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而感人的“温情”戏码,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在爆发出最喧腾的声响后,迅速归于沉寂。
王新发没有多做停留,果然践行了他的“以工作为重”。
他带着慈父般的微笑与李夫人及儿子道别,随即步履生风地离开了别墅。
随他而来的派系官员如同退潮般,哗啦啦紧随其后,方才还喧闹的屋子瞬间空旷冷寂下来。
李涵虞立在门廊下,扮演着贤妻良母的女主人形象,将宾客一一送至门口。
她目光追随着王新发的背影,直至他弯腰钻进那辆黑色的专车,脸上还残留着恋恋不舍的神情。
鲁晨嘉也未多留,他站在门口深深看了眼李涵虞,留下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李监理照顾好钱狱长,如果后面有需要帮助,可以来集团找我。”
鲁晨嘉没有称呼她李夫人,而是叫得她李监理,这是她在天光资本的职务,最关键的是,鲁晨嘉以往都是直呼钱欢其名的,这回他却称呼其为钱狱长。
都是浸淫权力场的老手,所有的机锋与交易,都藏在这称谓的转换和这句看似关怀的承诺里了。
鲁晨嘉相信李涵虞听的懂。
李涵虞脸上的表情瞬间起了变化,那点强装的眷恋迅速褪去,换上一种混合着感激与心领神会的明悟。
她微微欠身,姿态放得极低,声音却清晰而坚定:
“鲁总这份照拂之心,我与儿子铭记肺腑,待家中稍安,我定当亲至集团,再向鲁总表达谢意。”
鲁晨嘉带着笑容离开了,转身坐进等候的豪华轿车里。
车内一片沉静,前排的秘书微微侧身,语气带着一丝请示的迟疑:
“鲁总,派去李涵虞那边的安保组还没撤回来。”
因为翡翠花园发生的大案,鲁晨嘉来之前,原定计划是要将派到李涵虞身边的安保组撤回来的。
可现在……
鲁晨嘉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扭过头,目光穿透深色的单向玻璃,看向还站在门口目送的李涵虞。
他思忖片刻,幽幽道:
“不用撤回了,相反,明早你亲自联系李涵虞,问她是否需要加强安保。”
这同样是试探,与今日屋内对王新发的反复试探如出一辙。
鲁晨嘉是想借“安保问题”这个由头,一探李涵虞母子的虚实,既试探他们是否愿意倒向自己,又试探其合作诚意。
秘书守候在车里,并没有跟进别墅,所以到现在为止,还不甚清楚别墅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秘书立刻应声:
“明白,鲁总,明早九点,我会准时联系李涵虞,妥善安排安保的问题。”
车内短暂地安静了几秒,司机启动车辆,平稳驶离翡翠花园。
门口的警戒线,仿佛通了人性,早已悄无声息地匍匐在地,恭顺地任由沉重的车轮碾过,在“脸”留下几道灰色的印子。
秘书似乎斟酌着措辞,最终还是轻声开口,试探性的问道:
“鲁总,我多嘴问一句,别墅里刚才是发生什么了吗,我看王议员刚才离开时脸色不太好。”
鲁晨嘉并未隐瞒,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
“王新发这些年官运亨通,顺风顺水,倒把‘养气’这门功夫给荒废了。连你都瞧出他的脸色了?”
秘书赶忙摇头道:
“鲁总过奖了,我不是看出来的,议员脸上的神态倒是并无异样,我是听出来的,议员的脚步声比平日里沉了几分,似是心里压着火气呢。”
鲁晨嘉眉梢微挑,倒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秘书还有这份耳力。
他未置可否,轻描淡写地揭开了谜底:
“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钱欢醒了,然后,当着满屋人的面,情真意切地认了王议员做父亲。呵——”
秘书微微一怔,随即,眼底浮出一丝了然。
他想明白了了鲁总脸上那丝难以言喻的的愉悦的情绪从何而来了。
作为鲁总的秘书,他对鲁总的某些心思不能说是洞察秋毫,也跟肚子里的蛔虫差不离了。
这些年,鲁总虽然和王议员有过多次合作,且大体都尚算愉快。
但这表面的“愉快”,绝不代表友谊的加深,更不代表信任的累积。
恰恰相反!
