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叔送来的?!”
许源倒是知道,四叔跟王姨“分手”后,心里又放不下人家,时不时地就暗中送点东西过来。
王姨房子里的那些家具,其实都是四叔打的。
但大福也是四叔送来的蛋孵出来的……然后再让自己过来把大福带走——似乎是有着某种“安排”?
原本许源以为箱子里自己最看不透的、喜欢做深远布局的那个人是申大爷。
原来四叔也深藏不露啊!
王姨已经注意到了许源身后的大福,便笑了:“大福这孩子,从小就跟别的鹅不一样,我就知道它将来一定有出息!”
“呃——”许源下意识的拖长了声音,道:“您该不是倒因为果,我来问你大福的事情,所以你才这么说吧?”
“当然不是了。”王姨说道:“大福呀,当时在蛋里就跟别个不一样。一般大家都是从蛋里孵化出来,然后再慢慢长大的对不?”
许源:“难道大福不是吗?”
“当然不是了。”王姨笑着:“大福啊,它是先在蛋里长大,然后再破壳钻出来……”
许源脑子里反应了一下,才叫道:“您的意思是,大福的那颗蛋,先长大了,然后再孵化、出来就直接是大福现在的大小?”
“对啊。”王姨伸出拳头:“刚送来的时候,它只有这么大。”
而后又张开双臂环抱:“最后长到这么大,才自己凿开了蛋壳钻出来。”
许源抓头皮:“那它吃什么?”
王姨一拍脑门:“诶?你不说我还真没想过,对呀,它当时又不能吃东西,怎么长大的呢?”
两人大眼瞪小眼。
许源心说:您问我呢?
“嘿嘿。”王姨干笑两声,忽然就逻辑闭环了:“所以我才说,大福这孩子从小就跟别个不一样,长大一定有出息!”
大福在一旁,高高的昂起一只鹅头!
满眼都是自傲!
说得对,福爷我就是打小就聪明,长大就有出息。
“您这……”许源无语了,摆摆手:“算了,我回去问四叔。”
但许源没有马上就回去,而是往骨肉丛林里走去:“那些皇城司的人呢,您该不会全干掉了吧?”
“我可是正经的朝廷监水吏,怎么能轻易害人性命?”
王姨领着他进去:“都在里面吊着呢。”
她忽然明白过来,脸色顿时一变:“你的意思是,他们真是那个什么皇城司的人,真有这个衙门?”
“有的。”许源解释了一下:“这个衙门成立的时间不长……”
许源刻意轻描淡写了一番,没说这是真正的天子爪牙,别吓着王姨了。
一路走着,许源观察这件庞大的血肉匠物。
王姨竟然是一位大匠,许源的确很意外。
而这件血肉匠物,和许源之前见到的不可同日而语。
但王姨的这一件虽然规模庞大,外面看起来阴森可怖,其实进来之后……进来之后更加惊悚。
就算是一般的修炼者,也会被吓得两腿发软。
但如果是对匠修有所了解,比如许源这样,接触匠修较多,就能看出来,这匠物严格遵守了匠造的各种准则。
所以虽然看起来恐怖,威力也很骇人,但整个匠物的“分量”却被很好的控制住。
也就是说,使用者能够“压得住”这件匠物,并不会轻易引发诡变。
而许源之前曾遇到过的那些——比如喜欢自作聪明的孙寿,他们的血肉匠物动辄便会从使用者身上啃下一块来!
