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照嘴唇颤动了一下。
承天门外一片安寂,他神情木然地前行五步,跪拜受诏,其身后百官纷纷伏倒,齐呼国幸。
三百信骑早已在朱雀门外勒住缰绳,此时得了皇榜,同时擎着信旗放蹄驰出,急如一阵奔腾的箭雨,散如一朵开放的花。
将明宫消息播撒全城。
然后从这座雄城中,又会有无数信报向着四面八方飞散,出三十二门,蔓延大唐全境,乃至南北境外。
当然有人欣慰,有人惊喜,也有人惊愕而难以接受。但无论天下人作何反应,麒麟的点选已经公布天下了。
随着正午的白日,大唐帝国迎来了它的嗣君。
裴液立在紫宸殿外,唐皇递下诏书后又转身入殿,片刻后,其余六位嗣子鱼贯而出。
堂皇的钟磬大乐奏响在宫中,礼官的高声再次响彻了殿前,裴液和其余禁卫全被引去边缘,大量的内侍开始低头离去,将各位殿主送回各殿。
冯大监又已回到宫中调度,人散得差不多了,他看见旁边那位按剑直直望着紫宸殿的少年,阻止了礼官的上前,犹豫一下,自己靠了过去:“这位,裴少侠。晋阳殿下过后应随陛下径出朱雀门受臣民之瞻,不来相见了。少侠是回朱镜殿等候,还是出宫?”
裴液回过神来:“哦,冯公公。我想遥遥看一眼殿下出来,不合礼制是么?”
冯忠御微怔,他没料到这少年嘴里吐出这样一句话,一时不敢去揣测这位佩剑之人心里担忧的是什么,只道:“自无不可,不过陛下与殿下应当也很快就出来了,此后接见群臣、共成大礼,可能无有精力顾及少侠。裴少侠之后若有去处,咱家可为安排。”
裴液没答声,他转过头,看见那两道身影从紫宸殿走了出来,仪仗纷纷跟在其后。明亮的日光照在女子的脸上,宛如神明。
他心放下来,转身一拱手:“劳冯公公费心了,我现下随十一殿下离去就是。”
他转身而去,紫宸殿前,李西洲跟在李曜侧后走出殿门,一霎先惊觉于世界明亮的日光。
原来已是正午了。
她神情没有变化,但身前的男人驻足了,似乎在平望远方。
李西洲越过男人的肩头望去,殿群碧瓦,都泛着明亮的光泽,遥远处海一样的檐顶堆成淡淡的雾。
紫宸殿不是神京最高的地方,但这条中轴线上确实不允许有比它更高的建筑,所以只要眼力够好,理论上可以从这里一直望见神京城的南中门。
但她只望了一眼,因为视野的大半被男人的背影占据了。
李西洲在记忆里几乎没有和他离得这样的近的时候,如果有,那也是极小的时候了,头顶大概没有他的衣摆高。
此时几乎能嗅到他身上男性的味道。和这个视角一样,令李西洲十分陌生。
二十三年来,除了上次夜访紫宸殿,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若有,最多也是祭礼或年节时她单方面的祝词,何况近些年宫内年节她也不常参与。
男人的背影和李西洲印象中有些区别,那个想象多过实见的混凝形象要庞大莫测得多,而眼前这个身影俊秀挺拔,肩膀也比裴液窄些,好像是一个真实的人。
实际上,李西洲在神京操弄风云的七年,就是尝试认识这道身影的七年,有些地方她知道自己认识对了,对应的事情就无所顾虑地推进下去;有些地方她认识错了,就会碰上铁壁。更多的地方她没有认识清楚,那就是一片迷雾与深海。
她认识他越多,掌握的权力就越大。
李曜忽然开口:“有害怕吗?”
