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文栋心头发寒,如同坠入冰窟,果然权力的饭桌上,没有朋友,只有利益。
眼见王新发脸上阴云密布,几乎要滴下墨汁,侯文栋急忙抢前一步开口:
“鲁总的想法很奇妙啊,不过,我个人认为,李队长的车停在翡翠花园入口处,距离特派员的别墅尚有一段距离,两者之间,未必就存在什么必然的联系。
或许……只是个不幸的巧合?”
鲁晨嘉闻言,慢悠悠地吸了口雪茄,吐出一个浑圆的烟圈。
他既未反驳,也未赞同,只是保持着一种令人心底发毛的沉默。
这种保留态度,远比激烈的辩驳更显莫测,也更让人不安。
王新发重新戴上了眼镜,镜片遮蔽了他眼中的寒芒,他淡淡笑道:
“鲁总你什么意思,你这是在怀疑李晌,还是在怀疑我王新发?”
最后一句,声音陡然下沉,如同寒冬腊月刮起的穿堂风,瞬间让房间的温度又都降了几度。
李涵虞的身体明显瑟缩了一下,侯文栋的心脏同样提到了嗓子眼。
鲁晨嘉放下雪茄,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道:
“议员您误会了,我怎么会怀疑您呢?
我鲁晨嘉对您,那绝对是百分百的信任,咱俩合作这么多年,彼此是什么人,心里都清楚得很。
上城来的特派员就是个吉祥物,跟咱们八竿子打不着,更谈不上半点利益冲突。
所以,就算特派员真出了什么事,我也绝对笃定这事情跟您无关。”
然而,王新发脸上的阴沉之色非但没有因为鲁晨嘉这番“找补”而有丝毫好转,反而颜色愈发深重,几乎要凝结成冰。
果然,下一秒他就听到鲁晨嘉语气变得推心置腹起来,仿佛字字句句都在为王新发“分忧解难”:
“王议员您日理万机,执政府多少大事等着您拍板,多少部门等着您协调?
您就是真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洞悉麾下每一个人心底的想法,对吧?”
他叹口气道,试探道:
“万一……我是说万一,李晌私下里背着您做了些什么……嗯,比较危险的事情呢?
或者,他和特派员之间,过去有没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过节?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您一时没留意到,也不能全赖您嘛。”
王新发沉吟片刻,而后冷笑一声:
“呵!鲁总真是抬举李晌了,他不过是个小小的捕头,就算会办些案子,可就算借他一万个胆子,他又能对特派员做什么?
他就不具备这种能力。”
鲁晨嘉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议员说得对,是我多虑了。”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
“我就是担心……咱们知道李队长没这个能耐,没这个动机,可架不住,有别人不信啊,架不住有人想借题发挥啊。”
他顿了顿,然后压低声音吐出了一个名字:
“比如……张德明议员的手段,您是最清楚的。
他最擅长的喜欢小题大做,散布谣言打击对手了。我是担心他借这个机会.”
话未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王新发被鲁晨嘉的话语挑得心头火大,太阳穴突突直跳,却偏偏发作不得。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烫得舌尖发麻,却不及他心中怒火的万分之一。
更可恨的是,鲁晨嘉话里的暗示不无道理。
他非常了解张德明那头政治鲨鱼,正如鲁晨嘉所言,一旦让那老东西嗅到“特派员失踪”和“李晌失联”这两件事之间哪怕一丝丝可能的联系。
就算这联系脆弱得像蛛丝,后者也会倾尽全力将其编织成足以勒断自己脖子的绞索。
后者会动用掌控的喉舌,散布各种真真假假、扑朔迷离的谣言,然后在执政府会议上发起刁钻的质询;
还他会将任何一点捕风捉影的线索,都无限放大,精心扭曲,最终构造成他“失察”、“纵容”甚至“幕后指使”的滔天罪状。
尽管王新发内心深处并不认为,靠泼脏水的诬蔑就能扳倒他。
他在执政府,虽然不如张德明根深蒂固,可他经营多年的力量又岂是易碎的鸡蛋。
然而,他更明白一个道理,打击对手,很多时候并不需要最终将其置于死地,打击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消耗和胜利。
水滴石穿啊!
