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度人经,可知生前事。
阴尸宗宗主原名丘显生,乃是大雍朝天治帝统治时期的第一位武状元。
丘显生打小有神力,人都说他骨骼如龙,筋肉如虎,若逢乱世行军伍,必然是龙虎啸聚,名震千古。
然而,丘显生却偏偏生在了大雍开国之时。
生不逢时,不外如此。
彼时,八旗元帅听闻丘显生之能,遂数次向天治帝请荐,想要将丘显生带入南厝战场,随他一同卫戌边疆。
天治帝久闻丘显生武道资质无人能出其右,此人将来或可触及武道天人之境。
为此天治帝曾屡屡试探丘显生,然而天治帝却发现此子胸怀包天之志,且极为聪慧。
若为将帅,其统帅之才恐也不弱于人,如今大雍已经定鼎天下,除却南厝疥癣之疾,可谓是四海升平,国朝不需要第二个八旗元帅,更不需要一个可能超出天治帝掌控的人。
天治帝自认年事已高,而丘显生仍是青壮,若他真将对方送给八旗元帅培养,子孙恐难制之.
多重顾虑下,天治帝遂抑其志,委以冗余杂务,使丘显生日夜忙碌,根本无暇修行武道。
丘显生并非庸人,他觉察上意,明白前路已然断绝。
长此以往,丘显生逐渐心灰意冷。
某日夜里,他终于下定决心,纵火将公干所用官舍付之一炬,他则轻装简行,抛家舍业,离开了京城,往外寻仙而去。
此时丘显生已有天治帝为他御赐良配,且孕育一子一女,而他却毅然决然的抛弃了妻子。
在丘显生眼里,他既然无法建功立业,当那万人敬仰的将军元帅,那不如就此斩断红尘,去求那长生之道!
也是丘显生命里该有此仙缘,在寻仙访道三年后,丘显生于蔚州府城遇见了一位修道者,名庄童生。
彼时蔚州恰逢旱灾,庄童生路经此地,便告以知州寻九名胆大且属龙的童子代为驱使。
他则寻来数只蜥蜴放入瓮中,随后又手搓一根整五十二丈长的绳索待用。
而后庄童生登坛持咒,不消多时,果有厚云从东起,层层迭迭仿佛无穷尽。
庄童生速将一名童子绑在绳头处,并喂以安神镇魂、增强气力的丹药若干,随后让那童子抱紧坛瓮,无论如何都不可撒手。
庄童生则用拂尘卷起童子身躯,将之抛入云端。
那童子到了阴云之上,竟不坠落,反而像是箍在云上一般。
庄童生见状,立刻朝坛下剩余八位童子疾呼道:“速速拉绳!慢则雨无!”
八名童子奋力拉绳,此时那绳仿佛垂钓之人钓到了百斤大鳌,分外吃力!
此时,天上的滚滚云层真好似挣扎游鱼,而八名童子则是遛鱼的钓客,云往北则往南拉,云往西则往东拉。
少顷,风声雷声雨声齐至,八名童子听到大人高呼下雨,于是更加卖力,不过多时,大雨滂沱如倾盆,而法坛前庄道人所置缸中,水深已有一尺有余。
此时,被绳索拉低的云层中隐隐传来真龙咆哮之声,继而便有数道雷霆从云中落下,直击法坛上作法的庄童生。
庄童生不以为意,他手持羽扇左拦右遮,约莫三五次后,但见缸水盈尺半,庄童生遂命八名童子松开绳索。
同时道人仰首向天,拱手长揖道:
“贫道代此间百姓谢过龙君,往后百姓亦会为龙君供奉香火,以感谢今日龙君出手襄助之情。”
天上雷声渐渐消散,头顶阴云亦发出一声不情不愿,甚至颇有些埋怨的吟啸,随即携裹着滚滚阴云往东行去。
待风晴雨霁,有围观百姓问天上作饵的童子现在何处,莫不是进了龙君之口?
众人哗然,然而就在此时,不远处房顶上却忽然传来孩童呼叫声:
“我在这儿!好大的龙!天上好大的龙!”
原来是那云上龙君临走前还不忘分下一缕风气,托举着这孩童平安落地。
人群中,看完此景的丘显生目中异彩连连。
眼瞅着此间道人有呼风唤雨,驯龙伏虎之能,这不是仙人是什么?
丘显生认定这就是他的仙缘,于是上前纳头便拜,想要让庄童生收他为弟子。
然庄童生不以为意,一旁知州心中不虞,遂派衙差驱赶丘显生。
后者也不着恼,索性就在州府衙门外等候。
待得庄童生用完谢宴,准备离去时,他便尾随而上,不论昼夜,不管晴雨,丘显生始终一声不吭跟在身后。
只要庄童生歇脚打坐,他就跪在不远处等着。庄童生起脚动身,他便一副尾随痴汉的模样,一路死缠烂打的跟着。
终于,在回到莲花山的时候,庄童生长叹道:“你心有所执,凡心未泯,如何修得真法?”
