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里路,稀稀拉拉走了一个多时辰。
“这就过来了?”
朱晖还觉得挺快。
因为平常行军,一天也就走个六七十里,已经算快的了,一天下来怎么都得走五个多时辰。
如果按照今天这一个多时辰的行军速度,整日下来就能走一百多里,那距离全军返回大明也就为期不远了。
“鞑子就在前方不远处……爬到前面的山头能看到……”
前边陆续有夜不收过来报告情况,而最新的回报让王守仁神色一凛,他侧过头吩咐:“全军停止前进……朱将军,你我带上几个人,到前方高处看看情况如何?”
朱晖凑上前道:“咱此刻正在个凹地里……这附近地势还算平坦,但若是贸然站上前面的山头,不会被鞑子发现么?这里可不是个打仗的好地方,周围没什么倚靠……”
王守仁声音很平淡,道:“怕什么?咱的火器就是凭靠,鞑靼人也贪生怕死,未必敢来一战。”
“呵呵。”
朱晖勉强一笑,道,“就咱这点儿人,鞑子一个冲锋下来,这里大多数都得去地府喝孟婆汤……王先生,我不是说丧气话,咱最好还是别让鞑子发觉为宜,你先安顿兵马……来人哪,跟我一起去查探敌情。”
此时的朱晖非常小心,既要防鞑靼人,也要防王守仁乱来。
但王守仁似乎并没察觉和在意这些事,吩咐传令兵让全军就近找地方藏匿,然后亲随都没带几个,径直往前方高出谷弟一大节的山坡顶部行去。
一人多高的野草在北风吹拂中摇曳。
朱晖带着亲随,弯着腰上了高坡,躲在草丛中,就着手里的望远镜往远处瞧,顿时心凉了半截。
这时王守仁也佝偻着身体来到朱晖身边,同样拿出望远镜看向前方,不由一阵凛然。
但见远处坡底平原上,有着连绵的鞑靼人营帐,各种旗帜正迎风招展,大批兵马在营地周围巡逻。
虽然看起来对方距离此地有个五六里的模样,还算安全,但对于这个时代骑术无双的鞑靼人来说,只需要一轮轻骑兵冲锋,就能冲杀到近前。
“难怪之前一直发现不了他们的踪迹,原来人都跑到这里来了?”
朱晖看了咋舌不已,道,“再远就看不清了,还有那边……顺着山脚拐过去,应该还是他们的营地……入目所及,应该只是他们边缘部族的兵马吧?加起来得有多少?”
“少说有个两三万人马,但问题是……他们的阵型为何看起来如此松散?警戒如此松懈……这可不像他们平日的作风。”
王守仁摇头皱眉道。
朱晖侧目看过去,不解地问道:“你说鞑靼人警戒松懈?从哪里看出来的?我看挺好的啊……营地与营地之间,不是聚得很拢吗?呀,那边是巡逻人马吧?居然派出几百骑在营地周边游荡……咱可千万别让他们瞅见。”
王守仁道:“不对劲!我们已经逼近到他们跟前十里内了,他们居然都还没有发现我们的踪迹,更没有派出兵马跟我们交战……就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呃……”
朱晖呆滞了一下,摇头叹道,“估计是,鞑靼人怎么都没想到,会有这么一路人马,不是从南边大同开来,而是自西边河套方向千里奔袭至此……这个方向,正好是阴山山脉的一个豁口,对吧?”
“这也就意味着,我们返回大明的路上,满是布防的鞑靼人?”
王守仁若有所思道。
“不……话也不能这么说。”
朱晖立马改口,道,“既然鞑靼人都聚集在这儿,想来从这里到南边的大同,鞑靼王庭应该没布置什么人马。
“这里不是靠近威宁海吗?朝廷的线报早就说,鞑靼人过冬的几个地方,就包括目前的威宁海周边地区……只要咱们避开几个敏感的地点,应该可以轻松返回大明。”
“不对,他们这是处于战时状态,警戒线肯定是往南呈扇形展开,也就是说,越往南走,被发现的可能越大。反倒是目前咱们所处的位置,处在鞑靼人警戒网的薄弱点。”王守仁神色严肃,“这中间或许有机可趁。”
朱晖瞪大眼睛,问道:“你是怎么看出这些来的?”
