何来余粮支撑连年征战?”
说到这里,他停了片刻,看了眼天子神色,见天子确实听进去了,才继续道:
“今观蜀虏用兵,不过两月便已连克巫县、秭归、夷陵、临沮四座吴城。
“进军之速,用兵之险,实非常理可度。
“依臣愚见,此非其兵锋之利。
“实乃其粮草未必能继,不得不行险放手一搏。
“换言之,蜀虏大概在以三军之性命换取时间,城池强攻而下,必是尸骸枕藉。
“只因若不能于粮尽之前便夺下江陵,则前功尽弃矣。”
曹叡听到此处,恍然颔首,而蒋济、辛毗等重臣闻言,亦是若有所思地捻着胡须。
“故臣敢断言,吴蜀江陵决战,必不太久。
“我大魏只需稳守襄樊、合肥,静待其变,待蜀人粮尽师老,吴人元气大伤之日,便是我大魏南下,收取渔利之时。”
曹叡终于颔首,对着大司农道:
“既如此,便再苦一苦百姓吧,朕即下诏,加天下赋两成,预征汝颖宛洛四郡赋一年。”
大司农袁霸当即拱手深揖。
抬首后却又想到一事,道:
“陛下,臣还有一事容禀。”
曹叡心思已在别处,眸子虚浮望着田地,信口便道:“且说来。”
袁霸深吸一气,叹道:
“陛下起初恢复五铢钱,确是国之善政,民间粮布盐铁得以流通,各富庶郡县贸易得以恢复,国家也因此征得不少关税、市租。”
关税古已有之,两汉就已经在各地关键交通要道、关口、桥梁、渡口设置关卡,对路过商品征收关税,少者课税一成,多者五成亦有。
眼下三国鼎立,战事频仍,各地关卡一方面用于军事盘查,另一方面便是为了向游商课税,是如今各国财政收入的重要组成部分。
三国商税制度都承袭两汉之制,也都延续了两汉官僚体系,设有诸如司金中郎将、关津都尉、市令、市长等官职。
曹丕受禅称帝后,曾一度下令减轻关津税收,所谓轻关津之税,皆复什一,也就是说曹操在位时候征的商税,要比十分之一要高。
至于市租,便是在官方设立的官市内,对商铺征收一定的税费,也就是这时候的市场管理费。
市令、市长负责管理市场,平抑物价、收取市租。
大司农袁霸此时从袖中取出几枚轻重不一的钱币:
“陛下,恢复五铢钱确是善政,然国家乏铜,不能多铸良币,如今民间劣币私钱大肆泛滥。
“陛下请看,这些民间私钱轻薄劣质,含铜不足官铸之半,形状简陋不堪,百姓宁以布帛粮食易物,也不愿接受这些劣币了。
“五铢钱之法,终致豪富获利,鱼肉百姓,恐不能行。”
袁霸本来还想说,因为去岁关中惨败之事,汉军复炽,天下将乱,民间对大魏钱币的信心已然动摇。却又想到昨日才被下狱的杨阜,便将这话给按了下来。
曹叡接过那几枚轻飘飘的私钱,在手中掂量良久,最后却掌心一摊,任私钱落于地上:“既不能行,便再废止罢。”
大司农终于退下。
另一边,太尉刘晔与蒋济、辛毗等元老重臣一路说了许多,此刻适时行至天子身侧,道:
“陛下。
“天地之大者,在阴阳。
“阳为德,阴为刑,如今天下灾异屡见,蝗孽将生,大概便是天地向人间示警了。
“《春秋》有云:螟蝗,国之大灾,政失其道则生。”
曹叡闻此登时皱眉欲怒,可又很快将情绪压了下去:
“朕自问继位以来,未尝敢懈怠政事。
“然去岁大旱,今岁蝗生,关中之失,皇嗣早夭,一桩桩一件件,莫非真是朕德行有亏,上干天和,触怒了上天?”
刘晔赶忙急色摇头否认:
“陛下谬也!
“臣闻古之圣王,但遇灾异,则避殿减膳。
“今陛下避殿减膳已数,避不能避,减不能减,而旱不能止,蝗不能绝,可见德政不修者不在陛下,而在三公也。
“陛下天子,代天牧民。
“三公鼎辅,上应三台。
“倘天下德政不修,其咎则首在三公辅弼之臣。
“臣身为太尉,掌天下武事,却不能为陛下荡平蜀寇,以致有关中之败,陇右之失,此臣罪一也!”
言及此处,这位光武帝之子、阜陵王刘延之后抬起头,老眼竟有泪光闪烁:
“去岁至今,灾异不绝,臣每夜扪心自问,惶恐无地。
“今蝗灾将有,正是上天警示于陛下,辅臣非人!
“臣德薄能鲜,忝居高位,致此灾殃,若再恋栈不去,何以面对天下苍生?大魏万民?
“臣请引咎去职,骸骨归田,以答天谴,退避贤路,如是,或可上慰天心,下安黎庶!”
刘晔言罢,竟是伏地深深叩首。
曹叡心有所感,赶忙上前将这位三朝老臣从地上扶起,沉默片刻,方才长叹一声:
“太尉何至于此?
“关中兵败,太尉远在洛阳,何罪过之有?
“真若有罪,亦是朕调度失宜,蜀虏狡猾,岂能罪于太尉?
“至于天灾去职……太尉之心,朕知之矣,然不可为。”
就在此时,卫尉辛毗出列奏道:
“陛下,太尉忠恳之心,天地日月实可鉴之。
“然如今多事之秋,太尉终究国家柱石之臣,倘若骤然去之,恐伤国体。
“依臣愚见,或可暂解太尉职,令太尉居领太中大夫,于府中思过修德,待天和恢复,再行起复,亦显陛下之心。”
曹叡就着这个台阶,执刘晔一双老手缓缓点头,四目相对:
“既然如此,朕便准太尉所请,暂去太尉之职,领太中大夫,归家静思,望卿砥砺德行,他日再继续为大魏效力。”
“臣……谢陛下隆恩!”刘晔挣脱天子之手,再次伏地叩首。
曹叡再次将刘晔扶起,道:“朕将斋戒沐浴三日,其后设坛祷雨于沔北,以感上天,望弥蝗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