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露宿地到大盘山,还要走上将近三天,这三天里薛宝瓶和李归尘就跟着这些散修走。
刚开始逐渐遇到人的时候,李归尘的白马就不见了,他安慰薛宝瓶说,不用担心,只是叫马和鳄妖藏起来了。但薛宝瓶慢慢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有个男人,身形跟李归尘差不多,穿着一身褐布短衫、蒙着面,一直在跟在两人附近走。
之所以发现这人是因为他们是跟着许由走的,是因为许由身边还有不少江湖散修,而她总要时常观察周围的情况以做提防。于是就发现那人总是跟在李归尘五六步之外,像是个跟屁虫——李归尘要迈过一道土坡,但前面有人挡着,他就绕了下路。等到这个人也走到土坡前,虽然没人挡着了,但还是跟李归尘走同样的路线。
这人应该就是由那匹白马变化来的。李归尘之前说他自己可能还打不过修为全失之前的薛宝瓶,又说他只是有些特别的本事,所指的应该是这个了。这个“人”,应该是由他的白马变化而来的。
不过这件事已经不是她最在意的了,因为越接近大盘山,她能看见的东西就越多,甚至真的能看到那些神刀门弟子了。
第一个被她瞧见的就是在大盘山下、她和李无相曾经走过的那条路上。在业皇岛的时候她所见的神刀门弟子都是蚂蚁的行为习惯,可就在这条路上,她看到了第一个与众不同的。
穿着打扮跟她在业皇岛见过的那些幻相差不多,但不再匆匆赶路,而用六条胳膊按着六柄刀站在路旁,见到有人来了就瓮声瓮气地说:“这里不是方矩城,是大盘山,往方矩城去一直沿路走,不要上山!”
其他人应该跟薛宝瓶一样,头一次听见这种人说话,都愣了愣。许由现在算是见多识广的那一类了,立即小声解释:“这种就是修行有成的,不再用苦修了,也不再用练闭口禅了,这种就是黄金兄弟了。”
众人一听,赶紧远远地朝那人行礼。或者点头哈腰,或者抱个拳,或者双手合什地拜一拜,但那人并不理睬他们,只是重复自己的话。
李归尘此时瞧见薛宝瓶的神情,低声问:“你看见了?”
“是……我看见了。”薛宝瓶盯着那人看了几眼,又问,“周围还有咱们在业皇岛见过的那些吗?”
“有。路上都是,很热闹。”
“那也许这人是真的。也许这人就是真的从前的神刀门弟子,被徐真用神通变化了,或者是障眼法儿。”
李归尘的嘴唇动了动,但没说话。薛宝瓶猜他跟从前的自己一样,心里明白一回事,脑子又在想另外一回事。可他比从前的自己强的一点就是,他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在努力叫他自己相信所见那些都是假的。
她体会过,知道这种别扭劲儿不亚于在从前的时候,告诉自己周围所有的人都不存在,然后信以为真。
李归尘沉默片刻,又朝大盘山上微微扬了下脸:“你还能看见什么?”
还能看到大盘山跟从前完全不同了。要不是记得这条路、记得周围的山景河滩,薛宝瓶会以为这些人走错了。
大盘山几乎变成一座堡垒了,山体上从前郁郁葱葱的林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石堡。这种石堡毫无美感可言,全是一条条巨大的石块堆砌起来的,也不见门窗,只在上面开了些或许用来透光透气的小孔。
那石头应该是取自大盘山上的玄武岩,于是一座座石堡都方方正正、黑沉沉的。那堡垒有大有小,但都很高,像是一棵棵生长在山上的石树,叫整座大盘山看起来阴森又肃穆。
而往远处、往通向神刀门的路上看的时候,道路两侧也全是这样的堡垒。像一个个石巨人在俯视路上的行人,压得人心口沉沉的喘不过气来。
薛宝瓶把自己能看到的说了,李归尘就说:“这些,你觉得不是幻相了吧?”
