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稳稳停在了樱花俱乐部的门前。
车门推开,洪智有从车上下来。
他办事,向来雷厉风行。
烟馆说建就建。
会所的老板山本一城小跑着迎了出来,脸上堆满了恭敬的笑容,身后还跟着几个手下。
这些人皆是浪人打扮,腰间悬着武士刀,脚步沉稳,眼神锐利。
山本一城身材略显肥胖,红光满面,看起来一团和气。
“洪先生,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他躬着身子,姿态放得极低,“我们这的姑娘们都还没起……”
洪智有没说话,只是打了个手势。
跟在身后的彭虎立刻上前,默契地取下了他肩上披着的黑色羊绒大衣。
洪智有径直走进会所大厅,在正中央那张宽大的真皮沙发上坐了下来,随意地翘起了二郎腿。
他目光落在了山本一城那张笑意盈盈的脸上。
“我是来找你的。”
山本一城心头莫名一跳,“洪股长,是不是……昨晚的姑娘们有什么地方伺候不周到?”
洪智有笑了。
“不,姑娘们很好。”
他的指尖在沙发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也是因为这一点,我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山本一城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连忙接话:“这是鄙人的荣幸,也是她们的福气。”
洪智有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我这人有个习惯。
“看上的,喜欢的,就一定要拿到手。”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视着山本。
“樱花俱乐部,我收购了。
“你开个价吧。”
山本一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不……不是,洪股长,您这也太突然了。”
洪智有靠回沙发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不急。
“我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
“明天这个点,我会再来。届时,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山本一城连忙摆手:
“洪股长,我胆子小,您可别跟我开这种玩笑了。
“我这小店就是个赔本买卖,也挣不了几个子儿,不值当看上眼啊。”
洪智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我收购一样东西,只在乎心情。
“现在,我看上它了。”
山本一城脸上的笑容彻底收敛,他直起身子,声音也冷了几分:
“洪股长,打满洲国成立那年,我这小店就开张了。
“这么多年的心血,您说收就收,未免太让我为难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身后那几名浪人武士齐刷刷地向前踏了一步。
“铿!”
整齐划一的声响,八只手同时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一股肃杀之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大厅。
那些眼神,凶狠,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杀意。
洪智有却像是没看见一般,手腕忽然一抖:
一支勃朗宁手枪变戏法似的出现在他手中。
他甚至没有瞄准。
对着其中一个眼睛瞪得如同铜铃的浪人,直接扣动了扳机。
“啪!”
清脆的枪声撕裂了凝滞的空气。
那个浪人眉心正中多了一个血洞,他脸上的凶狠表情凝固,闷哼一声,身体直挺挺地向后栽倒在地。
温热的血,染红了身下的地板。
谁也没想到洪智有会一言不合就杀人。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洪智有目光缓缓从剩下的浪人脸上一一掠过。
目光所及之处,那些家伙如同被魔鬼扼住了咽喉,呼吸一滞,原本腾起的杀气消散的无影无踪。
他们的眼神瞬间变的清澈、胆怯起来。
山本一城喉结滚动,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
“洪股长,你……你太过分了吧!
“这里是满洲国,是我们大日本帝国控制的地方!”
这话一出,那几个被吓住的浪人似乎又找到了主心骨,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凶光,蠢蠢欲动。
洪智有笑了。
他将手枪随意地放在身前的茶几上,发出“当”的一声轻响。
“山本君,过去有很多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你是哈尔滨的老人了,有些规矩,应该不用我再教你了吧。”
他侧头看向彭虎。
“彭虎,待会儿给警察厅打个电话。
“前段时间宪兵队仓库不是丢了一批货吗?我怀疑,这几个就是盗窃之人。”
他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几个还站着的浪人。
“凡是刚才手摸了刀柄的,一个不留,全都给我带到警察厅……刑讯!”
彭虎上前一步,拿起沙发上的大衣,躬身应道。
“是,小洪爷。”
山本一城人麻了。
“刑讯”两个字,就像一道催命符,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天灵盖上。
在场的浪人脸色瞬间变得比死人还要难看。
这些该死的支那人,最擅长玩这些阴谋诡计,要进了警察厅的刑讯室,人还能好?
