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的蒸屉热汽腾腾,白雾缭绕,在冬天时,就是它们总是最先给清晨带来温暖的人气,伴随的也总是一天里最开始的人声。
在这楼里总能瞧见当值的官吏,近月来又多有江湖人士,算是不大却挺热闹的一处市井。
“这儿的包子真是百吃不厌。”裴液将个暄软的大包吞入腹中。
“热闹也多。”女子在对桌支颐看着旁边。
两桌江湖人士确实正在你言我语地讨论着三天后的试前册,为着一个个不同的名字争论辩驳,有人说世子雍戟不知上不上凫榜,又有人说明剑主的试前列位又会不会依然是第三。
女子低下头,提起笔来在小笺上又写了几句话,又抬头看他:“还要一屉吗?”
“再来屉素的——你要么?”
“不要。”女子托腮看着他,“怎么馋成这样?”
“修了一夜的剑,正饿。而且好久没吃了。”裴液道,“上次还是七天前和明姑娘从山里回来,我们如此吃了一顿。”
“这些天剑练得怎么样?”
“非常好。”
女子托腮:“乐不思蜀?”
“有一点儿。”
“我近日可有点儿孤家寡人了。”
“殿下这些天不是见了许多新入京的文武俊杰?”
“这你也知晓?”
裴液嚼着包子笑。
“定是昨夜李先芳和你说的。”许绰托腮,“这人心里挂你挂得太紧,该教训了。”
“不行,不许欺负李姑娘。”裴液撑腰。
许绰懒得理。
她低下头扶正笺子:“天姥不会来,前十里剩下八人都已齐了,只有一个黄云仙联系不到——这个人天山说你认得?”
“啊。新朋友。”
“那你请她一下?”
“行。不过她未必愿意。”裴液探头去看女子写的笺子,“你要把与会姓名都列一遍吗?”
“请函上会列六七人。人们瞧了,本来不愿来的自然也来了。”
“真高明。”裴液瞧着,“你这笺子发给那么多人,全要自己写吗?”
“写几个样子,剩下的交给修文馆就是。我瞧着有那么闲吗。”许绰又写了几行雅文,落了款子,又取一份,“其实也没很多区别,今次九成是邀江湖门派,和燕王府办婚又不同。”
裴液点头:“燕王府那天我去了,听雍北招揽人去北边。”
“嗯,我知晓。神京现下最火热的三件大事之一,神京武比,其‘比前之比’据说烈度翻了数倍,而且是越热闹、越热闹。很多名派弟子都去试手了。”
“那反而是我们从地方武举上来的名额占了些便宜。”
“反正‘比前之比’上来的二百人,和地方名额是一对一来打的。若这二百人厉害,你们这些地方武者也是先被踢下场。”
裴液接过小二递来的素包子。
许绰瞧着他,忽然认真道:“半个月了,你有把握吗?”
裴液拾起一枚包子:“你在朱雀门前相信我,在洛神宫里相信我,在朱镜殿夜里相信我……这时候何必多问。”
许绰微笑:“瞧来明绮天调教得不错。”
裴液只淡淡一笑。
“你在神京武举上战胜雍戟,我们就杀了他。”许绰敛容,“雍北就只能回到北边,神京的局势就算稳下来了。”
“放心。”
许绰继续提笔书写:“鹤榜的人邀得不是那样齐整,前十里眼下只确认三个。不过我们还有个招术没出——”
这时候听见旁边响起了裴液的大名,凝神一听,原来是不知怎么提及了这位神京狂徒。其人自从天山剑宴之后销声匿迹,至今也没有声响。
实话讲这也是如今神京极传奇的一个姓名,从一开始的无人知晓处横空出世,一剑挫败四皇子,江湖人们年后入京,听到的都是他的传说。
紧接着两个多月毫无消息,剑宴剑会一概不见踪影,直到三月,传来些城外消息,并出人意料地在天山剑宴露面。
这次露面其人先剑惊四座,然后紧接着就直犯云琅威严,被下了禁入云琅、禁学其剑的罚令,成了“云琅禁名”。
一瞬间此人姓名再次在神京沸沸传扬,几个月来那些不认识他的江湖人也一下认识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傲天才。