每一次谣言的风起,每一次舆论的发酵,每一次质询的刁难,都是在向整个权力生态圈释放“东风压倒西风”的风向。
而执政府里大大小小的官员们,这辈子最擅长做的就是等风来,跟风走了。
王新发心底冷笑连连,他深深的看了眼鲁晨嘉,脸上浮出虚伪的笑容道:
“鲁总的提醒,未尝没有道理张德明此人,惯于兴风作浪,确实不得不防,我会注意的。”
他微微颔首,仿佛真的在虚心接纳饭搭子的提醒,但话语里的转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不过,现在下任何结论,都为时尚早,当务之急,是找到人!找到李晌,或者找到特派员!
真相,必须建立在铁证之上,而不是靠某些人上下嘴皮子一碰,捕风捉影,信口雌黄。
张德明要是敢用这种子虚乌有的事攻讦我,他就得小心一口老牙被崩碎,以后再吃不了东西。
鲁总,你觉得呢?”
王新发死死盯着鲁晨嘉,话里说着的是张德明,但视线锁死的却是鲁晨嘉。
鲁晨嘉识趣儿的低下头颅,避开王新发灼灼的眼神。
反正,鲁晨嘉意思已经暗示到了,面子上自然还是得给位高权重的议员留有余地。
官员的权力砝码,往往与其嘴硬的弧度成正比,对他们而言,服软认错无异于自毁根基,故而一向是嘴硬到底,不死不软。
可鲁晨嘉就是个商人,商人与官员恰恰相反。
商人能撬动的利润空间,恰恰取决于骨头能折出多少道谦卑的弧度。
弯腰、低头、乃至匍匐,只要利益所指,跪到死也甘之如饴。
故而,鲁晨嘉心底一边冷笑:
“王新发还是一如既往啊,不愧是执政府内嘴最硬的男人啊,能与他并驾齐驱的唯有张德明——执政府内心眼儿最小的男人。”
面上则一边诚惶诚恐的服软受教道:
“是是是,还是议员说的对,是我不懂查案,胡言乱语了。”
鲁晨嘉掐灭雪茄,端起茶水抿了一口。
王新发脸色稍霁,心里亦是冷笑不止:
“商人都是贱骨头,时不时就得敲打一下,不然,屁股容易翘起来,以为能跟我坐一张桌吃饭,就真跟我一个档次了,简直可笑至极。”
李涵虞全程如同一个精致的背景板,乖乖地坐在一旁,双手紧张地交叠在膝上。
她敏锐地感觉到两个男人之间无形的刀光剑影,却又完全插不上话,只能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
心里则腹诽道:
“呵——,男人,都是贪得无厌的家伙,明明碗里的肉已经能撑死自己了,还会为了锅里的一块儿骨头打出猪脑子来。”
面上,她却绽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容,一边提起茶壶,将琥珀色的茶汤精准注入两人面前的青花瓷盏,一边用柔和的嗓音打着圆场:
“新发,消消气,鲁总这也是关心则乱。
咱们都是自己人,同坐一条船,风浪来了,更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团结一心才是正理呀。”
王新发,鲁晨嘉,李涵虞三人同时拿起茶碗抿了一口,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脸上俱都露出笑容。
——官员,商人,婊子!
这世界上最会演戏的三种人此刻正坐在一间屋子里,互飙演技,上演着一出……假面盛宴。
王新发满脸笑意的接受了鲁晨嘉的认错,目光重新落回到一直恭立在侧的侯文栋身上,问道:
“现在,外面负责现场调查和搜检工作的,是谁在管理?巡捕房那边,又是谁在主事?”
