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什么?”明绮天微微好奇。
“没什么。”裴液从石上站了起来,瞧着她,“……明姑娘,好久不见了。”
“嗯,去岁九月分别,至今刚好六月有余,是暌违半载了。”女子道,她瞧了瞧周围,“这是什么地方?”
“明姑娘觉得不好看吗?”
“好看,很清静。”
“是吧,我专门挑的地方。”
“专门挑的地方?”
“嗯,专门迎接明姑娘的地方。”
明绮天莞尔:“我有什么可迎?知你神京事务繁忙,我才在信中讲自来寻你的。”
裴液笑,犹豫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实不相瞒明姑娘,我刚刚在想怎么和你打招呼。明姑娘你心地澄澈,没有这些困扰,但我生怕许久不见,有所生疏……患得患失来着。”
“我只你一个朋友,你若不跟我做朋友,我就没有朋友了。该是我患得患失才对。”明绮天道。
“……明姑娘哄人。”
“没有啊。”女子诚挚道。
裴液好像一下回忆起了去年秋月里相处的那些言语和时光,女子平和认真的语气一如既往,无论是篝火旁的讲剑,还是雨山中的密话。
“琉璃也很想你,不过它这时有些害羞了。”明绮天低头,将后腰的剑取下,微笑道,“这时候你又要藏起来了。”
斩心琉璃“飒”地一声立了起来,绕着女子转了两圈,好像是反驳。
裴液看向这熟悉而久违的名剑,最美的果然还是它,干净剔透,红珠细线,两色犹如雪梅。
它剑身中仙君的侵蚀当然早已消失了,这时候精神看起来好很多,只轻轻摇晃着,也不往裴液这边靠。
裴液再没见过其他剑有它这样显眼的灵性。
他含笑伸出手,将它接在了手里,冰凉玉润的剑身实在久违了,在博望时他们几乎日夜相伴。
“好久不见了,琉璃。”
琉璃亲昵地倚在他脖间。
裴液挠了挠它剑身上的红玉小珠,琉璃游蛇般滑到了他另一边的脖颈。
明绮天在青石一旁坐下来:“你来神京后过得顺利吗?”
“顺利,明姑娘,我现下好得很。”
“我在路上听闻,你和祝高阳在八水跟人打斗。”
“啊,是。”裴液道,“那是和燕王府的对抗……明姑娘你知道的,我要报越爷爷的仇。”
“嗯。你短短半年在神京闯出这般声势,想来经历了不少险境。”
女子语气里自然没有批评的意思,不过裴液一下想起了入修剑院时收到的那封信,信上女子写:
“从相识开始,你动辄孤身捐命,转眼生死险别,想请你再有此类之事,必飞信告我,但甫一下笔,又懒费篇幅。
想来少陇危局、崆峒种种,毕竟相知。”
一时裴液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但很快敛了容颜,低声道:“明姑娘你知晓我,咱们也一同生死一线。我是离不开险境的,也许什么时候就忽然死了……所以今日见到明姑娘,心里很开心。”
明绮天点头,平和道:“咱们分开时,我就想过你可能会死在神京。那我就杀了杀你的人,然后每年都来祭拜你。”
“……”裴液本想说我也一样,但脑子把“死”字和身前女子一联系起来,一种深深的恐惧就攫获了他,他嘴唇一抿,脱口道,“我不一样明姑娘……我绝不会让你死的。”
明绮天眨了眨眼:“咱们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不知道。”裴液笑。
明绮天也微微一笑。
“明姑娘呢?这半年过得怎么样?”裴液道,“伤势全好了吗?”
“嗯,‘冰雪身’早已痊愈了。明心天心之矛盾也暂时得以驾驭。”明绮天道,“不过要解决,还是另一件事——我还想向你请教呢。”
“向我请教?”
“嗯,你忘了,咱们当时一起把姑射天心钉在崖壁上的,半年来我尝试了几次解决这个问题,但都失败了。我想要胜过它,可能离不开你的援手。”
“……哦。”裴液立刻严肃起来,“那怎么弄,现在吗?”
“不急,我们可以后面试着慢慢来。”明绮天微笑,“我赶路也有些累,先讲会儿话吧。”
“好。”
明绮天伸了伸腿:“你在信里讲,有两门剑正在学,是哪两门?”
“是之前和明姑娘谈过的《幽幽地中仙》,还有新找秋院长要的夏剑《雷琴》。”一被女子问及剑事,裴液下意识就正襟危坐,“明姑娘,我想问你个问题。”
“嗯。”
“秋院长说,学《雷琴》前最好自己先学一学琴艺,真会弹这几首曲子才好。”裴液道,“我这几天问了好几个朋友,没有弹琴很厉害的,明姑娘你会不会弹琴啊?”
“是哪几首曲子?”
“《广陵》《禹会涂山》《水云之君》”裴液道,“听说很难。”
明绮天点点头:“我教你好了。”
裴液一下笑逐颜开,倒不是因为找到了琴师,而是因为这个琴师竟然真可以是明姑娘:“明姑娘你会弹啊?”
