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合很难把眼前满头白发的老人,与记忆中的陆压道人联系到,可当斩仙飞刀现世的刹那,老人的身份就已经不用言说。
数千年过去,陆压道人的气息已经完全不同。
境界也极为模糊,不过从一刀伤及无生老母能看出,陆压道人至少已经踏足混元金仙。
“呃。”
杨合承受着身魂一寸寸分崩离析的痛苦,不过却忍不住大笑不止,没有什么比得上遇到本应该故去的老友更加惊喜的。
当年陆压道人毅然放弃封神榜的册封,深入归墟后便杳无音信,没想到能活到后世。
寒风呼啸,老人的道簪因此掉落。
白发四散飞舞。
此刻。
陆压道人才露出曾经的桀骜不驯,眉宇间满是圣人第一、老子第二的张狂模样。
他抬眸望向虚空,目光清明如镜,哪有半分痴傻之态。
与杨合视线交汇的刹那微微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杨合意识到,陆压道人此举是让自己专注封神,并且再次缺席了封神,多年来心性从未改变。
在阴阳分割彻底崩溃前,凡间都会由陆压道人坐镇。
“多谢。”
陆压道人仿佛能听到杨合的呢喃,摆摆手继续行路。
杨合当即收回散布在凡间的大部分神识。
他专注成圣前心念微动,周遭山川地脉悄然移位,海量阴气如百川归海般向陆压道人汇聚。
陆压道人得到补充,气息愈发强盛。
“杨合道友,席卷三界的量劫接踵而至,你是唯一的变数,结果还是以前那般妇人之仁。”
他距离沛白城近在咫尺,能看到街道巷弄簇拥的凡人。
男女老少面露崇敬,见到陆压道人即将进城,不由分说的让开路径,目送着一人一驴。
“杨合道友,你怎么就不能牺牲一些凡人充当诱饵,至少可以多争取几年时间,何必呢?”
陆压道人语气嘲弄,不过却在一个摔疼的女童面前止步。
他摸摸女童的脑袋,取出随身携带的拨浪鼓,“谁叫我也看不惯地底的老鼠,也想世间太平,既然如此,杨合道友。”
陆压道人稀松的眼睛猛地睁开,瞳仁深处锋芒毕露。
“既然如此,老道养精蓄锐两千年,也该见见血了。”
他强压杂念,愈发看向街角的一男子,后者混在人群里显得平平无奇,不过呼吸异常粗重。
男子察觉陆压道人,艰难的转过身子。
只见脊背处,竟然长着一张狰狞的面孔,正是无生老母,引得人群发出惊恐万分的哀嚎。
面孔嘴巴微动,声音传到陆压道人的耳边。
“我…认得你,陆压道人,你的神通冠绝三界,哪怕圣人都得掂量一番,可是,你明明应该成圣,怎么如今阳寿将近?”
“陆压道人,不如供奉我佛,我佛能赐予你一切。”
男子的关节噼啪作响,以别扭的姿势一步步靠近陆压道人,无生老母的声音愈发蛊惑人心。
“长生?成圣?血食?或者你要天下太平,没关系的,凡间所有的青壮年都可以交给你。”
“陆压道人!你不该碌碌无闻的死去,参拜我佛!!”
吼!!!
云层顶端的无生老母发出震天怒吼,被斩断的舌根仍在滴落污血,庞大的头颅在云层中晃动。
“想死就说。”
陆压道人语气平淡,唇齿开合间一缕寒芒乍现。
寒芒快得超越感知,无生老母额间骤然裂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污血倾泻而下。
她发出凄厉的哀嚎,头颅缩回云层裂隙,转瞬消失不见。
陆压道人再次恢复那副乡野老翁的模样,只是嘴角有一抹猩红,仿佛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无生老母意识附着的男子非但不恼怒,反而嘴角上扬。
“陆压道人,你…完全走错路了啊!!”
“是啊,困在归墟千年,修行都已经背道相驰,有点可惜,不过拿来对付你们刚刚好。”
陆压道人话音刚落,口吐阴气覆灭男子体内的一缕意识。
无生老母不甘的声音在风中回荡着。
“陆压道人,你还有多少道刀气?我们会让你生不如死,无数凡人因你而死,陆压道人!!”
