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智有单手插兜,慢悠悠地晃到了周乙的办公室门口。
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周乙正将一件深色的大衣从衣架上取下,准备披上。
他看到洪智有,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是眼角动了一下:“一块去刘雅雯的餐厅喝一杯?”
洪智有靠在门框上,摇了摇头。
“算了吧。
“我叔让我早点回去,说今晚有行动。”
周乙穿上大衣的动作顿了顿,他侧过脸,目光落在洪智有身上,声音压得很低:“针对我的?”
洪智有点了点头:“是。
“看我叔那意思,巴不得我把这个消息透给你。”
他自顾自地坐到沙发上说:
“鲁明有不在场的证明。
“他出事那天晚上,在跟李国义的姨太太金枝在约会。
“那个叫金枝的女人,已经全招了。”
周乙扣上大衣的扣子,自嘲一笑:“所以,高科长是希望我去刺杀金枝,好把鲁明彻底钉死。”
洪智有赞许地打了个响指: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劲。
“他和城仓想出来的计策,看似高明,实则蠢的要死。”
他摊开双手,一脸的无所谓。
“他们压根就没抓到重点。
“我们为什么要鲁明死?
“鲁明死不死,根本就是次要的。
“我真想要他死,一个电话的事,用得着费这么大劲?”
洪智有看着周乙,眼神里闪烁着一种猎手般的光芒:“我只是希望城仓司令官对我感到不满,越不满越好。
“顺带着,把你和顾秋妍那点破事盖过去。”
周乙笑了笑:“所以,你有什么建议?”
洪智有盯着他,缓缓道:
“平静。
“真正的平静。
“以我对我叔的了解,你不去动那个金枝,不代表你就过关了。
“在这件案子上,任何表现得过于主动,想要解救鲁明的人,同样会引起他的怀疑。
“所以你既不能什么都不做,也不能什么都想做。”
周乙淡淡笑道:“我懂,这正是我所擅长的。”
洪智有靠回沙发里,翘起了二郎腿:
“总而言之,这次还真得多谢嫂子。
“要不是她出了那么个小纰漏,我怎么向城仓展示我的‘实力’,又怎么会再一次把我定为头号敌人。”
周乙的笑容灿烂了几分:“你嫂子要是听到这话,她能一个人干掉一整瓶伏特加。
“这些天,她一直在内疚。
“觉得给你和组织添麻烦了。”
洪智有撇了撇嘴:“她就是爱装,犯了错就装楚楚可怜,但下次依旧会冥顽不灵。
“行了,总归这次是有惊无险,你回去告诉她,她立大功了。
“另外,你得想办法借我点康德币。
“我手上现在黄金和美元居多,康德币天天这么撒,眼看就要见底了。
“等我资金周转过来,立马还你。”
周乙几乎没有思考:“你要多少?”
洪智有伸出一根手指。
“十万。”
他确实缺钱了。
津海的皮货买卖,他让老谢把总账一律兑换成黄金和美元,哪怕在汇率上吃点亏也在所不惜。
赌场和其他买卖收上来的康德币,每隔两三个月,吴敬中和老黑就会想方设法通过黑市换成金条。
现在,关大帅在城郊留下的那个地库里,已经堆满了黄澄澄的金条。
反倒是日常花销的康德币,的确是捉襟见肘了。
周乙不假思索地应道:“行。
“明天我去银行取钱。”
这下轮到洪智有诧异了,他上下打量着周乙:“不是,你真这么豪?上次不说要卖古董吗?”
周乙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我的确没那么多了。
“不够的话,我再找秋妍借点,她有钱。
“这次你帮了我们大忙,得让她放点血。”
洪智有深以为然:
“有道理。
“钱一到位,我立马请武田他们吃饭喝酒送大礼。
“武田在这件事上消极怠工,估计又被城仓划到我这一派里去了。
“而这,恰恰是城仓最害怕的一点。
“这顿饭一吃,武田和城仓就只剩你死我活了。”
周乙看着他,目光深邃:
“你这人真是落子无声。
“有时候看起来很臭的一步棋,往往藏着奇妙的用处。
“不多想个十步百步,是永远也看不透的。”
“高科长摊上你这么个侄子……”
洪智有挑了挑眉,“你是想说,我叔叔很不幸,很倒霉?”