侯文栋早有准备,立刻躬身,语速清晰平稳地汇报道:
“回议员,事出突然,巡捕房两位队长目前都处于失联状态,无法联系上。
因此,现场搜检及初步调查,暂由执政府秘书机务部门的郑耿专员临时负责。”
侯文栋稍稍停顿一下,又继续补充道:
“不过,此案后续的主办权归属,由哪位队长或专员全权负责……恐怕需待明日执政府例行会议上,由诸位议员共同审议议定,方能最终敲定人选。”
王新发脑海中浮出“郑耿”的相关信息——执政府机务处的一个专员,官声……一言难尽。
简而言之就是“茅坑里的石头”,脾气又臭又硬。
翡翠花园眼下就是个烫手山芋,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大坑,稍有背景,懂的为官之道的都必然是能躲即躲。
郑耿人缘太差,所以被大家推出来临时顶缸,倒也合理。
然而,随之而来的坏消息则令人头疼:
郑耿不属于他的派系,他固然能凭借身份来使唤他,但想要其如臂使指,绝无可能。
相对的好消息则是:
郑耿也不属于张德明的派系,张德明那套威逼利诱对这块“臭石头”同样不好使。
郑耿在派系林立的执政府内,属于极其罕见的异类,一个真正的“无派系”官员,只会埋头做事的那类人。
这种人,根本不会当官。
王新发是个掌控欲很强的人,他心中很快有了计较,其他无关痛痒的事情或许可以交给郑耿来办,但这次的事件不行。
兹事体大,不能让郑耿来管,这太危险了,甚至某种程度而言,让郑耿这种人来主导调查,其危险性甚至还要超让张德明的人接手。
毕竟,张德明只是坏,但不蠢。
最不济,双方还能在台面下进行交易——妥协、置换、对话,总归有斡旋的余地。
而郑耿这种官员,完全不懂“大局为重”,有时候造成的杀伤力是无差别且是无极限的。
王新发沉吟片刻,心头已经下定决心,明天的会议上,一定要把郑耿换掉,换成自己人才行。
原本,他最属意的人自然非李晌莫属,以巡捕房队长的身份,再凭借“神探”之名,由其执掌此案主办权,名正言顺,阻力最小。
只可惜……如今李晌生死不明,踪迹全无。
而即便他此刻能奇迹般现身,其自身也因为沾染嫌疑,主办此案的可能性,已然微乎其微。
但无论怎样,这个主办调查的人,王新发是一定要拿捏到自己手里的。
唯有如此,他才能最大程度的防范别人给自己身上泼脏水,以及,操控案件给别人泼脏水。
当然,这肯定不容易,少不得又要跟张德明斗过一场。
果然,巡捕房局长的位置还是很重要的,此事过后一定要推个心腹上去。
王新发心思电转间,忽然捕捉到侯文栋话语中的一个细节,狐疑道:
“等等!你刚才说,两位队长都联系不到?除了李晌,还有一个是谁?”
侯文栋立刻答复道:
“是冯矩,这人原本只是巡捕房一个不起眼的小捕快,因受特派员赏识,前段时间被提拔为了队长,颇受特派员器重。”
他略作停顿,似在回忆更多信息,随即补充道::
“他的电话同样一直处于无法接通的状态,持续无人接听,另外,冯矩还是冯睦的父亲。”
王新发听着侯文栋的汇报,并未太在意最后的那句补充,在他眼里冯矩和冯睦都是不入眼的小人物。
他俩是不是父子,有什么关系吗,哪里值得他在意。
倒是一旁的鲁晨嘉,细长的眼缝微微眯起,目光带着几分玩味,投向了李涵虞。
李涵虞面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三分惊讶,仿佛也是头一回听闻此事,但这份讶异如同水面的涟漪,转瞬即逝。
她迅速收敛表情,换上了一副与王新发如出一辙的、的漠然。
王新发蹙眉道:
“又失联一个,两个队长同时失联?”
侯文栋知道议员想问什么,遂回答道:
“议员明鉴。不过,根据现场初步勘查,并未在翡翠花园范围内发现冯矩队长的私人车辆。
这与李晌队长的情况确有不同,因此,冯队长失联,或许真的只是一时通讯不畅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