陆压道人默不作声,事实上杨合都没有注意到,昔日老友的身魂状态极为糟糕。
他想起被困归墟的时日,天道生出异样,导致道场失控,
如果身处天庭,有三清帮助仙神剥离道场;如果身处凡间,陆压道人至少逐渐可以适应版本。
奈何在归墟,量劫根本不给陆压道人喘息的机会。
没有办法,陆压道人只能强行压制道场,然后误打误撞把自身修行成一个…斩仙葫芦。
道场为斩仙飞刀的器囊,血肉骨骼用作滋养斩仙飞刀,借助魂魄孕育一柄柄斩仙飞刀。
陆压道人眉头微皱,修为已经散尽。
斩仙飞刀两千年来囤积了三千四百余把,看似数量不少,实则能重创无生老母的斩仙飞刀都得养器千年以上,只有两百把。
而无尽地狱的…鬼神保守估计都有近万头。
陆压道人叹了一口气,环顾四周,即便毫无修为,本能也在不断警告自己,有大量目光正在虎视眈眈的盯着沛白城。
“死就死吧,或许我修行日复一日的斩仙飞刀就是为今天。”
“不如杀得尽兴。”
“恩?”
陆压道人冷哼一声,似是感知到什么。
他再次张口,又有寒芒应声而出,眨眼间消失在天际。
令人惊异的是,寒芒所过之处云层四散,体积也在不断膨胀,手段惊天动地堪比神迹。
初时不过寸许,但很快已经化作横贯天地的巨大阴影。
当寒芒掠过沛白城上空,阴影竟然将整座城池完全笼罩,其规模几乎遮蔽半边天空。
都城方向的云端深处,一只布满密密麻麻眼瞳的巨臂刚刚探出裂隙,试探着凡间的力量。
当横贯天地的寒芒掠过,巨臂的千百只眼瞳同时收缩。
巨臂从中间一分为二,鬼神吓得返回无尽地狱,天空中一道贯穿云层的刀痕蔓延数千里。
陆压道人慢悠悠的骑驴穿行沛白城。
民众把陆压道人当作仙神顶礼膜拜,殊不知,陆压道人刻意收进袖口的掌心已是鲜血淋淋。
斩仙飞刀会随着养器愈发锋利,但陆压道人的肉身却在岁月洗礼下衰老,魂魄也已经濒临崩溃。
老捕快见到旁人不敢上前颤颤巍巍的迎来,还未开口便听得陆压道人吩咐:“备些酒水。”
“恩,五味花生也来一碟。”
“还有酱牛肉,来上三斤吧,记得软烂一些,老人家牙口不太好,切记一同送到茶楼雅座。”
陆压道人拍拍老驴的脑袋,交给发愣的店小二,接着转身走上茶楼二层,靠窗而坐。
老捕快迟疑几息,轻声自语道:“要不要叫来唱曲的……”
话还未说完,就听到陆压道人啧啧嘴巴,“就邀约到茶楼门前吧,多些人,接下来老人家怕是都不得安歇,哈哈哈哈。”
沛白城一片混乱,茶楼附近的城区紧急被清空。
又是一道寒芒,直指大司疆域最西侧的草原。
老捕快看着窗口饮酒怡然自得的陆压道人,后者如同一个未曾见过世面的村夫,不住的赞扬五味花生火候恰到好处。
“老徐,去南城区搭把手,那里有人被邪祟所伤。”
“来了。”
老捕快匆匆离开城区,无暇顾及陆压道人。
接下来的时日里,包括沛白城在内,大司各地都无比忙碌,魑魅魍魉不再惧怕人群。
隔三差五就有人遭受邪祟的袭击,白事连连。
陆压道人没有理会眼皮底下的邪祟,除去阻止鬼神降临凡间以外,完全无视凡人的死伤。
老捕快深感疑惑,明明就连鬼神都能轻易重创,为何陆压道人会放任凡人遭遇不测?