“嗯……《水云之君》我不会弹,不过可以寻洞庭要一下琴谱,我学一学再教你。”
“好!”
裴液含笑伸了伸胳膊。
池边安静了一会儿,晨风拂面,琉璃自己飘在水波上,黑猫轻盈跃到了明绮天的膝上,女子低头瞧了瞧它,挠了挠它的下巴。
裴液顿了一会儿,偏头:“明姑娘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吗?”
明绮天摇摇头:“我今日没什么事情。”
裴液想了想:“我还没吃早饭,咱们过了这个坊,西街有家包子铺很好吃,热气腾腾的,暄软非常,明姑娘也一起吃些?”
明绮天不必饮食,不过以前也常和裴液一起尝些东西,这时点点头:“好。”
这时候日头高起来些,不远处响起了孩童的笑闹声,几人有的拿着小棍,有的拿着木鸟奔出来,见到池塘边的两人都愣住。
裴液有过一次占据小孩领地的经验,这时候连忙站起,牵了牵有些好奇的女子,两人一同离开了这里。
“若不快走,他们就要来赶人了。”裴液笑,“而如果争不过你,他们就再不来这里了。咱们只来一次,还是别占人家的地盘。”
“你以前遭赶过吗?”
“嗯。上回是在乐游原。”裴液正要往下说,却从巷子缝里看见街上行人,立时想起,停步,“明姑娘,你有没有这种遮一下的东西。”
他将琉璃递回女子的剑鞘,但琉璃又探出一小截来望着他。
“遮什么?”
“遮……明姑娘。”裴液两手比了个面纱,“明姑娘进城的时候不遮挡一下吗?”
明绮天想了想:“我不怎么在街上逛。”
“哦。”
女子问剑山门,又无饮食换洗之需,恐怕根本上就罕少进城。
“为什么要遮?”明绮天道。
“因为神京人多眼杂,现在临近羽鳞试,江湖氛围正浓,明姑娘进京一定引起震动。”裴液道,“而且……而且明姑娘生得好看,也很容易受人注意。”
明绮天微微偏了偏头。
“稍等,我去给明姑娘买一个好了。”裴液言罢离去,顷刻便回,手里已提了一顶缀着白纱的斗笠。
明绮天好奇地接了过来。
这其实全不是江湖行装,江湖人会以斗笠坠布遮掩形容,但用白纱的实在稀少,盖因此物轻飘易污、颜色引人注目,与目的简直背道而驰,若有人佩戴,那大半是为了起一个造型上的作用。
所以这本来就并非卖给江湖人的,而是卖给扮演江湖人的神京百姓的,在商铺里与面具、木剑摆在一起。近日神京时时能见到戴纱顶笠之人,也是道新风尚。
明绮天试着将这斗笠戴在了头上,转着角度,有些生疏地理了理白纱,裴液第一次见这位女子在某件事上显得有些笨拙。
稍微费了些功夫,女子还是理好了,转头看向裴液。
这时候就该知道这种扮相谁是天下第一了,裴液拍手笑道:“好看。”
“是叫你看遮不遮得住。”明绮天道。
“遮得住遮得住。”
“打扮明姑娘”于裴液是颇新奇的体验,其实隐隐约约还是能望见女子的样貌,但无伤大雅了。
“你不能随便探头出来,知晓没有。”
裴液叮嘱罢琉璃,两人走出巷子,来到了清晨的街道。
行人还并不很多,裴液想起前夜好像也是和缥青这样慢慢走在街上,但他即刻掐灭了这个想法,抿了抿唇,偏头道:“明姑娘来神京,除了参加羽鳞试,还有别的打算吗?”
明绮天瞧出他情绪一瞬的波动,但没有讲,想了想:“已见到你,那便没了。我在羽鳞试拿第一,剑试就算结束。继而解决《姑射心经》之问题,然后就回山破境了。”
裴液惊讶:“破境啊?”
“嗯。”
“明姑娘真厉害。”
“你接下来是什么打算?”
裴液想了想,仰头看天:“这二十天里,我只有一件事必须做到。”
“找到击败燕王世子的法子,然后在神京武举上胜过他。”他道。
“有遇到什么困难吗?”
“……我不大熟悉北疆的法门。上一回交手,我几乎找不到法子杀死他。”裴液望着空处,面目认真,“而且那时候我占尽上风,等到了擂台上,就难有那种机会了。”
“北疆修者千百年与荒人对抗,从荒人之中撷取了修炼之法,是以山海之血作核心,建立起来的炼体之法。”
“嗯,仙人台卷宗里也是这么讲,不过我第一次看,很陌生。”
明绮天点点头:“那过后我们一起研究研究。”
“那作为酬谢,我请明姑娘吃包子。”
裴液抬头看向前面,包子小楼已经在面前了。
两人走进去,人声和热气包笼了过来。女子确实有些对这种环境感到陌生,微怔地看着进进出出、一边嚼嚼嚼一边说话谈笑的食客。
裴液敲着柜台点包子粥菜时,她就静静地立在旁边。
裴液回头瞧见一动不动的女子:“明姑娘你吃什么?”