“可能不是。既然我能看见,我觉得这些东西是真被徐真的神通影响了……可是怎么建出来的?”
但她没时间去细想这些事了。因为就在见到这些、听到那个神刀门弟子说话之后,许由这群人都变得有点儿怪。
他们走路的时候好像不怎么利索了,脚底下磕磕绊绊,腰也抬不起来。看见这样子的时候薛宝瓶在想,这些江湖散修见了所谓的神刀门人竟然连腰杆儿都挺不起来了,实在是没什么骨气。
可又走出几步,不但是腰杆挺不起来,就连手都抬不起了——
先是走在最前面的许由,腰越压越低,最后是连双手都撑地,变成手脚并用地走了。不但他是这样子,就连他身后的一群人也成了这种姿势。这群人一矮下去,薛宝瓶和李归尘就变得显眼起来,薛宝瓶稍稍一愣,李归尘左右一看、立即将她一扯,也把她拉低了。
薛宝瓶注意到之前说话的那个神刀门弟子转脸向自己这两人看来,再瞧李归尘的神情,就知道现在路上一定不仅有那人在看,而可能是她瞧不见的那些,都停了下来在看自己……什么情况!?
然后她就瞧见许由的样子变了。
像是肚子里很难受,想要呕吐,脖子一下一下地往前抻,他身后其他人也一样。
李归尘低声说:“跟他们学!”
薛宝瓶也只好照做。
可接下来的她就学不来了——随着许由一步步手脚并用地往前走,他的面骨一下子突了出来,将脸上的肌肉扯裂。他身上的衣裳也被撑破了,双腿、双臂咔嚓一声响,立时抻长。
就这么眨眼的功夫,他已经由一个贴地爬行的人,变成了一只浑身青灰色毛发的狼。而他身后的那些人也变了,有的变成猪,有的变成牛,有的变成獾,还有的变成了蛇鼠之类。
薛宝瓶猛地转脸去看李归尘,听他低喝:“不要慌。”
随后抬手在自己身上一搭:“你要变什么?”
变什么!?这些人是因为徐真的神通变化了?!我呢?我……我……
“猫!”
不……太小了,虎……不行太大了……“山猫!”
李归尘在肩头一推,薛宝瓶立时觉得胸口生出一阵恶感,仿佛回到了前几天在花瓶中重生出肉身的时候。她浑身的关节都在响、肌肉都在颤,双臂一软,差点跌倒在地。但一种新生的力量又叫她撑住了,她觉得自己的视线恍了恍了,再往前看,踩在泥地上的已不是双手,而是两只前白后黄的爪子……她真被李归尘变成了一只山猫!
她再看李归尘时,已看不到人了,而是瞧见了一只头生双角的雄鹿。又往后看——没错,一直跟着他的那个人就是他的白马,已现出原形了。
才十几天而已,徐真的神通这么强了吗?快到方矩城的地界,能把人都给变了!?
这群变作动物的人应该比薛宝瓶更慌,一开始还跟着许由走出了几步,但随后就乱了。变成蛇、鼠之类的那些,好像真觉得自己就是蛇鼠了,全没了人的脑子,立即慌忙往路边的草丛里蹿。一只老鼠和一只蛇窜去了同一方向,就见着路边的草丛先是簌簌作响,随后猛然晃动一下,听到老鼠吱吱的嘶叫——似乎是条蛇把老鼠给吞了。
他们这一群有三十多个,其中的二十多个又走出几步也变得惊慌起来,变成动物纷纷逃窜。等走出十几步去,就只剩下六只了——带头的还是许由变化成的那头狼,其后是一只獾和一头猪,接着就是薛宝瓶的山猫、李归尘的雄鹿,以及那匹白马。
许由转脸往后看了看,眼珠儿转动。薛宝瓶看见他的眼睛就知道此人神志未失,还是很清醒的。他朝身后的五个微微点点头,似乎觉得很满意,就继续迈爪向前走。
……这是个圈套、陷阱!
