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果真如赵车骑所料,孙权遣使潜来上庸!”
因西城之功升为殄吴将军的爨熊登上城头,对着并肩而立的天子与赵车骑抱了一拳,神色有些振奋。
“哦?何时擒住的?”刘禅心情不错,饶有兴致地笑了笑。
“就在今晨!其人与一众樵夫混在一起,臣帐下司马惧有变故,便将他们全部抓起来了!
“不过,那吴使除一身粗布烂衫外,根本看不出是樵夫农人,一审便知其乃吴使!”
“樵夫可曾放归?”刘禅问道。
“陛下…臣恐其中尚有吴人,并未放归!”
“将军心细,诚可嘉也。”刘禅赞爨熊一句。
沉吟片刻,吩咐道:
“便是有吴人混在其中也无妨,都放了吧。
“对了,遣军中文吏向他们道明缘由,人赐粟二斗致谢。”
爨熊一滞,瓮声遵命:“唯!”
“那吴使现在何处?”刘禅问。
“尚在臣营!”
刘禅颔首:“将樵夫放归,再将那吴使带来。”
殄吴将军领命而走。
就在此时,肉袒献降的姚静、郑他、李辅、张梁四将被高翔押到了城头之上。
“罪将…罪将叩见陛下!”数月前才率众降魏,弃明投暗的姚静、郑他二将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根本连头都不敢抬。
二人原是西城土豪,大汉对他们采取了羁縻政策,委以将军号,命他们在西城以西的定远要塞镇守,其众共七千余人。
七千余人什么概念?
据申仪交出的户口籍簿,整个西城在籍户数不过九千,郑、姚二将麾下七千余部曲,大致相当于西城每户都有一丁在他们帐下听命。
“朕有些为难,不知当如何处置你们,你们可能为朕出谋划策?”
郑、姚二将闻得此言,顿时被吓得脊背发凉,汗毛倒竖。
抬头望去,却见那位年轻得不像话的大汉天子并没有看向他们,只是望着群山若有所思,虽无愠色,却还是给他们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事实上,二将早已知晓了曹真、张郃、司马懿诸将在关中接连大败的消息,也早就料到,汉军多半会趁此时机袭夺东三郡。
彼时,二将便已骇然惶恐。
好在按照常理而言,朝廷不大可能再让他们这些墙头草戍守上庸,然而孙权水师隔绝了汉水,让他们彻底失去了与中央的所有联系。
他们走无可走,逃无可逃。
又因西面有申仪作为屏障,让他们生出了些许侥幸之心。
待得知吴国进逼西城时,他们又生出了另一种侥幸。
他们与蜀有怨,降汉不可,倘若吴国有本事从申仪手中夺下西城,再率众来围上庸,他们降吴便是,孙权定然能给他们一个好去处。
东三郡地处汉、魏、吴三国的中间地带,凭山恃险,易守难攻,是三国都想争取而不愿动兵之地。
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步骘、诸葛瑾这些吴国大将,竟会与蜀汉一起进围上庸。
更诡异的是。
他们适才特意降吴而不降蜀。
可吴人竟问也不问,直接便把他们押到了此处。
——汉天子跟前。
见二人许久不答,那位负手面山而立的天子徐徐出声:
“既然你二人无话可说,那便只能按朕本意来了,来人……”
“陛下,陛下饶命啊!”姚静登时被吓得骨头都软了,匍匐在地,泣声求饶。
“陛…陛下……杀降不祥啊!”那郑他情急之下亦是口不择言,想到了什么便说什么。
姚静双手扶地,抬头仰视那位天子,却见那天子眉头微皱,似乎并没有回心转意。
惊惧之中,其人搜肠刮肚,想再说些什么好话向这位天子求饶,可是却怎么也组织不好语言,只是木讷地哭喊着饶命。
“杀降不祥?”刘禅皱眉。
“尔等可识吕布否?
“当年曹操诛吕布,天下可有非议者?
“尔等才能不及吕布,反复却如出一辙,纵是杀了,天下之人也只会拊掌称快。”
闻得天子此言,郑、姚二将俱皆失色,面如死灰。
“陛…陛下…念在我二人举城而降,不曾伤汉军将士分毫份上,饶我们一命吧!”