所以王姨这件血肉匠物属于那种……勉强可以算作是外表看起来诡异,但实际内里堂皇大气的类型。
这一片骨肉丛林中,融入了一只“碰瓷鬼”。
七禾台镇外面的山林中,有一群“讨债鬼”,乃是一片看起来并无异常的树林。
若是有人从林子里穿过,但凡敢碰掉它们一片叶子,它们也会在夜里入梦讨债,用树枝抽打连续七天,直打的你魂飞魄散。
但这种“讨债鬼”里,常会混进另外一种“碰瓷鬼”。
你便是小心翼翼的避开,它也会主动用枝条来碰你。
沾上了你就甩不脱,主打一个硬讹。
许源当年就曾遇上一只。
而这一只“碰瓷鬼”,也化成了白骨树,现在一根根由细小指骨组成的枝条下面,倒吊着几十个人。
每个人都被筋皮缠绕、血肉包裹。
正是赵北尘一行。
赵北尘想到了许源既然“不识抬举”,那么他极有可能暗中派人抄小道抢先给公所长辈通风报信。
所以他给坐骑喂了药挂上字帖,速度提到快,抢在了郎小八前面赶到了庙坡村公所。
但他绝想不到,自己却是弄巧成拙了。
若是郎小八先到了,通了气,王老实就会知道他们真是皇城司的人,正经的朝廷公差。
但他们先到了,王老实就不肯信他们。
王老实困于这座小小的乡公所,不说是与世隔绝,也是消息闭塞。
不知道皇爷敕命,新成立了皇城司。
于是双方三言两语,就说崩了。
赵北尘水准不低,皇城司还有些特殊的匠物。
逼得王老实只能放出了自己的血肉匠物。
而王老实这件血肉匠物十分不凡,即便是将“分量”控制的很好,但王老实的命重也只能压住这一件匠物。
所以除了平日里随意修炼的几种诡术之外,王老实真正能用来对敌的,便只有这一剑匠物。
一出手就是大招,你要是扛过了这大招,王老实就没招。
刚开始被吊起来的时候,皇城司这些人还颇为硬气,或是叫骂、或是威胁,王老实嫌他们聒噪,就用血肉将他们的嘴巴都给封住了。
但吊着的时间长了,他们脑中胀痛,也就没气力喊叫了。
赵北尘身上当然带着一些传递消息的东西。
他们被这件血肉匠物吊起来的时候,赵北尘就放出去——然后被血肉匠物拦截了。
这会儿,所有人都不吭声了,但大家心里其实都暗暗有些后悔:还不如让许源先通知一声呢,那样的话应该就不会这么被动了吧?
但谁又能想到,一个已经被遗忘的乡公所里,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监水吏,竟然有如此之强的实力?
赵北尘不由得想到,当初把许源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掌律,接到北都的时候,也没想到他那么强横啊!
究竟是占城这地方盛产“名不见经传”但“实力强横”的人呢,还是许源身边盛产啊?
毛七已经被吊的全身骨头都要散脱了,痛苦的哼哼唧唧几声。
忽然,毛七眼睛一花。
看到两道身影出现在前方。
他知道这公所里只有王老实一个人,不由得痛苦一声:“我怕是撑不住了……”
等到那两道人影走到了近前,毛七忽然分辨出来,竟然真是两个人,一个是王老实,另外一个是……许源!
“许大人!”
“许大人!”
“许大哥!”
毛七奋力的挣扎起来:“您可算来了,您快跟这位……前辈说啊,我们真是朝廷的人,不是冒充的……”
许源苦笑:“王姨,将他们放下来吧。”
王老实答应一声,那一根根白骨枝条便哗哗哗的垂落下来,将皇城司所有人放到了地上,然后筋皮一松,所有人都重获自由。
这些人包括赵北尘在内,都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翻身坐起来,又揉了揉脑袋。
许源上前扶起赵北尘,道:“赵千户,这都是误会。”
赵北尘不吭声,首先憋了一肚子气,其次脸面上有些挂不住。
他觉得许源不知进退,不肯接受许源的建议,结果最后还是许源来救了大家。
这会忽然又想起来,当初在快轮船上的时候,自己还教训过手下,“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要出了北都就鼻孔朝天,一副天老大我老二的样子……
结果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犯了同样的错误。
于是老脸一红,心里那股火气也就泄了。
“罢了,也怪我们自己。”赵北尘叹息一声说道。
然后他又振作精神,道:“还是说正事吧……”
王老实就把大福的来历又说了一遍。
自然是又提了一遍“这孩子打小就跟别个不一样”云云。
大福在许源身边,迈着八字步踱来踱去,那骄傲的样子,简直没眼看了。
赵北尘这次学乖了,拱手对许源说道:“许大人,还真得再去问一问你四叔,要不你先回去支会一声?”
许源想了想,道:“罢了,赵千户同我一起回去吧。”
别再搞出什么事情了……
而且许源知道大福是四叔安排的,反倒是想带赵北尘回家看看了。
给他看了,就等于给皇帝看了。
六姓罪民这些年是在多么艰苦的条件下,始终守着当年的承诺,一直在默默羁縻着阮天爷!
不管是否有用,该哭的时候得哭。
王老实见误会解开,便伸手一指,庞大的血肉匠物,便发出喀喀喀的轰鸣声响,飞快的缩回了地面下。
不多时,公所周围便一片清明。
赵北尘心中一动,邀请道:“前辈这本事,留在这小小的乡公所中,实在是明珠暗投,不如来我皇城司……”
王老实板着脸,道:“我是运河衙门的监水吏。”
“这……”赵北尘犹豫了一下便没有再说。
心中盘算着,先把这趟差事办完。
她说她是运河衙门的人,但别的衙门想要从运河衙门要人不容易,皇城司却不在此列。
到时候一纸调令,这位大匠便是我皇城司的人才了!