李西洲微微一顿:“有一些。”
“别怕。”李曜没有回头,“我还很年轻。”
他低头走下台阶,李西洲落后了一步,提步跟上。
穿过整个大明宫里明亮的日光,确实是将夏天了,李西洲感觉有些热,当遥遥的欢呼噪嚷传来时更是如此。
但这大概是第一次她不用自己决定步子的方向,也不必思考如何掌控、如何言语,她没有表情地跟着眼前的黄袍登上城墙,一霎仿佛整个神京都沸腾起来。
簇拥在朱雀门前,一眼望去无边无际的人海,也已经等了不知多久了。
直到见到黄袍与玄服两道身影出现于门楼之上。
不知多少年了,唐皇终于又一次与万众相见,无数的老人热泪盈眶,他依然年轻、依然强大,鬓角连一丝霜色都看不见。
这道黄袍是帝国的支柱,也是帝国的信仰,毋庸任何言语,他如今站在这里,就足以给这个帝国注入一股热流,令无数阴谋流言烟消云散。
而在他的身旁,正是那位大唐的新嗣君,大唐第二位与麒麟定契之人。先前的宣诏已传遍这位长女的名讳了,她冕冠衮服,淡眸微垂,更加年轻,面容也如传言中一样神圣而惊人。
数十万人渐渐寂静下来。
“朕闻乾枢御宇,必立元良;麟趾开祥,实钟景命。”李曜的淡声传遍整个皇城内外,“咨尔长女西洲,睿质夙成,今者圣神昭鉴,命为太子,正位东宫。”
元照伏倒叩拜:“紫宸昭明,东宫英睿,天佑大唐!”
百官叩倒,不知谁先起头,围观的百姓也都纷纷拜倒,朱雀门前化为一片肃重的浩荡。
无数只白鹤从大明宫中放飞,钟磬奏响,礼官高声:“百官入朝,临轩册命。谒太庙,授麟玺!”
大明宫。
门外等待的李无颜瞧见少年过来,终于露出个微微的笑。
裴液走过去,内侍们下意识抬手,但李无颜先上前牵住了裴液的袖口。
裴液低头笑:“现在也学会笑不露齿了。”
李无颜有些不好意思。
裴液看着这小女孩儿,好像看见李西洲年幼的样子。
她麟血苏醒后双眸灵明,但又如另一种新生的婴儿,观察思考着过去和现在的一切,只是与当年的李西洲不同,一个六岁的生命确实没见过太多东西。
“殿下紧张没有?”
“有些紧张,父皇和兄姐们都不说话。”李无颜道,小脸一肃,“裴液哥哥,我不能吐露麟选的任何事情。”
裴液点点头:“我知道,我也没问你啊。”
“万一裴液哥哥问的话,就要被抓起来了。”
裴液笑。
“但我可以说,最后父皇让我们向长姐姐行礼。”李无颜道,“然后说要我们辅弼新政,翊戴长姐——裴液哥哥,什么是‘辅弼’和‘翊戴’?”
裴液垂头看向她,李无颜仰头眨着两个大眼睛望着他。
“……是不是自己没好好读书?以后学习要刻苦一些。”
“我还没开始读书啊,裴液哥哥。只才认了字。”李无颜有些茫然。
“嗯。”裴液转过头,“你想去哪儿钓鱼。”
女孩儿虽然心思灵明,瞧出裴液哥哥在这个话题上的不愿深入,但毕竟还没理解大人的面子是件多重要的东西。
此时前个问题还没想明白,高兴的情绪已涌了上来,道:“我们去太液池!”
无论前宫如何热闹,后宫还是一片安静。李无颜带着少年去看了自己得赐的新宫殿“绫绮”,取了小鱼竿,然后裴液便携着她往太液池而去。
春水荡波,早已不用凿冰了,两人一人坐一个板凳,飞钩甩饵,聊天笑语,直到天色将昏之时,身后才传来一道声音。
“我一天劳累,你倒在这里和无颜玩儿得开心。”
裴液转过头,见到女子干净清晰的脸,已换回了许绰的装扮,倚树微笑地看着他们。
裴液怔怔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走上前张臂轻轻抱住了她。
李西洲身体微微一僵,然后笑了笑,将下巴压在了他的肩膀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李无颜在旁边举着两个鱼竿,仰头怔怔看着,然后轻轻“呀”了一声。
她想了想:“裴液哥哥,你的鱼竿好重,我要拿不住了。”
裴液笑着转过身,接过她手里的鱼竿:“再陪你钓最后一条,然后我和你长姐姐出宫去了。”