“真人怎就断定弟子凡心未泯?弟子为求取仙道,不惜舍弃官位,离开妻儿,这难道都不算诚心?”
庄童生哑然失笑,启口道:“也罢,看你如此虔诚,贫道若不给你一次机会,反倒显得贫道不近人情。”
“今日贫道便带你上山,做个散修。若你在此期间,真能守得住本心,耐得住清修,贫道再考虑将你收入门下,传你修真法门。”
丘显生显然还不知道庄童生说的定守本心是什么意思。
等到了山门,丘显生便被安排到一处独立洞府,说是洞府,其实就是一个山洞,里面只有一床、一桌,一凳,仅此而已。
前二月间,丘显生尚且耐得住寂寞,哪怕不得仙师传法,他依然能守得住本心。
但半年过去,不得真传的丘显生已然抓肝挠肺,觉得在这地方还不如在官衙忙碌来得舒服。
也就是在这一日,有穿着粉袄衣裙的小姐来到丘显生住处。
那面若桃花,肤若凝脂的小姐自称是陪伴家人前来玉池观替家父还愿,却不知怎的,迷失道路,来到了此处。
丘显生眼前一亮,忙起身见礼,还待说话,却忽闻洞外一声雷动,接着便是紧随而至的瓢泼大雨。
“这雨好生迅疾!小姐,这山中湿寒,外面又逢风雨,某倒是不怕,单怕小姐淋湿身子,染上风寒,若小姐不觉冒犯,不妨在某洞中暂歇,待风停雨止,某再送小姐离去。”
那小姐急忙谢过,随即羞答答一笑,坐在了石凳上。
此时,不大的洞府里,孤男寡女,男的一身热气,女的胭脂香气扑鼻,旖旎的气氛开始蔓延。
两人本也没别的话题,丘显生问小姐婚否,小姐则说待字闺中。
眼看话到尽处,小姐又突然抬起螓首,脸染红绡的来了句:“小女若是要嫁人,也是要嫁给像郎君这般的好儿郎。”
啊呀!
瞧着小姐且羞且喜的模样,丘显生心中欲火腾的就烧了起来,什么求仙问道,什么固守本心,统统都被他抛到了脑后。
洞外,风雨交加。
洞内,翻云覆雨。
待得云收雨霁,丘显生忽然发觉洞门外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人影。
那人影语气中不乏失望:
“你到底是没能守住本心。也罢,明日你便下山去罢。”
说完,道人转身离去。
丘显生怅然片刻,他此时虽有遗憾,可心里并未觉得太过失落,若是能与眼前小姐一同下山,结为伉俪,做个富家翁,从此你侬我侬,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然而,当丘显生回头看去时,床上却哪还见得小姐身影,分明就是个等身大小的稻草人!
丘显生羞愧难当,他哪会不知这是真人考验他的手段,若他过了此关,则求仙有路,若过不去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丘显生再无颜面留在山上,他狼狈的离开莲花山,当回到京城时,才得知自个已经在五年前‘死于火患’。
一个武状元,死于火患,何其荒唐。
但丘显生却不敢现身,一旦现身,他便是渎职欺君,只会给自己平添祸患。
丘显生无奈,他兜兜转转,多方打听,却发现自己的妻子已经改嫁他人,而那个人正是他往日里最要好的同僚。
那一日,天降大雪,丘显生沽酒痛饮,长笑而去。
自那之后,丘显生便继续寻仙访道。
多年后,同样是大雪夜,这一次丘显生遇见了福禄尊者。
而福禄尊者与丘显生的孽缘也就是在这一刻拨动了齿轮
徐青看完阴尸宗宗主的走马灯,度人经依旧没有停止翻页,而这回呈现在他眼前的却是福禄尊者的记忆画面。
福禄尊者原是天女女魃选取的人间行走,福禄二字也是女魃所取。
在此之前,福禄尊者乃是一家通阴戏班的杂耍艺人,名为瓶娘子。
除了瓶娘子,戏班里还有侏儒儿、双生子,以及浑身无骨,好似游蛇的蛇美人。
瓶娘子头顶鲜灵的美人首,身子却是个青花细颈的瓷瓶儿,这模样对寻常人来讲,除了看个稀奇外,绝不会产生多余想法。
然而,天下之大,总有癖好特殊之人。
这一日,瓶娘子正在后台涂脂傅粉,她也不用别人帮忙,单用云鬓发梢,就能卷起粉盒胭脂,用来打扮。
彼时班主忽然遣人相告,说是张府张家少爷前来求见,且花了二百两银子,单点瓶娘子作陪。
瓶娘子未有多想,直到遇见那张公子,她才知道这人原来是贪图她的美色,想要与她结下一段露水情缘。
那时候瓶娘子未经人事,从未尝过男欢女爱,也就一推二就的答应了张公子。
咱也不知道一个瓶子、杯子,一个七尺男儿,两人是怎么欢爱的,反正自那之后,瓶娘子饭量都少了半两,也不知私底下偷偷吃了什么俏食。
可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别说戏班这种八面透风的地方。
没多久,张家的少夫人便打上门来,要寻瓶娘子出气。
班主虽然是阴门行当出身,可也不敢和张家少夫人作对,要知道那少夫人可是出身在琅琊王氏,是正儿八经的名门望族。
张家少夫人寻到瓶娘子,二话不说,当时就让随从把那瓶娘子托身的瓶子打碎了!