那地方进去的是人,出来的可就是一滩烂肉了。
“洪先生!且慢!”
山本一城快走两步,张开双臂拦在了洪智有身前。
“洪先生,刚刚是我们冒失了,是我管教不严!
“我代他们向您表示最诚挚的歉意!”
洪智有停下脚步,目光越过他,看向那几个浪人。
“冒失?
“你们日本人就是这么道歉的?”
山本一城猛地回头,对着那几个浪人怒目而视。
“八嘎!还愣着干什么!
“快向洪先生道歉!”
浪人们如梦初醒,再没了半分先前的嚣张气焰,一个个连忙弯下腰,脑袋几乎垂到了胸口。
“对不起,洪先生!”
他们声音恭敬,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山本一城转回身,一脸苦相说:
“洪先生,俱乐部这个事,我……我真的……”
洪智有伸出食指,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山本一城的胸口。
“难不难做,是你的事。
“明天下午两点,我的人会过来收购。
“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回去好好想一想,到底该怎么出价。
“另外,我不喜欢讨价还价,所以,你最好想清楚明白了。”
说完,彭虎为他披上大衣。
洪智有叼着香烟,在一众日本人惊惧的注目礼下,扬长而去。
有了上一世跟鬼子打交道的经验,他很清楚对付这帮鬼子、汉奸,有能力时绝不能惯着。
鬼子的骨子里,只崇拜强者。
越是把他们当奴才一样欺辱,他们反倒越会奉若神明。
相反,但凡稍微高看他们一眼,这帮家伙就会立刻蹬鼻子上脸,像一群疯狗一样盛气凌人地狂吠。
洪智有走后。
整个樱花俱乐部的大厅,死寂的能听见每个人的心跳。
几个侥幸活下来的浪人武士围在山本一城身边,脸上交织着恐惧、屈辱与愤怒。
“山本君,我们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
一个浪人压低了声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还当众杀了我们的人,必须杀了他!”
“没错,狗一样的支那人,凭什么骑到咱们头上拉屎撒尿!”
另一个也跟着附和,但声音里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山本君,咱们也不是没人罩着,往上边告他!
“我就不信,在哈尔滨,还能让他一个支那人无法无天了!”
山本一城听着这帮蠢货的叫嚣,眼神空洞地看着那具尸体。
当着洪智有的面,一个个怂得跟孙子似的,连大气都不敢喘。
现在人走了,倒又装起了英雄好汉。
他忽然自嘲地冷笑了一声:
“各位。
“连涩谷三郎和城仓中将,都折在了哈尔滨。
“我认识的那点人脉,又算什么?”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兀自不忿的脸。
“我听说,洪智有只用了一个电话,就让满铁给关东军支援了一大批军费和武器。
“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
山本一城长长地叹了口气,几近绝望。
“梅津美治郎司令官对城仓中将的死,只是寥寥几句就处理了。
“连司令官阁下都对洪智有妥协了。
“他今天,别说收购我这家店。
“他就是明目张胆地过来索要,我也毫无办法。
“各位,自求多福吧。”
话音落下,那几个刚刚还叫嚣着要报仇的浪人,瞬间面面相觑,心彻底凉了半截。
翌日,下午两点。
警察厅,办公室。
洪智有和周乙正对坐着,下着五子棋。
任长春推门走了进来,看到周乙在,脚步微微一顿,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
洪智有头也没抬,捻起一子稳稳落下。
“周队长不是外人,直接说吧。”
任长春这才上前一步汇报:
“小洪爷,今天上午,宪兵队的人把山本一城手下那几个浪人全都给抓了。
“就在不久前,山本一城以五万康德币的价格,把樱花俱乐部给卖了黑爷。”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双手奉上:
“这是黑爷送来的地契和转让文书,您过目。”
洪智有摆了摆手,目光依旧盯着棋盘。
“先放一边吧。”
任长春会意,将文件袋放在旁边的茶几上,躬身给洪智有和周乙添满了茶水。
周乙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果然如你所说,山本一城撑不过一天。”
洪智有看着棋盘上的局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转头吩咐任长春:
“长春,你最近就别来厅里了。
“去跟老黑一块盯着俱乐部的工程。
“告诉老黑,工程要快,但绝对不能马虎,这可是咱们真正的销金窟。”
任长春躬身应道。
“是,小洪爷。”
说完,他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安静。
洪智有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忽然问:“杨将军那边,有消息了吗?”