周乙摇了摇头。
“不是。
“我觉得他很幸运。
“至少,他双手能少沾染一些不必要的鲜血。”
洪智有拍了拍衣服上的烟灰,站起身道:“也许吧。
“我得走了。”
周乙也站起身,手搭在他肩膀上:“谢了,智有。”
“别说这些没用的,赶紧搞钱去吧。”
洪智有笑了笑,潇洒而去。
夜色渐深。
卧室的灯光柔和。
徐云缨微微挺着肚子,刚刚结束了一番辛劳,脸颊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
她重新刷牙洗脸,回到床上,像只温顺的猫一样贴进洪智有的怀里:
“昨天晚上听婶婶说,关东军换了个新司令,对抗联发动了大规模围剿,抗联现在的形势很不利。
“是真的吗?”
洪智有搂着她,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婶婶真是的,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徐云缨在他怀里蹭了蹭。
“我让婶婶说的,成天待在家里,快闷死了。”
她叹了口气,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
“哎,都怪这个小家伙,耽误了我的大事。
“要不然,我现在手上少说也得有十条鬼子的狗命了。
“你看我,挺着个大肚子,整个人都胖了一圈,以后怕是连马都上不去了。”
洪智有捏了捏她的脸:“上不去就留在家,相夫教子,不好吗?”
徐云缨白了他一眼。
“拉倒吧,我可受不了那种日子。
“你个害人精,咱们可先说好,等生完孩子,你得放我走。”
洪智有点了点头:“当然。
“丈夫一言,驷马难追。
“到时候我肯定放徐大当家的上山,还送你一笔大大的经费。”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
“正好,那时候城仓应该已经不在了。
“等郝贵方重新坐上驻山营长的位置,你行动起来也方便些。”
徐云缨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安心地闭上。
“嗯。”
她将头埋在洪智有的胸口,享受着这为数不多的,作为娇妻的安宁生活。
隔壁房间。
廖春香躺在床上,竖着耳朵。
听着男人呼吸平稳,似乎已经睡熟了,她轻轻掀开被子一角,准备下床。
“你干嘛去?”
高彬冷不丁地开口。
廖春香的身体猛地一颤,她拍着胸口,没好气地说道:“吓死我了!你怎么还没睡?
“我去听听床脚。
“我怕智有那小子没个轻重,回头把我大孙子给整没了。”
高彬打开了床头的台灯,瞪了妻子一眼。
“闲的你,魔怔了吧。”
廖春香坐回床上,看着他翻了个白眼:“那你怎么还不睡?”
高彬吐出一口气,烟瘾犯了,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
“我在等刘魁的消息。
“如果顺利的话,今天晚上周乙就该下手了。”
廖春香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我看你才是魔怔了。
“打从周乙回来,你哪天睡过一个好觉?
“上次那个老邱不是都说了吗?
“周乙没回来之前,厅里就有人在给山上发情报。
“你怎么还死盯着周乙不放呢?”
她越说越气。
“你看不见智有现在跟他走得多近吗?
“你成天查啊查的,总有一天你把智有也查进去,你就高兴了!”
“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高彬被说中心事,恼火地骂了一句,索性掀开被子,穿上衣服。
“你去哪?”廖春香在后面问。
高彬系着衬衫的扣子,头也不回:“我去找刘魁。”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香波气味。
金枝刚洗完澡,换上一件丝质睡衣,蜷缩在床角,双臂紧紧抱着膝盖,浑身止不住的瑟瑟发抖。
外面客厅里,刘魁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抽着烟。
他是莽,但不是傻子。
高科长今晚唱的这一出,明着是保护证人,暗地里是想钓鱼。
钓的什么鱼,他大概也能猜到。
但刘魁不想去深究,更懒的去站队。
特务科的浑水,他蹚不起也不想蹚。
他只知道,老老实实地出任务,拿自己的那份薪水,至于上面神仙打架,不管他一分钱事。
咔哒。
门锁轻响。
高彬推门走了进来,身上带着一股子深夜的寒气:“怎么样了,有动静吗?”