剩下水尿巴汤的身子,也让人丢进了河里,自此戏班里再无瓶娘子。
说来也是造化使然,瓶娘子随着水中暗流进入地下河道,一路漂泊。
也不知过了多久,陷入昏迷的瓶娘子再次睁眼时,就发现自个有了新的陶罐当衣服,而她的脑袋里也多了一块不同寻常的骨头。
而在瓶娘子跟前,还有一口质地特殊,纹有古战场图案的青铜棺椁。
见瓶娘子苏醒,棺椁内有女子声音传出。
那女子自称是天女女魃,乃是一位掌管灾害的正神
瓶娘子得女魃赐名福禄,自此依照女魃指点修行尸怪之道。
别瞧福禄女怪模怪样,本事却不低,没修行多少年,便成了有气候的飞僵,不仅灵魂不灭,还可飞天入地,来去自如.
这日,福禄女得女魃指示,驾着风正在天上溜达呢,却忽的撞见前面云头站着个老婆子。
那老妪婆鹤发鸡皮,一身旧道袍,也在凌空虚渡。
福禄女心中一喜,道:“天女果真神机妙算,沿此山脉飞遁,果然遇见个老婆婆。”
在女魃口中,这可是位道行深不可测的老前辈。
她紧赶几步拦下云头,纳头便拜,口称师父,要追随老妪学真本事。
“哪里来的鬼胎!你可知老身是谁,也敢拦我去路?”
“前辈容禀,晚辈此来是奉了天女女魃之命,特来侍奉前辈左右。
晚辈炼化了黄庭颅骨,魂魄已达不死不灭之境。晚辈深知,前辈正寻一位应劫之人,欲要执掌阎罗天子坠落人间的重宝。”
“晚辈这身子乃是天女所造,做那应劫之人再合适不过!”
谁知老妪闻听女魃二字,登时眉毛倒竖,破口骂道:“混账,大劫之世,她一个执掌灾害的神祇,就该老老实实闭关蛰伏!哪容得她跳出来插手人间之事?
难道还要她所过之处,赤地千里,寸草不生不成?”
骂完女魃,老妪又拿那双老眼,嫌恶的看向福禄女,冷声道:“瞧你一身冲天血煞,想来修的必是邪魔外道!老婆子我就是收个山精野怪当徒弟,也断不会收你这等污秽之物,辱我门楣!”
福禄女一听这话,立时变脸道:“我此身乃天女所赐,便是陆地神仙也不过如此!你不收我为弟子便罢,我也不稀罕,却怎要如此辱骂于我?”
福禄女说完,仍不解气,她继续道:“女魃经天纬地,感地脉通幽阙,这才造就我身,我此身便是最契合冥府重宝的不二之选。你老眼昏花,不识真金,可见不拜你为师,也不是什么可惜之事!”
老妪气极反笑道:“好一个不知所谓的孽障!老婆子若是将大计托付给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那才是昏了头。看在天女份上,今日老婆子暂且饶你一回,若下次再让我撞见,管将你挫骨扬灰,省得脏了老身的眼!”
话音未落,老妪大袖一挥,一股罡风平地起,如赶苍蝇般,兜头便把福禄女从半空狠狠掼了下去!
福禄女万万没料到这老妪竟如此不给天女情面。
面对老妪甩下的弱水神通,她半点招架之力也无。
待落地,只听一声脆响,福禄女摔落雪地,那陶罐登时四分五裂,而她的五脏六腑也都裸露在了雪地上。
而这时恰好有一个面目沧桑的中年男子路过此地。
男子名叫丘显生,是个求仙问道十余年的浪子。
丘显生见福禄女没有身躯却不死,甚为奇异,觉得这或许就是某种仙法。
他给福禄女找了新的花瓶当肉身,两人通过交谈得知彼此都被得道高人拒绝过,颇感同病相怜。
然而,福禄女却始终未把丘显生当作同一类人看待,毕竟她是天女魁魃所造,而丘显生虽然根骨不错,但却是个凡俗武夫。
福禄女传授丘显生玄门修行之术,而作为交换,丘显生便成为了福禄女的行走,做了那阴尸宗宗门的新宗主,并广罗弟子,做大做强,只为选取一个年轻的适合福禄女夺舍的肉身。
只有丘显生明白,这都是那老妪的刻毒言语戳中了福禄女的心事,让她觉着自己是个怪物,是以才如此执拗的想要找个最好的躯壳。
而这也是福禄尊者后来不愿显露真容,要驾驭云辇花轿出行的原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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