每一次看似“愉快”的合作背后,都不可避免的滋生出新的龃龉、猜忌与权力摩擦的裂痕。
就如同两条在黑暗中互相缠绕的巨蟒,每一次看似亲密的绞缠,都会在对方身上留下更深的勒痕。
到如今,这个裂痕恐怕已经大到能吞噬掉对方的身家性命了。
秘书很聪明的没有再继续讨论王议员,而是捕捉到了另一个关键点,狐疑道:
“之前,李涵虞为了钱欢的苏醒,来过集团几次,还专程去了B3层的记忆上传工程实验室寻求方案,都束手无策。
没想到…..钱欢竟然自己忽然就醒过来了?”
鲁晨嘉的目光投向头顶上城庞然的屁股,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带着洞悉一切的幽深:
“是啊,谁能想到呢?一个夜晚过去,就意外频生呢,这下子事情可就有趣了。”
秘书立刻捕捉到上司话中的探究意味,低声请示:
“鲁总,需要我安排人手,查清楚吗?”
鲁晨嘉从精致的雪茄盒里抽出一支雪茄,并未点燃,只是夹在指间,缓缓地摩挲着光滑的茄衣。
他摇了摇头,意有所指道:
“不必了,人既然已经醒了,再去追查过程意义不大,白白浪费金钱,何况,会有人按捺不住的去帮我们查清楚的。”
秘书心领神会,再无多言:
“是,明白了。”
说来绕去,其实还是做生意的道理,商人要买的是鸡蛋。
至于下蛋的母鸡是哪一只,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此刻这颗蛋值什么价码,以及…..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把这枚鸡蛋买回自己的篮子里。
王新发就不一样了,他遵循的是另一套规矩。
在他的眼里,鸡蛋值几个钱不重要,甚至下蛋的母鸡值几个钱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只母鸡是不是,完完全全的只给自己一个人下蛋。
如果是,那鸡蛋和母鸡,值多少钱,他说多少,就值多少;
如果不是,那鸡蛋和母鸡,顷刻间就一文不值,这就不光是把鸡宰了把蛋砸碎的问题了,更重要的是要查出谁碰了自己的鸡蛋。
为此,他势必要查清楚鸡和鸡蛋中间的,每一个可能有人伸过手的环节。
对他而言,只要能剁干净伸来的手,他可以不要鸡蛋和鸡。
所以说,李涵虞自始至终其实都看错了王新发,她一直在用商人的秤,生意的尺去揣摩掂量王新发。
自然觉得今天王新发恨不得攥碎自己的骨头,过于无情无义。
但若是她能用官员的思维去理解王新发,她或许就能明白她错在哪儿了。
可惜,这很难。
生意和官场有时候离得很近,有时候又离得很远,离得近时你好我好,如胶似漆;离得远时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去查,我要知道钱欢到底是如何醒过来的,是谁在帮助李涵虞。”
车厢内气压低得令人窒息,王新发脸上没了丝毫笑意,只有一片骇人的阴鸷,声音阴沉的对杜长乐吩咐道。
坐在一旁的杜长乐赶紧挺直腰背,皮带勒紧的肚腩顿时绷得更难受了。
他心中暗喜,面上却不敢表露,反而露出惊愕之色,眉头紧紧皱起,形成一个夸张的川字纹。
连声音都透出几分惊疑不定:
“议员,您这是何故?方才医生们不都亲口证实,钱狱长能苏醒,实属医学奇迹吗”
王新发鼻腔里溢出一声嗤笑,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
“奇迹’?杜长乐,你当真信这世上有不请自来的‘奇迹’?”