刘魁掐灭烟头,站起身。
“报告科长,外边蹲守的弟兄还没发现任何异常。”
高彬嗯了一声,并不意外:“这才十点多,还早。
“真要下手,怎么也得挑个后半夜,人最困乏的时候。”
他的目光扫过客厅另一角站着的两个警员,声音压低了些。
“他们两个,没问题吧?”
刘魁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那俩人是刘魁奉命以人手不足为由,从周乙行动队借调过来的,都是周乙用惯了的心腹。
高彬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如果周乙真想杀人灭口,最方便的,就是操控这两个自己人。
“没什么动静,一直挺老实的。”刘魁如实回答。
高彬冷笑:“像你这么瞪着俩大铜铃眼,夜叉恶鬼都不敢动手。
“你得给他们创造机会啊。”
他拍了拍刘魁的肩膀,示意他坐下。
“去沙发上躺会儿,眯一觉,暗中留个心眼就行。
“你不给人家腾地方,别人怎么下手?”
刘魁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反问:“科长,那万一……真有人下手把这女的给弄死了,怎么办?”
“那不挺好?”高彬反问,语气里听不出半点波澜:“正好证据确凿,当场抓捕,人赃并获,正好审出他们的指使者。”
刘魁心里咯噔一下。
“这……这可是李国义团长的心头肉。”
高彬发出一声嗤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的心头肉,要是天天晚上跟别的男人睡在一起,这肉你还觉得香吗?”
刘魁笑了笑:“明白了,科长。”
高彬满意地点点头,故意清了清嗓子,提高音量对着那两个警员吩咐道:
“你们几个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金枝女士是重要人证,绝不能出任何差池!
“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往我家里打电话!”
说完,他拉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
刘魁冲那两个警员摆了摆手。
“你们俩盯着点,我先眯会儿,有事叫我。”
他脱掉外套,和衣侧躺在沙发上,很快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似乎已经睡熟了。
可他的耳朵却依然竖着,捕捉着房间里任何一丝细微动静。
这活儿看着轻松,实际上最熬人。
精神必须高度集中,稍微一走神,就可能真的睡死过去。
夜,越来越深。
也不知熬了多久,刘魁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最终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时,天光已经大亮。
那两个警员一个躺在另一侧沙发,一个趴在桌上,睡得比他还死,呼噜声此起彼伏。
刘魁心里一沉,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几步冲到卧室门口一把推开了门。
只见床上,金枝裹着被子睡的正香,脸颊上还带着一丝红润。
刘魁很烦这种不要脸的贱货。
他抬手就给了金枝一巴掌。
清脆响亮。
金枝惊叫一声,从梦中醒来,捂着发烫的脸,惊恐地看着他。
“你……你想干嘛?”
刘魁居高临下地瞪着她,没好气地命令道:“起来,给弟兄们做点早饭去。”
金枝眼里噙着泪,委屈地摇头:“我……我不会。”
刘魁冷冷盯着她道:
“你不做饭,我就做了你。”
金枝吓的连忙钻进了厨房。
片刻之后。
她端着几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颤颤巍巍地放到了桌上。
刘魁拿起筷子,扒拉了两口,抬头一笑:“这不做得挺好的吗?”
金枝吓得一哆嗦,声音细若蚊蝇。
“我……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做面条。”
刘魁懒得再理她,吃完抹了抹嘴,起身拨通了高彬家里的电话。
“高科长。
“嗯,好着呢,人没事。
“知道了。”
挂断电话,他冲着还在发呆的金枝喝道:“简单收拾一下,跟我回警察厅。”
上午八点。
高彬顶着两个通红的眼圈,出现在警察厅。
刘魁是熬了半宿。
他可是结结实实迷糊了一晚上,眼巴巴地等着电话。
结果,什么都没等到。
他把刘魁叫进了办公室。
“怎么回事?”
刘魁立正站好,一脸的无奈:“科长,我是真一宿没睡。
“那两个人非但没动手,后半夜还偷懒睡着了,我这一宿算是白熬了。”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补充道:“科长,我在想,是不是……咱们的侦查方向出了问题?”
高彬烦躁地揉着生疼的太阳穴:“也许,是对方的道行太深,看穿了我们的招数。”
他摆了摆手,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算了,不说这个了。
“你准备一下,带上金枝,咱们去保安局把鲁明接回来。”
上午十点。
保安局,会议室。
高彬与周乙一行人,在武田和陈景瑜的对面落座。
高彬开门见山,声音里透着一夜未眠的沙哑:
“金枝,我们找到了。
“案发那天晚上,她一直跟鲁明在一起。
“这件事,她已经在我和城仓司令官面前亲口承认了。
“怎么样,各位,要不要再叫她进来当面问询一遍?”