王守仁解释:“如果他们是在这里过冬,为何不见放牧的迹象?我看过了,这片地区确实是天然的牧场……你看看此刻咱们藏身的地方,野草有多高?牛羊多久没来光顾过了?
“由于北面高山的阻隔,此地气温比其他地方高许多,随着暴雪停歇,积雪消融,牧草已全都显露出来,照理他们应该把牛羊放出来……”
朱晖拿着望远镜左右看了一遍,皱眉道:“的确是没看到牲口,但这里或许只是鞑靼人的边缘营地,主要是结阵防御大明兵马和别的部族来袭之所?你别太往心里去。”
王守仁手上的望远镜一直没放下,继续观察一会儿,才再次感慨:“如果真如此,这营地怕是不太好打。”
“对。”
朱晖一听,感情是“英雄所见略同”,亏我还在这里反驳你呢。
人家现在是战时状态,不正好说明,不利于偷袭吗?
既然不能偷袭,对方的人马数量远比我们多,那我们还在这里叫板作甚?赶紧带着人跑路,及早返回大同,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好?
王守仁再道:“得再观察。”
“咳咳。”
朱晖一口气差点儿没续上来。
“看,对方有人马回来了。”
王守仁似看到什么,连忙招呼。
“在哪儿?”
朱晖这才重新把望远镜架起来仔细观察。
随后他便发现,鞑靼人有一路骑兵,大概两三千人的样子,旗帜歪斜,阵型散乱,稀稀落落地回到营地,营地内派出人马前去接应。
朱晖惊疑不定:“看起来……像是刚打过一场硬仗的模样。”
“咦?”
王守仁诧异地问:“连朱将军都发现了?”
朱晖听了心里有些不高兴。
咋的?
在你这个少年郎心目中,别人都是傻逼?就你是天才?你能看出来的,别人都看不出来?
对面这不明摆着,好像刚从战场上撤下来一批人?
不然的话……
“溃不成军,浑身血污,看起来太狼狈了。”
朱晖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对!”
王守仁笃定地道,“应该是被大明的军队打成这样,被撤换下来休整。”
“啊!?”
朱晖惊讶地问道,“王兄弟,你在说什么?”
王守仁把手里的望远镜放下来,打量朱晖:“朱将军,我们来此地的目的,你不会忘了吧?”
“来……观察敌情?”
朱晖仍旧很懵逼。
“我们是来找寻自大同出兵的友军,并且尽可牵制鞑靼人的兵马……王中丞交待下来的差事,你莫不是都已经忘了?”
王守仁显得很生气。
你这个帮我统领兵马的军将,怎么连肩负的最主要的任务都给忘了?
朱晖瞠目结舌:“王兄弟,你的意思……是不是这样……眼前这路鞑靼人,之所以防备如此松散,是因为他们正在跟大明另一路兵马交战?且他们还……处在下风,刚撤下来的这路兵马,是兵败后溃退至此休养的残兵败将?”
王守仁没说话,意思是,你自己琢磨。
朱晖摆摆手道:“不可能,绝不可能!咱出兵时,鞑靼人死活不跟咱打,怎又会在这里跟大明另外一路兵马交锋?他们不知道回避么?
“再说了,如果大明的军队打赢了,必定会派出兵马尾随而来,鞑靼人还能如此安然撤退到这里休整?
“哼,绝无这种可能!”
旷野上,鞑靼人的营地正不断做着调整。
而摆在王守仁面前的有两条路。
要么打,要么退。
如果什么都不做,长期留滞不去,一旦被鞑靼人发现,意味着坐以待毙,毕竟从兵马数量和军心士气等角度而言,对面的鞑靼人看起来更有优势。
“朱兄弟,如果我们毅然发起偷袭,成功的机会很大。”
王守仁直盯盯地看着朱晖。
朱晖吓得“花容失色”,心说果然是没事叫将军,有事叫兄弟。
拉我送命的时候,才把我当自己人?