见议员动了真怒,杜长乐连忙垂下视线,肥胖的脖颈弯出一个卑微的弧度,声音干涩地嗫嚅道:
“属下不敢妄言……
只是,钱欢能在此刻醒来,对议员您而言,难道不不应该算是一件好事吗?”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王新发的侧脸,见对方没有立刻发作,才敢继续往下说:
“理论上,钱欢现在还是二监名正言顺的监狱长,只要把他送回二监。
那么,二监就还在议员您的掌控之中,张德明议员那边,就算有再多的心思,他的手……他的手也就彻底伸不进来了。
这不正是您一直想要的结果吗?”
王新发闻言,缓缓转过脸,死死盯在杜长乐脸上,直看得他后颈寒毛倒竖,头皮阵阵发麻:
“你是不是想说,如此一来,第五监狱的凌颂就没理由转去二监,你也就不用去二监了,可以重新调回你的隐门机动部了?”
(ps:凌颂——第五监狱监狱长。
详见第588章,监狱系统会议上,娄断提议由凌颂转任二监,接替钱欢的职务,该决议尚在待定中,不过得到了监狱系统多数人的支持。)
杜长乐看见了议员眼中阴冷的杀意,顿觉口舌发干,呐呐不语。
王新发冷眼瞧着杜长乐那张肥腻的脸颊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细密的汗珠如同雨后初生的菌斑,瞬间爬满了他油亮的额头。
他冷哼一声,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凿向杜长乐的心脏:
“杜长乐,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当真是‘不想’去二监当那个监狱长吗?!”
杜长乐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像卡住了什么硬物。
王新发却根本不给他喘息狡辩的间隙,声音阴森瘆人:
“把你那点自以为是的算计给我收起来,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肚子里的那点弯弯肠子吗?”
这些年,王新发仕途得意,步步高升,在执政府内如有神助,往上爬的太顺,太顺了。
所以他一直在眺望远方,对脚下的方寸之地,身边这些依附之人,反而有些疏于细察了。
可今天,李涵虞今天算是结结实实的,当众给他上了一课。
更硬生生逼着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咬碎钢牙,“认”下了一个凭空而来的“好大儿”!
好得很!
真是好得很呐!
不过,这猝不及防的背刺,却也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他一个激灵,猛地将视线从远方拽回。
他开始重新扫视脚下的方寸之地——李涵虞、钱欢……以及,那些如同藤蔓般缠绕在他周围的一张张面孔,包括眼前抖如筛糠的杜长乐。
杜长乐只觉的议员目光越来越阴鸷,越来越森寒,仿佛两柄冰冷无影的手术刀,正一层层、毫不留情地剥离他厚实的脂肪,直刺向最里面颤抖的心脏。
议员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自己了!!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杜长乐身体抖得更加厉害,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头淌下,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他却连抬手去擦的勇气都没有。
“议员息怒,长乐对议员一直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啊,长乐……”
杜长乐心头惶恐,肥胖的身体在宽大的座椅里艰难地扭动着,试图做出更加卑微的姿态。
如果不是车里的空间不够,他恨不得现在就跪在议员脚边,用舌头虔诚地地舔干净议员鞋尖沾染的每一粒尘埃,一如他当年初见议员时所做的那样。
王新发冷漠地看着杜长乐丑态百出的表演,如同在看一场拙劣的马戏。
他今天已经看过一场“刻骨铭心”的表演了,倒也没心情死揪着杜长乐不放,他收回目光幽幽道:
“行了,这些话翻来覆去的讲,我耳朵都生茧子了,把我交代的事情老老实实的办好,明白吗?”
杜长乐点头如蒜,他此刻是真的怕了,表忠心道:
“明白!明白!议员您放心,长乐一定一心一意把此事尽快查个水落石出,绝不让议员您失望。”
王新发脸上那层冰霜似乎略微松动了一丝,他眼皮微抬,又叮嘱道:
“要快也要隐蔽,别给我闹出什么笑话,平白让外人看了热闹去。
尤其记得眼下是多事之秋,不要露出破绽,给鬣狗扑上来的机会,不然你这些年养的肥肉可就都是替别人养的盘中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