赵北尘心里想得还挺美,到时候把这位前辈弄到自己身边来,当个副千户,这强悍的血肉匠物一出,我们不管去哪儿办差,那都是横着走!
许源跟王姨告别,带着赵北尘一行赶往山合县。
庙坡村距离县城不远,他们的速度又极快,不到半个时辰,就进了县城。
许源客客气气的对赵北尘说道:“我家里有些特殊,进了巷子后,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还请诸位多担待些。”
赵北尘拱手道:“许老弟放心,我们一切都听你的吩咐。”
这会皇城司上下,全都老老实实。
到了巷子口,许源看了看,王婶的折箩店关着门。
不过现在时辰不对,也不知道最近她老人家有没有开张。
许源打算先回家看看,到了门口却发现门上挂着锁。
于是也没进去,又折回来到了茅四叔的家门口。
却感觉到里面一阵阵阴气涌动。
虽然这阴气似乎并不汹涌,但赵北尘、齐百户几人,却都是脸色微变,能够感觉到,这阴气十分凝实,水准绝非普通神修。
“四叔——”
许源在外面喊了一声。
小院的门便嘎吱一声从里面打开。
来开门的却不是活人,而是一员阴将。
这阴将身材雄壮宛如武修,却是生着一颗雄赳赳的公鸡头。
身上盔甲宛如一根根鲜亮的羽毛化成。
赵北尘等人看到这阴将,脸色又是一变。
茅四叔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阿源回来了,快进来。”
茅四叔正忙着呢。
手里攥着木匠的凿子、刻刀等,正在对一尊四足八臂的狰狞木雕进行“加工”。
而赵北尘等人看到这木雕,又是吃了一惊!
这哪里什么木雕啊,整块“木头”乃是由阴气凝结成的实质!
这是一尊阴帅!
许源欣喜道:“四叔,您升水准了?”
茅四叔以前是四流,现在已经是三流了。
茅四叔正在紧要时刻,也顾不上还有外人在场,随口道:“刚升上来不久,你们稍等一会,我马上弄好。”
他又在那“阴帅”身上刻刻凿凿,过了小半个时辰,满是皱纹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一个笑容:“成了!”
那阴帅便全身一动,摇晃一下化作了一道漆黑的阴水,钻进了茅四叔脚下的阴影中。
茅四叔丢下工具,转身来对许源说道:“有客人来了。”
许源就给他介绍了。
赵北尘脸上满是尊重,抱拳道:“赵北尘见过前辈。”
不久之前,他还有些疑问,究竟是占城这地方,盛产“名不见经传”但实力强横的人,还是许源身边盛产?
现在有答案了:是许源身边盛产!
茅四叔连忙摆手:“太客气了,我就是个穷木匠。”
他拍拍身上不存在的木屑,招呼大家:“走,进去说话。”
他又去找水壶准备烧水招待大家,赵北尘哪敢让他忙碌?赶紧指使:“毛七!”
毛七一个弹射起步,扑上去抢过水壶,满脸都是笑容:“嘿嘿嘿,前辈,这些事儿让我来。”
茅四叔搓着手不好意思:“你们是客人……”
许源拉着四叔:“让他们去做吧,咱们说说话。”
“好。”
四叔家里小,许源和赵北尘跟着他进了屋子,齐百户硬挤了进去——里面基本上已经站不下第五个人了。
茅四叔看着赵北尘身上色彩鲜明的官服,赧颜道:“真是怠慢了。”
“不会!”赵北尘和齐百户一起摇头。
然后并排坐在了两只小木凳上。
十分的局促,感觉像是学堂里,专心听先生上课的小蒙童。
许源主动提起来:“四叔,大福是你安排给我的?”
茅四叔只是嗯了一声。
“那它究竟是什么来历?”
茅四叔只是低着头,却不回答。
赵北尘和齐百户不明所。
许源却知道,这是茅四叔不信任赵北尘两人,但茅四叔不好意思点出来。
许源:“您尽可以说。”
毛七烧好了水,拎着冒着热气的水壶进来:“诸位请喝茶水。”
他非常勉强的给四个人都倒上了,很想也留下来,跟这位三流亲近一下。
但实在没地方,只好怏怏的出去了。
茅四叔手里捧着一只木茶杯,这杯子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木头做的,茅四叔家里根本没茶叶,毛七说的茶水,其实就是白水,但倒进了这杯子里喝起来,就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清香。
茅四叔看到赵北尘跟齐百户都喝了一口,才说道:“这两位能信得过?”