一时惋惜者有之,嗤笑者有之,明面惋惜实则嗤笑者有之。
后面其人的销声匿迹似乎也证实了人们心里的想法,云琅山当然是天下独一的剑道宗派,天下剑才何其多也,但云琅只有一座。
得罪了云琅,在剑界已是孤家寡人,半个月来剑报上都不再有丝毫其人姓名。
尤其如今琉璃剑主入京的消息遍传,这个“狂傲自折”的姓名更沉下去,那袭白衣才是剑界真正的传说,甚至不必添加任何的境界前提。众人都一心期盼能得见仙影。
不过这时候提到裴液倒是和天山剑宴的事情无关,乃是有个人神秘兮兮地说:“我有个内幕消息,那日燕王府大婚裴液也在席,是和祝高阳坐在一起,据说遮遮掩掩地戴着个笠帽,席间也沉默不语,和天山剑宴上判若两人。”
许绰看向裴液,裴液沉默,点头承认。
“而且最重磅的你们绝不知晓。”那人眯眼道,“此人跟燕王父子……据说也有些……言尽于此,诸君自悟。”
好几桌都一下安静,然后纷纷凑过头来,七言八语。
许绰瞧着低头吃包子的少年一眼,托腮微笑:“裴少侠不在江湖,江湖中却全是裴少侠的传说。”
裴液啖尽一屉,轻叹一声:“吃饱了,走吧。”
他又叩上斗笠,提上剑。许绰也敛起笺子起身,往门外走去时却在邻桌停下,轻轻敲了敲桌面。
众人言语一停,诧异望去,见一位俊美从容的士子立在桌旁,淡眉微垂:“裴液少侠跟雍北雍戟不共戴天,有什么丢人的吗?诸君悉悉索索,没个英雄气概。”
言罢她敛襟转身,径自随前面那道提剑身影而去。
其实众人都瞧得出她没有修为,但那清淡从容的气质确实令人在神京这块藏龙卧虎之地不敢轻动,就定定目视着两人出门下楼。
青色车马已在街边等候,裴液向并肩的女子偏头含笑:“我都习惯了,没料到你撂两句话。”
“是么,我不常出门,倒是头回听到。”许绰瞧他,“怎么还在讲你云琅山的事,明绮天没帮你说两句话吗。”
“我们江湖规矩,我当时是触犯了云琅,这禁令我也认的。委委屈屈,不是英雄所为。”裴液道,“而且我们也不在乎。”
许绰笑:“哦,‘我们也不在乎’。”
“……你别笑啊。”裴液也笑。
许绰没再搭话,二人登上马车,遮上帘子,车马便朝着宫城驶去。
许绰在小桌上铺开笺子,继续写着。
“你刚刚讲,我们还有个没出的招术,是什么?”裴液道。
“你不是说要请明绮天吗。”许绰抬眸,“这个姓名一出,鹤榜来的人总要翻几番。”
“……真请啊?”
“怎么,你先前是哄骗我。那我把你放在她身边半个月是图什么,图我身边清净么?”
“不是,我是觉得明姑娘未必愿意……行,那你写吧。”裴液道,“明姑娘也说住你房子,想要答谢呢。”
“我早写上了。”许绰先斩后奏。
裴液想起她那句“没有明剑主,我的剑宴一定没人来吧。”不禁笑。
“还有件事,我是要同你商量。”许绰继续道,“你觉得这场剑宴办在什么地方合适?”
裴液微怔,天山是办在别馆,其他是办在剑台,他确实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地方:“修文馆里?”
“馆里都是文人,我又不是江湖大哥,要把麾下人物都掺在一处。”
“那你还偷偷有什么大园子没有。”
“裴捕头查贪查到我头上了?”
裴液笑:“那我也不知晓——要不就还在冬剑台。”
他想了想:“不过此剑宴是羽鳞试前最后一次,也是太子与江湖群雄的会面,还是特殊一些好。”
“所以我有个想法。”
“什么?”
“开在幻楼里。”
“行吗?”
“绝妙。”
“那我列枚清单给你,你看能不能依照做些布置。主要也只两项,一是曲江旧苑的场地安排,二是纳人入境的门路。”许绰道,“虽然是你一念之事,但还是尽量绕个圈子,把自己放在幕后。”
“设计个简单的仪轨?”