“好!”李无颜想,裴液哥哥一个多时辰才钓到一条,这样可以玩儿到天黑了。
谁知她话音未落,少年就一提鱼竿,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就被拎了上来。
“好了。那无颜咱们下次再玩儿吧。”裴液将鱼竿缠好递在她怀里,“劳烦你帮我收着了。”
李无颜茫然看着,有些委屈埋怨地看了树边的李西洲一眼,只好低下头收拾自己的小鱼竿。
“你天天盼着你裴液哥哥,有时候我在宫里,你也不找我来陪你钓。”李西洲含笑。
“长姐姐连挂饵抛钩都不会,还不愿意摸地龙。”李无颜小眉皱起,“怎么跟长姐姐钓啊。”
裴液笑:“没事,等后面我常入宫来找你玩儿。”
神京城的沸腾还没有全然消下去,整座城将会大庆三天,直到羽鳞试开始。
裴液同士子装扮的女子穿过街上熙攘的人群,他没有言语,但见到女子重新安然无恙地出现在面前确实大大松了一口气。
在街边的衣装铺子前,李西洲低头遮着脸,裴液进去买了顶席帽出来,扣在了她头上,女子整理好拉下帷幕,这才不再鬼鬼祟祟。
二人没在熙攘的街上看热闹,而是去了桃花巷子的那家牛骨店。和老婆婆打过招呼,要了一锅热骨肉,眼见店里无人,女子才摘下帽子。
裴液定定看着女子的容颜,没有任何地方有什么看得见的变化。
“有什么感觉吗?”裴液道。
李西洲摇摇头:“我和麒麟的联系还没有那么紧密,如果我不去求问,麒麟一般不会降下什么诏示。”
“之后,你就要同它一起共事了。”裴液道。
他知道从现在开始,他们之间就再也不能提及那个蜃境中的秘密了,虽然离开之后他们本来也没再提过。
在两人之间遗忘,在各自心中谨记。
李西洲微微一笑,将一枚锦囊放在了桌上,里面似是敦厚的石器:“瞧瞧这个吧。”
裴液拿过打开,一怔,乃是半枚国玺。
“和契约无关,但今日谒庙加冕,我确实觉得有份重量加在身上了。”李西洲望着桌案轻声道,“从前我以为我准备好了,今日我想可能也未必。”
“大唐帝国太庞大了。”她静默一会儿,道,“竟然有几十万人仰头望着我,真令人难以忘怀。”
裴液收好麟玺递还,夹了两块牛骨给她:“达成一项夙愿之后总会有一段短暂的迷茫。别管那么多了,先吃吧。”
李西洲笑,接过碗来提起箸子。
裴液道:“明日幻楼宴还办不办,我想到个挺好的法子了。不过再不递请帖的话,估计大伙儿没时间弄了。”
李西洲从碗边抬眸:“什么?”
裴液讲给了她。
李西洲伏案而笑,道:“那为了你这巧思,我们延后一天好了——也省得你今夜赶工,明日一天再同做洒扫。”
裴液好奇:“什么洒扫。”
“幻楼里要布置,宫里也要搬家。”李西洲道,“今夜回去我吩咐先芳,把郭侑叫来帮忙好了。”
“宫里搬什么家?”
“从朱镜殿搬去东宫啊。”李西洲道。
四月初一,黄昏。
一天的热闹终于渐渐安寂下去,人们也有些疲累的时候。
无数人一整个下午都在寻求和那位新帝国太子的接触,无论何种势力,只要还生活在大唐的土地上,就不可能不关注这件事情。
但其在明面上的联系只有左相元照,以及修文馆的那位桐君,而修文馆早就闭门谢客。正如这位殿下之前也从不在人前露面,如今同样没有丝毫进献之门径。
直到酉时已过,天色昏黄之时,是神京江湖先怔然受到了一份雅致的请柬。
其中内容也未谈国事,未谈今日之典礼。口吻似乎熟知江湖剑事。
是曰:
“鳞潜羽飞,俊剑星集,神京之四月也。
孤久欲敬览,奈何俗身缠世,辰时不许。今得闲暇,诚邀君至,四月初三,孤于幻楼相候。
尘世灵境,往日旧影,欲与会者,自收此请柬起,至宴开时止,请于神京城内任一水域钓一鳞物,取其一鳞后放归。持此鳞片为信,可从巽芳园入幻楼。
鹤凫侠士多已应邀,良谢六位数日前已愿与会之英杰:明绮天,聂伤衡,祝高阳,鹿尾,群非,裴液。
四月初一,孤西洲笔。”
尾落一枚新鲜至极的姓名章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