赵北尘和齐百户一起看向许大人。
许源心里咯噔一下,表面上却是一片坦然:“信得过。”
以四叔的性子,这么直接的问出来,就等于是做好撕破脸的准备了。
也就是说,四叔此时已经非常笃定,出手就能将两人解决了。
而以四叔无比稳重的性子——那是升了三流,他也还是会觉得不稳妥,那就一定还用了些别的“小手段”。
许源捧着木茶杯,却是一口也不肯喝了。
茅四叔点了点头,闷声道:“你爹给我的。”
“我爹?许还阳?”许源意外。
茅四叔有些无语的瞅了他一眼,心说你还有几个爹啊。
“你爹临死前给我了一张货票。”茅四叔道:“不过你爹说这东西到底要不要交给你,让我自己决定。
我是……看你成了命修,才想着毕竟是你爹留给你的东西,所以就交给你了。”
许源皱着眉头:“货票?”
“拿着那货票,到鬼巫山广货街上找‘高货韩’,就换来了那一篮子鹅蛋。”茅四叔补充道:“但其实拿到之前,我也不知道你爹究竟留给你了什么东西。
拿到之后我有懵了,我不会孵也也不会养啊,就、就送去给了你王姨。”
许源看了一下赵北尘,后者脸色有些难看。
许源介绍道:“广货街是鬼巫山最核心的区域,能‘上街’的都是山里最强的邪祟。
‘高货韩’的东主,是鬼巫山中,九爷十五爹之一的显幽韩祖爷,据说它乃是鬼巫山中最老的一只厉鬼。”
许源已经将祛秽司内部,关于鬼巫山的一切卷宗都详细看过。
赵北尘默然不语,大福的来历,看起来是和自己调查的方向,越偏越远了。
从茅四叔家里出来,齐百户忍不住问自家千户:“大人,难道咱们还要去一趟鬼巫山?”
赵北尘当然也不想去。
但皇爷的差事必须得有个交代。
他想了想道:“想办法搞一道阮天爷的票引,说什么也要去‘高货韩’问一问。”
身后部下们都不言语。
大人已经做下了决定,不愿意去也得去。
赵北尘对许源一抱拳:“许大人,我们这边赶回占城,你跟我们一起,还是在家里多留一天?”
家里除了茅四叔,申大爷他们三个都不在,大门紧锁。
“我也回去吧。”
许源一路上都在思索,老爹给自己留下了大福,应该也是和阮天爷的事情有关。
可是大福虽然十分神异,但这样一只鹅,能在这种大事件中发挥什么作用呢?
老爹认识文奇先生,和泰斗蟾金爷有“怨胎气”的约定。
又将留给自己的东西,寄存在显幽韩祖爷的店里。
这两位可都是阮天爷手下的“爷字号”!
尤其是显幽韩祖爷,在鬼巫山排名第二,仅次于阮天爷。
自己老爹藏得好深啊,跟自己以往认知中,那位河工巷戏台班主的“父亲”,差别太大了。
“父亲”这个形象,在许源的记忆中,竟然变得高远缥缈起来,让许源有些迷茫。
而且,许源现在也好奇了,如果大福不是当年“镇河兽”计划中,遗存下来的匠造畜后代,那它究竟是什么来历?
到了占城,赵北尘一行直接在码头上登船走了。
许源回到衙门里,小线娘迎了出来,盈盈下拜:“兄长。”
许源看了她一眼,顿时笑了:“入门了?”
“是的。”
搬澜公哈哈笑着走出来:“小许,你瞧我这徒儿如何?”
许源便翘起大拇指:“一流之姿!将来必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搬澜公更开心了:“那当然,本公的徒儿岂是等闲之辈!”
周围的校尉们人人羡慕。
谁不想有一位二流的师尊!
这小丫头,福缘当真让人羡慕。
本来不过是个孤苦伶仃的灾民,被大人抬举了,还攀上了这样一位强大的师尊!
几人进了前厅中,许源暂时放下大福的事情,问道:“这两日知府衙门那边,可有可疑的人员出现?”
傅景瑜点头:“昨天傍晚,有个跑江湖的杂耍班子进了城,虽然他们换了好几张脸,但咱们的弟兄还是认出来了,他们轮番去知府衙门外面踩探。”
许源眼中精光一闪:来了吗?
傅景瑜又道:“我让小八扮做了魏大人,留在知府衙门中。
他本人和夫人孩子,都已经接到了咱们署衙来。”
许源笑了,本大人这招,你们全都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