周乙神色凝重的摇了摇头:
“还是没消息。
“新京那边派出去的信使,按理来说,应该已经进山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信使至少没落在日本人和国兵手里。”
洪智有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冰凉的棋子。
“现在东南满那边,被程斌那些汉奸围山了。
“这帮人比猴还精,上山的路子他们一清二楚,外人想上去,的确很难。”
他顿了顿,又问。
“再等等吧。
“对了,你们那边的信鸽不好使吗?”
周乙看着他,目光沉静。
“没用。
“杨将军他们转移得太快,不像老驼山的四大队,大多数时候都固定在一个地方。
“信鸽就算是上了山,也未必能找得着他们。”
洪智有轻轻叹了口气,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盘。
“祝将军好运吧。”
时间如梭。
一九四零年二月二十三日。
晴了许久的天空,不知何时又聚起了黑压压的云层,透着一股难言的压抑。
下午,细碎的雪花又开始纷纷扬扬撒了下来。
到了晚上,雪势渐大。
洪智有在叔叔家吃了晚饭,陪着云缨聊了会儿天,晚上十点,才冒着风雪回到家中。
刚脱下大衣,准备睡下。
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
他走过去接起电话。
听筒里传来鲁明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干笑。
“洪股长,知道了吗?”
洪智有眉头微蹙,“什么?”
鲁明在那头顿了一下,又干笑一声:
“没什么,没什么,明天厅里会有一个大惊喜,等着瞧吧。”
电话被挂断了。
听着听筒里的忙音,洪智有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浓烈。
他转头看向墙上的日历。
二月二十三日。
日值岁破,诸事不宜。
值神,白虎。
咚!咚!
沉闷的敲门声,在寂静夜里骤然响起。
洪智有心头一跳,走到门边,凑到猫眼前往外看。
门外站着一个人。
是周乙。
他拉开了门。
一股夹杂着冰冷雪花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
周乙就站在风雪里,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透着一股子脆弱的寒意。
洪智有看着他,没有说话,任由那刺骨的寒风刮在脸上。
虽然无言,但他心中已然知晓了答案。
两人眼中皆是沮丧、失落、哀痛。
周乙走了进来,洪智有随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
他给周乙倒了一杯滚烫的热水。
周乙捧着茶杯,任由那温度烫着掌心,过了许久,才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徐徐说道:
“刚刚得到的消息。
“今天下午五点左右,杨将军被叛徒包围,誓死不屈……壮烈殉国。”
洪智有猛地伸出手,盖住了自己的眉眼。
他大口大口地吸着冰冷的空气,胸口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那位在白山黑水间纵横驰骋的英雄人物,终究还是落下了帷幕。
这就是战争。
无比残酷,无比真实。
在历史滚滚的洪流面前,洪智有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如此渺小。
他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
可却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见杨将军一面。
周乙缓缓坐直身子,正然看着洪智有,血红的双目里燃起两簇火苗。
“智有,咱们或许……可以做点什么。
“程斌、张秀锋……这些叛徒,他们应该、也必须付出代价。”
洪智有放下手,声音沙哑:“你们有什么打算?”
周乙摇了摇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混乱:
“我不知道。
“满洲工委现在很乱,杨将军一死对我们整体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很多人心思浮动。
“敌人也肯定会趁着这个时候加强防备,甚至会利用这个机会大做文章。”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洪智有。
“我希望你能帮我。”
洪智有沉默片刻,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你列个名单,我来解决他们。
“不过,这需要一定的契机和时间。”
“但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亲手送他们下地狱。”
周乙猛地站起身,面向洪智有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然后,他转身拉开门,消失在了门外漫天的风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