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有凑巧,物有偶然。
徐青打骨庙里出来,刚行至枯骨驿,就瞅见一人摇着铃铛,身后带着一队脑门上贴符的行尸走肉,在枯骨驿里开道行走。
再看那人装束,脚下草头鞋,身上青布衣,头上戴着一顶青布帽,腰间系着一根黑束带。
这打扮徐青比谁都熟悉,只有赶尸匠才会穿这身行头。
要不说天下事都赶巧呢,那赶尸匠迎面撞上徐青,眼前登时一亮。
这大骨架,这个头,要是拿来炼尸该多好啊!
徐青也来了精神,眼前的一队行尸有五十来号,快抵得上他在仵工铺里两三个月的营收了。
这要是都拿来超度了,该多好啊!
“道友也是赶尸匠?”徐青率先打起招呼。
“也?”
徐青拱手一笑:“不才,打小跟师傅学赶尸,如今已经有十几年赶尸经历。”
年过五十,自认老江湖的赶尸匠笑容更盛:“年轻有为,当真是年轻有为!”
“老夫田宝成,乃阴尸宗记名弟子,今番特意赶来一众行尸,只为阴尸宗年轻弟子修行用。”
“我看小友年纪轻轻就有进入阴河的门道,想来是有师友尊长护送.”
徐青憨实一笑道:“小子没有师父护送,引领小子入行的学师早年亡于天心教妖人之手,小子一心为师报仇,便求师叔送我进入阴河,欲要拜入阴尸宗学艺。”
“至于师叔.他老人家有俗事缠身,送我进阴河后,便自个回了湘地。”
徐青装作落单的晚辈后生,目光带着期冀道:“还好今日遇见同道前辈,不然小子还真不知该如何在这阴河行走。老前辈若是不嫌麻烦,可否带我一同去往宗门?”
“好说好说,你我既是同道,那便是同宗同源,我理应帮你!”
田宝成左手捧香炉,右手摇尸铃,丝丝缕缕的烟气像一条条绸带,托着行尸飘忽忽往前走。
期间,田宝成像个慈祥的老人,一会儿问:“这外面可不太平,你一个人怎也不带尸兵护身,若是遇见歹人或是鬼怪妖魔可怎生是好?”
一会儿又问:“你不曾带尸兵,可是有武道修为傍身?”
徐青一一应对,完全一副不知江湖险恶的小肥羊模样。
而且还是个落单的小肥羊。
田宝成目光愈发和善,他问道:“你培养的行尸,可有银甲尸火候?”
“家师穷其一生也才炼制出一具银甲尸,晚辈又怎可能炼的出来!”徐青苦笑摇头,随后眼神里又露出向往之色:“若能炼制出一具银甲尸,晚辈就是现在立刻死了也值了!”
“好好好!老夫恰好有个炼制银甲尸的念想,只是一直没寻到个合适的尸身,今日你我老少相逢,恰好可以一同合作培育出一具顶好的尸将出来!”
“老前辈打算怎么合作?”徐青依旧一副纯真模样。
“这好办,老夫出力,你出人,说不得凭你这身骨相,老夫临老还能借你之力成为宗门正式弟子!”
说完,先前还一脸和蔼的赶尸匠忽然跳至一旁,急促摇铃,欲要让身后行尸将眼前青年彻底制服!
然而,那些行尸还未到徐青跟前,便纷纷抖若筛糠,最后更是趴伏于地,做顶礼膜拜状。
田宝成心里猛地一突,再次摇铃,这次他摇的更加卖力,随着铃声传出,行尸队伍里,一口落在地上的黑皮棺材猛然直立而起,继而棺盖大开,无数寒煞尸气从里面喷薄而出。
徐青打眼一瞧,原来是具穿着官服的银甲僵尸。
也不知是哪一朝的。
那银甲僵尸得到进攻指令,一出棺材便张口哈气,但当它转过头,瞧见眼前的徐青时,这僵尸混浊不知多少年的眼神,立马就变得清澈起来。
徐青笑了笑,抬起手指轻轻的朝田宝成点了点。
那银甲僵尸见状,便如听到主人号令的疯狗一般,嗥叫着扑咬向田宝成。
田宝成赶尸这么多年,哪见过这场面?
便是放在整个赶尸行当里,也没有说自家驯养的僵尸会反咬主家的,这事它压根就不合理!