“是…是啊陛下,我还有用,陛下留我一命,我帐下三千余部曲必能为陛下、为大汉效死力!”郑他颤声恳求道。
刘禅没忍住嗤笑了一下。
姚静求饶还说“我们”,到郑他这里直接就是“我”了。
就在刘禅腹诽之时,那郑他见天子终于不再是一副肃杀之情,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陛下…都是他!
“都是他的主意!”
“都是他逼我诱我,我才不得已降魏的!”
姚静当即瞠目结舌,而后对着郑他便是破口大骂:
“好你个郑他!什么叫我逼你诱你?!
“当初我就随便提了一嘴,决心未下!
“结果你义无反顾拔刀便反!
“现在为了活命,就变成我逼你诱你了是吧?!
“做人…怎能如此厚颜无耻!”
“呸!”郑他猝不及防往姚静脸上啐了一口,“我入你娘的!”
二将不断对骂。
若非被捆缚住,说不得便要在此大打出手。
见郑他、姚静二将丑态百出,汉天子不为所动,同样被捆缚至此,却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李辅、张梁二人相觑而视。
从对方的眼神中,李、张二人都很敏锐地读出了忐忑、惊惶、希冀并存的复杂情绪。
忐忑惊惶自不必提。
至于希冀?
——倘若汉天子诛郑、姚二人,那么他们二人的性命毫无疑问,必然能够留下。
否则的话,就真如郑他所言。
——杀降不祥,往后将无人再敢献降于汉了。
就在郑姚二人对骂不止之时,殄吴将军爨熊押吴人之使登城而上。
“放开我!”
“你们这些蜀犬!”
“欺世盗名!背信弃义!”
“趁火打劫!鼠目寸光!”
那吴人使者被推搡着到了城头,嘴里一句好话也无,听得周围一众汉将直皱眉头。
爨熊实在听不下去了,邦邦两拳砸到那吴人头上,把他整个砸翻,其后又一把将他揪起,割一块破布把他嘴巴塞住。
“陛下,吴使带来了。”爨熊对着天子抱拳行礼。
那名还未站稳神形,头晕目眩的吴使闻听汉将此言,登时一愣,瞪大眼睛,满是不可置信之色。
原本还在呜哇呜哇骂些什么的嘴巴,此此也终于停下不动。
陛下?
蜀汉天子?
他……怎么会在这里?
而那位被唤作“陛下”的年轻人却是连看他一眼都欠奉,只是对着地上被捆缚的二人徐徐出言:
“朕本欲饶你二人一命。
“可倘若叛降没有代价,则人人皆敢怀叛降之心。
“所以…你们非死不可了。
“朕路过西城时,郑氏、姚氏已归心于汉。
“你二人族中耆老,已将你二人及五服之属尽皆剔出了族谱。”
待天子言罢,原本还在对骂的姚静、郑他二人已是彻底恍惚失神,面色煞白,喉间再无半句詈骂,浑身骨头也俱是一软,个头比先前矮了数寸不止。
既为天子,则一言九鼎。
金口既开,非但宣告了他们二人的死亡,更让他们死后魂无所寄,血食永绝。
非止他们二人,就连他们五服之内的直系亲属,都要香火不继,到地下当孤魂野鬼。
楚人好巫鬼。
东三郡地处深山老林,民风“淳朴”,巫鬼楚俗远盛于平原上的荆楚诸郡。
那吴使看着汉天子神色,听着汉天子话语,再环顾周围一众侍立天子左右,肃穆威严的老将,脸上怒色已然尽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恍惚。
汉天子仍然没有看他一眼,只是对着地上那两名肉袒反缚之人轻轻摇了摇头,道:
“你们二人生路已无。
“但朕现在给你们二人一条死路。”
跪在地上面若土灰的姚静、郑他闻此一愣。
那名嘴中塞布的吴使亦是一滞,不明所以。
却见天子目视郑姚二将徐言:
“倘若你二人从容赴死,则你二人五服之属,皆可重归族谱。
“你二人之子息,亦可至我大汉朝廷为官。
“只要他们有才有能,朕对他们一视同仁,但若有功于国,纵使公卿宰将,亦可做得。”