陈景瑜摸了摸鼻梁,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
“既然司令官已经问讯过了,那我这边自然没有问题。”
他摊开手。
“高科长随时可以把人带走。”
说完,他转头看向了一直沉默的武田。
武田点了点头,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如果鲁明是无辜的……”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那谁是真正的凶手?”
武田的目光从高彬和陈景瑜脸上一一扫过。
“司令官阁下今天早上亲自给我打了电话。
“三天。
“三天之内,必须找到真凶。
“否则,咱们在场的所有人,都别想好过。”
高彬的心猛地一沉。
三天?
他原本的计划,是借着为鲁明翻案的机会把水搅浑,再继续深挖,把周乙或者那个潜伏在警察厅的内鬼揪出来。
城仓这道命令,彻底打乱了他的所有部署。
三天时间,他根本不可能找到周乙的任何把柄。
“武田队长,三天时间,会不会太紧迫了?”高彬试图争取。
“高彬君。”
武田站起身,语气不容置喙。
“人,你可以带走。
“但司令官的命令,也必须执行。
“我们都清楚司令官阁下言出必行。为了大家头上的乌纱帽,我们还是早点行动,抓捕凶手为好。”
说完,他径直走出了会议室,去了隔壁的招待室。
洪智有正靠在沙发上抽着雪茄。
以他的警衔,还不够资格参加这种级别的例会。
当然,也不想参加。
武田一见到他,积压的火气就找到了宣泄口。
“该死的!”
他一拳砸在桌上。
“本来鲁明伏法,案子都要结了!现在突然翻案,还让我三天之内找到真凶!
“我严重怀疑,司令官是在故意针对我!
“哈尔滨这么大,我上哪儿给他找凶手去?”
洪智有慢条斯理地给他倒了杯茶,淡淡地问:“如果查不出来,会怎样?”
武田端起茶杯泯了一口:
“还能怎样?扣我的薪资,或者降职、外调。”
洪智有摇了摇头,纠正道:“不是降职那么简单。
“我猜,他会直接把你调离宪兵队。”
“我甚至怀疑,鲁明翻案,还有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金枝,都是城仓司令官刻意制造出来的。
“目的,就是为了找个由头,把你这个村上队长留下的旧部,从哈尔滨踢出去。”
武田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森冷道:
“是啊!
“自从这个老东西来了以后,整个哈尔滨就像笼罩在他的噩梦里,让我们简直无法呼吸!”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向洪智有。
“好了,不说这个。
“洪桑,你我朋友一场,现在你得帮我渡过难关,找到该死的凶手。”
洪智有笑了笑:
“很简单。
“傅家甸警署,不是有个叫李家旺的警员,上报登记过丢了几颗子弹对不上吗?”
武田的眼睛亮了一下。
洪智有继续说道:“把他抓过来,严刑逼供,让他签字画押,承担所有罪责。
“我相信,以宪兵队的刑讯手段,让他承认自己是红票,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城仓不是只要证据吗?
“大不了,你去垃圾箱里再捡一台没人要的旧电台,往他家里一放,这不就是人赃俱获了?”
武田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狂喜。
他一把抓住洪智有的手:
“洪桑!果然任何问题到了你手里,都会变得如此简单!
“太感谢你了!”
洪智有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意味深长:
“谢什么。只能说,武田队长你运气好。
“别说捡电台了,改天你在路上捡一兜子金条,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啊。”
武田瞬间会意。
他后退一步,整理了一下军装,对着洪智有郑重地鞠了一躬。
“洪桑,我向天皇陛下发誓!
“从现在起,你就是我武田一生一世的挚友!我对你,只有忠诚与友爱!
“如有违背此誓,就让我被乱枪打死,死无全尸!”
洪智有笑着扶起他:
“都是自家兄弟,不说这些丧气话。
“赶紧去办事吧,司令官可还等着你的好消息呢。”
武田重重地点了点头,再次向他鞠了一躬,转身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