田宝成连连求饶,他虽以控尸为能,但自身道行却极为薄弱,根本无法应对临阵反扑的银甲尸。
徐青走到田宝成尸体跟前,此时的老赶尸匠嘴巴大张,双目圆瞠,似是临死前遇到了极为难以置信之事。
银甲尸恭恭敬敬站徐青身后,喉咙间发出意义不明的低吼,像是猫科动物打呼噜,又像是犬科动物俯低身子,露出肚皮作臣服状。
徐青没搭理那示好的僵尸,他伸手覆盖在田宝成身上,看向对方的走马灯。
老头来自荆湘之地,古代湘地,多深山老林,如黑枞垴,天子山,黄狮寨,鬼崽岭.这些地方存在诸多奇闻怪谈,到处都流传着各种古老民俗,是一处极为神秘的地方,而这里也留存着一个最为常见的阴门职业,赶尸匠。
田宝成打小跟随师父学赶尸,长大后走南闯北,在津门地界寻到了一个不以赶尸为业,却能养炼行尸,让其为兵为将,为奴为仆的宗门,阴尸宗。
阴尸宗收取弟子极为严格,除了要有炼尸能力外,自身道行亦不能落下,田宝成擅长炼尸,却独独缺少修行法门。
而阴尸宗有教无类,对前来学法之人一向来者不拒,宗门非但不厌弃田宝成,还传授他各种修行法门,为他指引修行。
然而田宝成拜入阴尸宗时已经年过三十,且自身天资不足,未能修得太深道行,只停留在入门阶段便再无进境。
哪怕经过二十年沉淀,田宝成也只迈过了玄门六境第一境的坎,但第二境却是此生都难以触及。
他若想成为正式弟子,只有另辟蹊径。
阴尸宗以养尸炼尸为本,自然缺少不了优质尸源,田宝成若是能寻找到一个骨相极佳,八字也极阴的人,送与门中长老,那他的愿望则必然能够实现。
可惜,八字极阴之人大多身体孱弱,有些更是早早夭折,阴尸宗不缺‘童尸’,唯独缺少骨骼强健,又身具极阴之相的人。
而徐青的出现,正好满足了所有条件。
能在阴河古道行走,还是阴门行当的人,除了阳气极为旺盛之人,便是身具阴相之人。
而阳气旺盛者,面孔多赤、玄二色,徐青一个白面小子,身上冰冷如霜,必然不是阳气旺盛之人。
再看骨架,那一身骨头好似再造,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哪怕是隔着皮肉,都找不出一点瑕疵!
田宝成不敢想,他要是能把徐青这副身子送去宗门,会得到多大好处。
说不定还能得到宗门里的福禄尊者赐下延寿秘方,再续阳寿。
看完赶尸匠走马灯,徐青陷入沉思。
这阴尸宗当真有那么好心,肯全心全意为每一个弟子传授修行功法,哪怕对方才刚刚入门?
徐青打心底里不信,若他们真有这么好心,当初柳有道的师父杨奇英又为何要叛逃宗门,一辈子窝在湘阴,不肯回去。
徐青翻转田宝成尸体,最后在对方脖颈后发现了一处滚烫的火纹印记。
似是面前赶尸匠死亡时,触发了某种禁制,以至于皮肤从内向外灼烧出这等诡异纹路。
徐青心下恍然。
这印记多半是田宝成修炼阴尸宗功法后,被宗门种下的某种陷阱手段。
“怕不是传功为假,豢养‘活尸’是真。”
徐青思忖,若这符文能被阴尸宗追踪得到,岂不是说杨奇英的尸体也有可能被宗门挖取回收到阴河.
啧!身为同行,徐青叹为观止。
这广纳弟子,让弟子们四处收尸,待门下弟子死后,又能回收弟子尸体的经营模式,实在太过先进。
也就是这光景没路灯,不然都得挂上去!
徐青查点奖励,一部血煞养尸法,几枚养尸丹,一则尸甲咒。
血煞养尸法顾名思义,就是用百兽亦或是活人之血来养炼僵尸。
徐青对这邪门术法没什么兴趣,僵尸若想成就尸仙,必须得走食气养身的路子,若以血煞蕴养,必然会堕入尸魔一道,早晚会失去理智。
尸甲咒,施展后能使僵尸生出鳞甲,持续时间以行尸身上尸气多寡为计,可增加行尸抵御刀兵利器的防御能力。
徐青眼前一亮,这法门好!
虽说尸甲咒只有地字品级,但此法却是和行尸品质相关,行尸等级越高,则凝聚出的尸甲强度越好。
徐青掐诀诵咒:
“太阴玄精,地煞涌移,成罡护体,阴煞交融,炼就玄罡,宝甲天成!”
待咒言落下,徐青发觉体内自天根股骨处有厚重之气逆流而上,通尾闾,过玄关,绕玉枕一周,最后落于胸间偃骨之上。
下一刻,有好似青龙之鳞的青金鳞甲在徐青胸口处往外延伸,片刻便蔓延周身,将他完全包裹。
“尾闾骨是周天之径,肩胛骨是玄关一窍,玉枕骨,为不化灵枢.”