薛宝瓶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不知道徐真的神通是怎么变得这么强的,但他们就是在把人骗来变成禽兽?为什么是修行人?是因为体内精气比较足,好变化吗?还是徐真筛选门徒的手段?只选心性坚定的?
身边的雄鹿瞥了她一眼,摇摇头——像是要晃走身上的小飞虫。又点点头——像是身上觉得痒。但薛宝瓶看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叫自己不要慌,随机应变。
在这种情势下要是别人叫她不要慌她是安不下心的。但她知道李归尘应该就是李无相,她就真安定下来了。
六个人继续沿路向前走,所遇到的会说话的神刀门弟子越来越多。薛宝瓶猜,上池派、青浦派、神刀派的弟子应该是都中了神通了。昨晚她还在跟李归尘谈论那位方矩城主到底是不是李无相,可现在眼见这种情景,她觉得应该不是了——徐真强到这种地步,李无相是断无可能出迷的了。
行过连绵的黑色石堡,周围山上的绿意越来越少,但野兽的啼叫声却变多了,仿佛回到从前时候。等再拐过一片山坡,面一座黑色巨山一下子迎面压了过来。
那不是山,就是一座奇大无比的黑色石堡,矗立在两道山峰之间。这石堡上方的天空中有一片浓重的阴云汇聚,顶上黑压压地盘旋着鹰隼或是其他的什么禽类。
堡垒之前的一大片空地、周围的山坡,全是光秃秃的,好像植被都被砍伐了。就在这么大片的黄褐色土地上,各种禽兽或坐或卧,安安分分地面朝石堡。会说话的神刀门弟子变多了,正将那些禽兽聚拢起来,似乎要编成一支支小小的队伍。
许由走到这里就不走了,蹲坐下来,像是在等待什么,薛宝瓶和李归尘就只好一起等着。
这周围其实是很嘈杂的,那些或坐或卧的野兽虽然坐得规矩,都在发声。有一些像是捱不住野兽的天性,对自己的处境感到很惶恐,仿佛也要逐渐丧失神志了,因此在焦躁地哀嚎。还有一些像是在用禽言兽语相互闲聊。嗓门儿虽然不大,可各种各样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就叫此处嗡嗡作响,好像来到了哪座大城中的骡马市场。
薛宝瓶这么听了一会儿,在这许多的声音里隐约觉察到了一点与众不同的。
那像是人声,像是一个人在笑,而且这笑从石堡上方的云层里发出来的。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好像发笑的人正在云层上面飞来飞去,边飞边笑。
是李无相吗?他彻底发疯了?薛宝瓶努力去分辨这声音,可实在离得太远了,她不敢确定。
随后笑声一下子变大,像云层之上的那人往俯冲过来了。果然,浓云之中现出一个小小的漩涡,随后一下子破开,一叫一缕天光洒落。一个人就在这天光中落了下来,站在石堡顶端。那附近盘悬着的鹰隼受惊,轰然而散,那人站在石堡顶上还在笑,中气十足,听着得意极了——
“哈哈哈哈!好啊!方矩城初见气象,我多年没见多这种万妖朝拜的情景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这笑声极为癫狂,不像是一个人的声音,而像是两人合力发出的,薛宝瓶就更说不好那是不是李无相了。她转脸看李归尘,却见他也微微摇了摇头。
这人一落下,石堡周围的禽兽都变得寂然无声。于是薛宝瓶听到了第二个声音:“君上,过几天来得就更多了。等他们繁衍生息起来,就不是万妖朝拜,而是亿万的膜拜了。到那时候,君上就是真正的东陆之主、君临天下了!”
另一道人影从这人身后走过来,站在他身侧一步之外。
听清了!
这个是李无相的声音!
有了李无相的声音做对比,薛宝瓶一下子意识到那个在狂笑的就是徐真——他自己的声音,还掺杂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只是“君上”不是九公子吗?李无相为什么叫他“君上”?
李无相把徐真给搞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