很快就有流言在城内传播,认为陆压道人阻止鬼神,纯粹是想要换取一个封神的位置,宛如蝼蚁的凡人压根不放在眼里。
半年转瞬即逝。
老捕快很少出入茶楼,只知两个月前陆压道人就已经仅仅饮酒,平日里服侍的店小二似乎长久接触锋芒,前几日刚大病一场。
衙门没有办法,便指使有过一面之缘的老捕快负责服侍。
老捕头推脱不了,只能在深夜踏上茶楼。
圆月高挂,打更人临近街区都不敢惊扰陆压道人的雅兴。
老捕快端着那壶温好的竹叶青,脚步在楼梯上滞涩得厉害,每上一阶,木板的呻吟都像是敲在心口。
二楼更是静得出奇,名角儿在楼下疲惫的唱曲,悲怆的调子都能隔着楼板传来。
月光透过窗棂,清清冷冷的铺了一地。
陆压道人就面窗坐着,佝偻的背影融在月色里,像一尊风化千年的石像,一动不动,桌上空空如也,连个酒杯也无。
“愣着干嘛?帮我酒。”
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言喻的虚弱。
老捕快连忙应了一声,捧着酒壶走近,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臭钻进鼻腔,似乎是尸臭。
他心头猛地一抽,几不可察的颤抖了一下。
“难不成要让我自己来?”
陆压道人说着,缓缓伸出手臂,想要接过酒壶。
借着朦胧的月光,老捕快看得真切,陆压道人伸出的手臂恰好袍袖褪下少许,露出的皮肤早已不见本色,密密麻麻布满纵横交错的裂口,深可见骨。
没有鲜血流出,只有些暗沉发黑的痕迹,皮肉边缘翻卷着,正不可遏制地腐烂下去。
“仙人……”老捕快喉咙发紧,言语卡在嗓子里。
陆压道人像是没听见,也没强求酒,只自顾自的低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你们这儿的竹叶青,我怎样都喝不腻,清冽,回甘,可惜啊,胃口越来越差了。”
一句话像是惊雷炸响在老捕快耳边。
陆压道人之所以放任邪祟作乱,不是不愿,而是不能,恐怕对付鬼神所需的代价极大。
老捕快不敢再看陆压道人,默默拿起桌上不知何时多出的一个空碗,将温热的酒液倒入其中。
琥珀色的酒水在碗中轻轻荡漾,映着窗外的冷月。
陆压道人这才缓缓抬头,接过酒碗。
他没有立刻喝,只是低头看着碗中晃动的月影,浑浊的眼珠里,似乎也映着那一点微光。
唱词不知何时已经到‘望家乡,去路遥’,曲调苍凉彻骨。
陆压道人眉宇间流露几分惆怅,两千余年沧海桑田,凡间已经不是自己认为的凡间。
“店小二还好吧?”
“仙人,没…没事了,听说已经下床。”
陆压道人极慢的抿了一小口酒水,喉结艰难滚动,“陪我喝一会儿吧,不出预料,他们怕是自以为摸清楚老夫的跟脚,很快就不得消停,顾不上喝酒咯。”
老捕快沉默无言,倾听着陆压道人言语里的孤独。
天色还未破晓,老捕快已有醉意,却注意到陆压道人放下酒碗,顿时酒意散掉大半。
“仙人,鬼神有没有……”
老捕快哑然失语,窗外云层翻涌。
一道道裂隙在空中张开,鬼神窥视着凡间。
这一次,降临的不是试探,而是数以万计的邪祟!
邪祟形态各异,扭曲怪诞,发出刺耳的嘶鸣,争先恐后的从云端直扑而下,目标明确,借助邪祟消耗陆压道人的生机。
沛白城瞬间陷入绝望。
老捕快浑身冰凉,下意识看向窗边的陆压道人。
老人不知何时站起身,佝偻的腰背挺得笔直,眼眸里充斥着彻骨的杀意。
“来!!!!”
一声暴喝,石破天惊!
陆压道人眉心的皮肉应声撕裂,没有鲜血流出,只有一道无比刺目的白光迸射!不对,并非寒芒,而是…洪流!
成千上万的斩仙飞刀从眉心识海涌出,刹那间,茶楼二层被无穷无尽的锋芒填满。
老捕掩面后退,指缝间有温热的液体流出。
那不是他的血。
是陆压道人的。
每柄斩仙飞刀的离体,都会活生生剜掉他一块血肉,剥离他一缕魂魄!
老人剧烈颤抖起来,袍服之下,早已千疮百孔的身体正承受着远超千刀万剐的痛苦!
砰!!!
茶楼屋顶轰然炸裂,木屑砖瓦四散飞溅!
白光冲天!
仿佛逆流的星河,带着决绝的杀意朝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精准截杀向肆虐凡间的邪祟!
夜空被照得亮如白昼。
飞刀过处,邪祟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化为飞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