徐青恍然明悟,这咒语并非僵尸必诵,而是赶尸匠用来激发僵尸骨脉穴窍,借助天根股骨,利用僵尸体内存在的厚重之气,发乎全身,生出鳞甲。
类似于指甲。
而天根股骨又恰恰是人体最长之骨,是立地天根,可承山河之力。
也就是说,凡是施加在尸甲上的力量,都会通过天根股骨,发散到地脉,只要立身于地,则尸甲防护之能可迭加百倍千倍不止!
创出尸甲咒的人也不曾想到这咒法有一日会让一具真正的僵尸切身体悟,而且这僵尸不仅弄明白了尸甲咒的原理,还举一反三,领悟出了比尸甲咒更上乘的尸甲神通!
徐青也终于察觉出一丝异样来,从观白骨开始,到尸甲神通,他修行这类功法时,几乎没有任何阻碍。
以至于这些明明极难修行的法门,在他眼里却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随心所欲收回尸甲,徐青目光闪动。
这次阴尸宗之行,他算是来对了!
身后,那明显还未成熟的银甲尸还在向他投来谄媚的神情。
徐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一具行尸走肉身上看出谄媚来的,但他就是能察觉出这些僵尸的所有情绪。
徐青笑呵呵的朝那银甲尸勾了勾手,后者屁颠屁颠过来,当徐青的手抚摸对方的脑袋时,银甲尸甚至露出了享受神情。
度人经翻页,银甲尸开始挣扎,但力度却越来越小,而银甲尸的目光也从害怕过渡到迷茫,最后则一脸解脱的瘫倒在了徐青身旁。
似乎被徐青超度也是一件极为幸福的事。
处理完所有尸体,徐青继续朝着所有赶尸匠的朝圣地行去。
一路上,他遇见过不少阴尸宗的弟子,而这些无一例外,都对他的身体极为痴迷。
能在阴河古道行走的活人,且还是一个骨相完美到极致的活人。
没有比这样的人,更适合炼制行尸了!
徐青面带职业微笑,来者不拒,一路迎来送往。
当远远能看到阴尸宗的‘山门’时,徐青也遇到了这一路上最强的一名宗门弟子。
阴尸宗的山门,与其说是山,不如说是一座坟山,还是一座由无数碑冢堆积而成的坟山。
徐青看着眼前拦路的阴尸宗弟子,对方身上穿着印有福禄二字的法袍,身后左右各跟着一具银甲尸。
而且那两具银甲尸身上已经隐隐泛出金色光泽,显然距离金甲尸已经不远。
但在徐青眼里,依旧不够看。
当两具银甲尸临阵倒戈,这位看起来年纪不过三十的阴尸宗弟子,立时面色剧变道:
“我乃福禄尊者关门弟子,你闯我宗山门,我拦截于你并无过错,你若借机对我发难,家师绝不会容情与你!”
“福禄尊者?没听说过。”
徐青抬起手,就要命令那两具银甲尸做弑主之举。
然而,就在此时,年轻的赶尸匠忽然色厉内苒道:“我师福禄尊者乃是养炼出不化骨尸祖的存在,便是门主见了我师也要敬让三分,你岂敢对我动手?”
“不化骨?”
徐青眉头一挑,但抬起的手依旧没有收回的打算。
年轻的赶尸匠此时终于明白,眼前的青年要么是个不怕死的疯子,要么就是不惧怕福禄尊者,跟脚极为深厚的人。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急声道:“求道友饶我一命!不论道友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
徐青见状心里一乐,问道:“我不杀好人,你是好人么?”
“是!我是好人,我向来与人为善,从不滥杀无辜”
徐青目光落向赶尸匠身旁的行尸。
“这些僵尸生前莫不是都死于自杀?”
赶尸匠脱口道:“这两具银甲尸生前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杀人如麻,我将他们炼制成行尸乃是为民除害!”
徐青眉头一挑,转而从怀里取出一面镜子,问:“帮我看看,这两具僵尸生前是好人还是恶人。”
正睡大觉的善恶冥镜打了个哈欠,黑乎乎的镜面上挤出一条缝,像是眯瞪着眼,但下一刻这镜子就像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物,整个镜面都光滑起来,似是瞠圆了眼。
“好么!这一坨大好人,这一坨大善人,咋就给祸祸成这样了,崭新新儿的就给毁了,白瞎了,真够可惜了地!”
年轻的赶尸匠又惊又怒。
你谁啊你,这有你说话的份儿?
“别,别介,那破镜子说的不对,我真好人,我打小就不干那损人利己的事儿,你信我”
徐青则眼皮低垂,朝着两具银甲尸摆了摆手。
当年轻的赶尸匠没了动静后,善恶冥镜还在那儿絮叨:
“徐爷,别看他俩都是大好人,大善人,但他们加在一块儿,那也不如咱徐爷一根毛!”
“要说这世上,我最敬佩的就是徐爷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