“不是包子么?”
“我是说什么馅料。”
“和你一样就好。”
“我吃得可多。”
“我每样只要一个。”
裴液转头和小二交代了,引着女子往楼上走去。
见明绮天回顾了一下,便偏头问:“怎么了?”
女子有些好奇:“我瞧几息里有四组客人呼唤或点单,他全应了。记性这样好么?”
裴液笑:“明姑娘有所不知,神京里生意红火的小二的都有‘鹑首’。”
明绮天莞尔。
两人寻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这时候倒是有真正的江湖人了,一层之中有好几桌,他们谈话间隙掠了一眼新上来的这一双人,见着那白笠纱就收回了目光。
清晨客多,包子得要些时间,案上先上了一杯热茶并豆子,裴液吃饭时从没有这样规矩,先给女子斟了一杯,然后敛襟一同等着。
明绮天大概从没有过这种和许多人共坐一堂饮食的经验,安静地观察着四周。
这时候楼梯传上来一道清脆的声音:“客官们!今晨最新的《长安剑事》,新鲜出炉,还热腾腾的呢。十文一份,手快有手慢无啊!”
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短褐短发,很利落的样子,抱着一迭报纸立在堂中。
“小子休得吵嚷,且拿两份来。”吃酒的桌上皱眉看来。
“这里要二十份!”乃是邻桌的两个活泼少女举手,看衣装是西南痕迹,看身条是江湖人士,只是瞧不出是哪个门派。
“好嘞!!”
明绮天看了看裴液,但少年没举手要,她也就没有说话。
“长安城里剑者多,事情也多,就有很多本地剑报。不过我也没怎么看过。”裴液道,“其实也没什么独家消息,明姑娘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讲给你听。”
明绮天摇摇头:“我没什么想知道的。”
这时候邻桌少女偏头,脆声道:“朋友,你这次可消息落后了,近七天来《长安剑事》确实没有什么大消息,不过今晨的可不一样——”
她举起一份一示意,只见上面当头一行大字:“天山剑宴消息汇”
“——瞧见了吧。昨日的天山剑宴,《长安剑事》出得最快最全,而且……而且不是还有那桩惊人的意外之事么,不知这上面有没有提三言两语。”少女神神秘秘道。
裴液笑:“那你买十份,也没有多出来的消息啊。”
“我们是买给同客栈的朋友的!”少女道,“大家昨夜聊了好久呢,今晨都等着看。”
裴液这时有些反应过来:“你们聊什么?”
少女惊讶瞪大了眼:“这你都不知道吗?天山剑宴啊,门派之间都传疯了——我瞧你分明也是练剑的。”
“……传疯什么?”
“那个裴液在天山剑宴上得罪云琅啊,”
明绮天拈着茶杯安静听着,这时微怔偏头:“裴液怎么得罪云琅?”
“你们都不知道啊。他在剑宴上当众违抗云琅之令,和崆峒之人演剑,狂悖之名都传遍了——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们想,云琅多久才真发一次江湖令,人家说整个园子都寂然无声,他竟站起来直接跟云琅的大前辈顶嘴。”少女道,“以前神京一直传他厉害,可惜谁也没见过,如今才知道乃是这般人物。”
另一个搭腔道:“可不是,木秀风折,听说他还在修剑院修习,怎么敢得罪云琅山的。”
明绮天道:“人各有志,有些不同的想法也谈不上得罪云琅山,何况即便得罪了,后果也未必怎样严重。”
“当然严重。云琅都发令了,口气很严厉的,那个大前辈说他死之前,不许他入云琅山三百里方圆,又不许学云琅之剑。”
明绮天微怔:“哦,那不入好了,三百里也没很大地方……”
她瞧了裴液一眼:“剑梯里本来也不需要学云琅之剑。”
“你们怎么听不懂呢?”少女皱眉,“这哪是只这两条的事情,这是态度啊!——泱泱大派,天下第一的云琅,一言一行都是重于泰山的,云琅敌对的态度落下来,岂是一个脉境剑者可以承受?听说那天剑宴散开,都没人和他搭话呢。”
另一个认真道:“而且明剑主不日就要抵京,神京剑者谁不愿意一会明剑主,那才是真正大热门呢。明剑主不愿给他脸色,在剑界名声才算是真臭掉了。”
明绮天又怔:“明绮天……怎么会不愿给他脸色。”
“他都得罪了云琅,少剑君怎么会理他?”少女瞪眼,“这样的狂妄无礼之人,明剑主才不会理会呢。”
明绮天转头看向对案的少年。
少年从刚刚开始就低着头扒拉面前的炒豆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