听到这里,非但郑他、姚静二将为之一滞。
就连李辅、张梁二魏将,就连不能言语的吴使,甚至赵云、高翔、关兴、赵统等武将及孟光、张绍、郤正等文臣,亦都变了神色。
在此之前,这位天子并没有与任何人讨论过,他将如何处置郑他、姚静二将。
而且…确实有不少文武认为,此二人主动献城而降,又有七千部曲可为大汉所用。
陛下虽不会像收留唐咨一般留用军中,但多半会饶二人一命,以二人来羁縻他们那七千部曲。
部曲制麻烦就麻烦在这里。
很多部曲世世代代依附于主家,像申仪、郑他、姚静这样的大家族,盘踞在东三郡数以百年。
他们的部曲,自祖辈开始便认这些大家族做主,根本不认识什么汉天子、魏皇帝。
譬如天无二日,申氏、郑氏、姚氏之家主,便是他们的天子。
这也是为何申氏、郑氏、姚氏诸族可以盘踞东三郡,并且不论汉魏吴三国哪一国都想尽力争取他们,而不是与他们死战的重要原因了。
这些部曲对旧主极度依赖,极度信任,且一般有着深厚的感情,倘若杀其家主,会激起义愤,还会闹出不小的动乱。
即使以武力、刑杀平息暴动,这些部曲也难能为大汉所用。
譬如孟达死后,其部曲七千余家全部随其甥邓贤迁往幽州苦寒之地。
这些本能形成战斗力的部曲,因其家主之死,基本不能再用,只能充为军奴。
大汉居天下之西,小国寡民,郑姚二将手中六七千部曲,于大汉而言是可以争取的一股力量,让他们充为军奴去屯田,是不小的浪费。
且这些部曲精壮者不少。
穷山恶水出刁民,天下一等一的精锐步卒“丹阳兵”,就诞生在扬州十万大山之中。
与之类似的泰山兵、巴州賨人、南中蛮人、武陵五溪蛮,俱是剽悍锐卒,往往视死如归。
东三郡地处秦岭十万大山当中,其间山民亦是如此。
只要给他们一个虎熊之将,他们就能成为虎熊之师。
时间流逝,待刘禅从沉默的郑、姚二将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些东西,才终于再次开口:
“若你二人认罪服诛,朕不会赐你二人金屑之酒。
“而将你二人缚于辕门,斩于万军当前,以戒天下。
“生不能为人杰,死尚不能为鬼雄乎?
“慷慨服罪而死,是知义也。
“服金屑之酒而死,乃屈辱于丈夫也。”
沉默许久,肉袒反缚的姚静、郑他二人相顾而视。
至于此时,他们的眼神中,已没有了一开始对死亡的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解脱与决然。
“罪将姚静甘愿赴刑,谢陛下隆恩厚赐!”
“罪将郑他甘愿赴刑,谢陛下隆恩厚赐!”
闻声见状,刘禅轻轻颔首:
“好,你们这段时间便回家,与妻子儿女团聚几日,好好交代一下遗言,希望你们能体面些,也希望你们的子息能够理解你们的苦心,理解朕之苦心。”
郑他、姚静二将沉默片刻,决然颔首。
赵云、高翔、孟光、郤正等人看着郑姚二将决然之色,再看向那位威仪肃然的天子,一时心旌摇曳。
二人服罪认死,申、郑、姚三姓上万部曲,尽为大汉所制。
倘郑、姚二将真能使其子息尽忠于朝廷,则大汉又将得数千悍卒为国所用。
至于申仪,其人已无子嗣,唯有一女而已,既已降汉,大汉只需稍加优待于他父女二人,再晓其人麾下心腹部曲以情理义利,不日又可得数千部曲为汉之用。
经此两役,西城、上庸间最大的三个地头蛇,全部被锄除。
自天下大乱以来,一直据险守固、拥兵自拥,在张鲁、刘表、曹操、先帝、孙权之间反反复复不断横跳的东三郡,再也无力闹腾。
此役至此,终于大胜。
吴人使者看着肉袒反缚,毅然赴死的魏将,最后又看向那位威仪肃然的大汉天子,神色越发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