他急忙道:“王参军,咱不能不顾将士们的性命……对面并不是鞑靼小部族的营地,你看他们……这可是战时大营,里边不知道聚集了多少鞑靼部落武装,连个牧民都没有,对他们没有任何牵制,咱冲过去,就是真刀真枪地拼命。”
王守仁道:“跟鞑靼人拼命,不正是大明将士应该做的事情么?”
朱晖不知道王守仁哪儿来的浑然忘我的冒险主义精神,不由恨得牙痒痒,又有些哭笑不得,苦着脸道:“如果鞑靼人是以牧民为主,他们的精壮都调去别处,那肯定有得打。如果全都是精锐,这不就遇上先前的局面,打也打不过,还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么?”
王守仁想到阴山北麓时,自己作为先锋人马,跟鞑靼人周旋良久……
当即道:“最坏的情况,不就是相持吗?”
“不一样,绝对不一样!”
朱晖纠正道,“虽然咱当时也不过两三千人马,但咱背后可是有王军门的万人大军,且鞑靼人对我们没什么顾忌,但对王军门可是畏惧日久,有了心魔!究竟是因何能取胜,咱心里得有数啊。”
言外之意,你王守仁真把自己当成战神了?
王越那是经过千锤百炼,一路摸爬滚打起来的,鞑靼人都知道他是个硬茬,没人敢跟王越死磕到底。
你王守仁就算自认为再强,名声没传播出去,人家为啥要怕你?
如果不怕,双方对着打,你觉得有多大的机会能在数以几十倍计的鞑靼人面前,有半分胜算?
你的火器再厉害,不是还得靠子弹?
但眼下咱们携带的子弹数量严重不足,每个人也就是几十发子弹的样子,一旦弹药耗尽,真要让士兵去跟鞑靼人近战搏命?
朱晖眼见王守仁油盐不进,赶紧道:“王兄弟,可真不是我泼冷水,情况的确如此,要不你去问问下面将士的意见?”
这是想搞得公平些,让王守仁听取下面之人的意见,更多是要破坏王守仁继续打仗的念头。
王守仁道:“军中令行禁止,主帅已经下定了主意,还要听下面之人的意见?”
“但咱也不能刚愎自用吧?”
朱晖很无语。
王守仁抬头看看天色道:“如今这形势,除非我们想回去背负罪责,否则连撤退的资格都没有。哪怕是不战,也得在附近找个地方驻留,随时观察鞑靼人的动向。”
朱晖道:“回去后咱什么都不说……”
这话朱晖刚说出口,立即就识趣地闭上嘴。
以皇帝对张家父子的宠信程度,他在人前说这话,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罪过。
想想就行了,真敢当众说出来?王守仁好歹是王越派来督军之人,这不等于是不打自招?
就在朱晖略微紧张时,王守仁却没心情计较那么多。
王守仁继续用望远镜观察敌营,道:“鞑靼人既在此,或在百里之内,就有大明军队在,我们里应外合,两面夹击,鞑靼人更不敢轻举妄动。走,与我回去,商讨就近屯驻事宜。”
“王兄弟,你……”
朱晖多少有些始料不及,赶紧追过去,试图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真要打?”
当王守仁回到自家这边临时营地时,一群小军官聚拢过来,得知有很大可能要跟鞑靼主力开战时,都显得很忌惮。
这路人马人虽少,却是大明精锐,算是王越给王守仁留下的宝贵财富。
问题是这些人在取得军功后,都失去了进取心,巴望着早点儿回去跟家人团聚。
就算是那些所谓的王守仁嫡系,在打仗这件事上,都不完全站在王守仁这边。
王守仁道:“遇敌不退,这是军人应有的担当,也是一个大明将士起码的要求。何况如今鞑靼人就在眼前,就算我们退走,他们一旦发现也会派兵追上来,到时还是不得不战。”
“那咱为何要开过来?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有人马上提出质疑。
而质疑声主要来自于朱晖的几个亲随。
王守仁道:“这是王中丞留给我们的差事……奉命行事,既然已行到这里了,强敌就在眼前,还需要我重新给你们宣讲道理吗?”
在场所有人都噤声。
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接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人,尤其这中间还有不少新军,无论怎么个辛苦法,一步步走到现在,全都经历了血与火的考验。
正如王守仁所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不去跟鞑靼人打,鞑靼人也不会轻易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