“对。我们虽不用吞食鲛珠之粉,但可以用其他途径代替。这方面就听你的意思了。”
“哈哈。这个地方好,一定震惊江湖,你不讲我都忘了。”
“我一早就想到。只是水君的地盘,得过问尊驾才行。”
“允了。”
“谢君王恩典。”
“免卿礼。”
裴液一笑,想了想:“那日子就确定在四月二了?”
“嗯,四月二。四月一日请函广发神京,只此一天,能来就来。”
“这架子也忒高吧。”
“架子不是自己摆的,是别人如何看你。”许绰将手上这枚笺子也折好收起,搁笔敛袖,“何况日期就是这样,再往后两天羽鳞试了。”
“有理。”
车轮辚辚,两人对坐着,过了一会儿,许绰忽然道:“我确实觉得你安静了一些,和明绮天待半个月,怎么好像长大了一截。”
“本来我年后就十八了,再过两年就加冠。”
许绰笑。
“这有什么可笑?”
“还差两年才加冠,也拿来说。”
裴液眯眼。
“你和明绮天说了要入宫两天吗?”
“嗯。我讲明日要陪你麟血测,明姑娘给我放了两天假。”
“我要写封信谢她吗?”
裴液想了想:“那应该不用。”
许绰伸了伸腿,懒得理他。
裴液也有些慵懒地倚在这熟悉的座位上。车厢里安静下去。
确实已很久不见了。
车马转向,帘外街声渐弱,许绰掀开帘子,果然已进了皇城之中。
裴液掀帘下车,伸手接她下来,两人走入了朱红的宫墙之中。
其实已经没有多少人能在今日入宫了。
宫门已闭,八方戒严,这甚至不是神京的事情,三月国报已经通传天下,四月初,本朝麟血太子将由皇帝与麒麟圣神点选而出。
在大唐国境之外,南方列国、西极、北荒……都在关注这件事情。
就是裴液脚下这片土地的明天。
天色还很早,二人入了宫门,从此往后十二个时辰,大明宫将彻底封闭,直到皇榜张贴、太子加冕,布告天下。
两人一言未发,就此穿过大半个明宫,回到了朱镜殿里。
景物依然如昨,院中练舞的李先芳停下身形迎上来,有些惊喜地见到裴液的身影。
许绰褪下外罩交付这位女官,道:“更衣。”
李先芳跟在后面。
裴液忽然想起来:“你别欺负李姑娘啊,她没跟我说什么。”
李先芳回头震惊地看着他,许绰只笑:“你去烧水吧,我要沐浴。”
裴液递给李先芳一个“你放心,我罩你”的义气眼神,李先芳欲哭无泪。
确实是昨夜李先芳来递信时,有些忧虑地向他小声嘱托,说殿下近日接见了许多才俊,有的是文人士子,有的是近日门派真传。
都是想投于麾下,或代表门派前来示好,其中有些人看起来颇为优异,不只有俊男,还有美女,有四五个还受邀去了小青楼觐见。
李先芳念及自家恩公和殿下半个月没有联络,又和个不知名白衣仙子同居一宅,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颇为忧重地皱眉向他言说,讲殿下如今万方来投,那些投其所好的人心眼巧妙得简直惊人,恩公一定不能在这时候跟殿下闹别扭啊。
裴液问她那些人有什么心眼,舞女说那些门派望族会从旁调查几月,然后不经意地送殿下喜欢又不便拒绝的礼物,好几样殿下都——以桐君的身份——含笑收下了。
裴液笑,说这有什么,明天我也送她。
所以今晨的包子钱是裴液付的。
如今舞女低着头小步跟着殿下走进寝殿,也不知要受什么训诫,可怜堂堂大舞女在教坊时悠游从容,进了朱镜殿后只有低头和操心。
沐浴、更衣、戒饮食。
白日西移,朱镜殿里安安静静。女子照仪式盘坐清心,裴液静静守在她的身侧。
大明宫已然闭合了,神京的喧扰此时与这里全没有关系,虽然那里无数人也都在绷紧心灵地等待着结果。
不知大约过了多久,他忽然低声道:“明日可能有什么意外吗?你可以说给我,我早做准备。”
李西洲低着头,微微一笑:“你在西池上相信我,在洛神宫前相信我,在蜃境里相信我……这时候又何必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