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八章涤荡污秽净幽冥,佛道合流破万象

然而此刻殿中气氛，却凝重森寒如万载霜天。

大殿中央，一名形容枯槁、气息衰败的灰衣修士深深埋首跪伏，额头紧贴冰冷的玉砖之上，身躯因激动与虚弱而微微颤抖。

他双手高举过顶，双手掌心托着一枚色泽幽暗却隐隐透着血煞之气的玉简。

正是万象森罗殿的叛宗弟子，柳寒洲。

“禀掌教真人！”

“此乃万象森罗殿‘鬼市’交易秘录。鬼市号称无所不有乃万象森罗殿重要财源，然修士为人族盾剑，当守人道底线。岂料…岂料他们竟丧心病狂，与黄泉鬼枭岭之鬼枭一族进行生魂交易。”

“鬼枭一族，位列灵界百族第七十六，盘踞鬼枭岭天险，性喜吞噬智慧生灵魂魄。万象森罗殿以千万计凡人魂魄，换取鬼枭族特产的极品空冥石。供门中某位大乘道君修炼一种阴邪神通。无数生民因此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其中凄惨，罄竹难书。因此弟子拼死盗出此证，艰难逃出，九死一生，只为求太清宗，求陆真人，为这千万枉死的冤魂，主持一个公道。涤荡这污秽幽冥，还人族以朗朗乾坤。”

字字泣血，句句含冤。那枚高举的玉简，此刻仿佛重逾千钧，承载着难以计数冤魂无声的呐喊。

陆城端坐于掌教法台之上，一袭道袍，面容沉静。

自整肃宗门、锁拿明河、广纳贤才以来，太清宗气象日新，威名远播，俨然人族正教魁首。

然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地仙界，污秽暗流，从未止歇。他闻言目光深邃，缓缓抬手，一股无形的柔和力量将柳寒洲托起。

“此证，本座收下了。若是查验无虚，本座以道途起誓必给你一个公道！”陆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

他接过那枚玉简，神念投入微微一扫，玉简内记录的交易信息、魂魄交割地点、空冥石数量，以及一桩桩一件件与之对应的惨案，字里行间透出的滔天罪恶与贪婪，瞬间了然于心。

一股凛冽的寒意，自他心底深处悄然弥漫：

“人间，又污秽了…”

“来人传令，请明阙、明月、通真、玄真、玄清五位太上长老，即刻来太清大殿议事。”

片刻之后，五道法力沛然、或清逸或浑厚的大乘气息很快降临太清大殿。

明阙道君须发皆白，道骨仙风，乃太清宿老，资历最深；明月道君乃新晋大乘，积功兑换服用宗门所藏坐忘归元丹方得突破，虽是坤修气质温润，眼中却蕴含坚毅；

通真道君目光锐利；玄真道君一身剑气、凌厉无双，玄清道君根基深厚、法力雄浑。

近些年来，陆城道人独掌宗门大权，把持太清法脉，但是诸位太清太上长老对此却并无怨言，即便是在合体境界时有些怨怼之语，到大乘境界后也尽无了。

其一是因为陆城整肃宗门风气，做的是难事险事，却对太清宗万载基业大有益处。

其二是因为陆城从紫金红葫芦当中开启一座大千世界，与玄元洞天位面相连。

在等级上大千世界就等于是仙界，灵气充盈强盛天道法则清晰，大乘道君在其中修炼，法力增长远远要高于外界。

若是九黎鼎时期，陆城万万没有这个能耐，但是现在紫金红葫芦为他本命法宝，却有这个权限神通了，掌握着如此利益，于理于利陆城都占着绝对上风，自然不怕几位太上长老不肯低头。

哪怕明阙、通真、玄真等长老与明河道君感情深厚，明河道君犯了过错，陆城也是立时查办，锁拿下狱。

待五位太上长老飞抵之后，陆城言简意赅，将玉简内容及柳寒洲所诉之事告知诸君。

殿内温度骤降，五位道君长老脸上皆是浮现震怒之色。

“岂有此理，贩卖生魂，如此行径与食人妖魔何异？此乃逆反人族，悖逆天道之举。”明阙道君须发戟张，怒声呵斥，周身法力鼓荡，引动殿内紫气翻腾。

“万象森罗殿，自负掌控地下幽冥世界，行事便如此肆无忌惮，视人命如草芥？！”

明月道君黛眉紧蹙，语气冰冷：“此风若长，人族根基何在？道德纲常何存？”

面对此等惨事，五位大乘道君都是极为震怒的。

只是，通真道君沉吟片刻后却道：

“掌教真人，那万象宗盘踞幽冥深处万年，根深蒂固，其护山大阵‘万魂森罗镇狱大阵’，凶名赫赫，据传乃上古鬼道秘传，融合其镇压的九处幽冥地眼阴煞之力而成，威力绝对不逊于我宗‘紫气巡天五雷仙阵’。若是强攻此宗，代价恐难预料。”

一旁的玄真道君闻言微微颔首，在通真道君话毕之后，又抛出一个更加严峻的问题：

“那万象森罗殿坐拥九幽要冲，其山门根基之下，镇压着九处幽冥地眼。一旦我们介入此事，哪怕破了护山大阵，万象宗狗急跳墙，引爆地眼…”

“恐怕后果不堪设想。九处地眼同时引爆，其爆发的阴煞洪流足以瞬间湮灭其山门所在的整个地下幽冥世界。依附其生存的数百亿鬼物、阴魂乃至部分人族聚居地，将瞬间化为乌有。更为可怕的是，地眼爆发会引发连锁反应，地脉失衡，天雷勾动地火，地表之上，至少三洲之地将沦为焦土，生灵涂炭，灾劫绵延千年不止，此乃真正毁天灭地之祸！

恐怕获罪于天，其难恕也。”

言罢，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千万生魂的冤屈已是弥天大罪，若因征讨而引发波及数百亿生灵的浩劫，那太清宗此行，便是得不偿失。

莫说在座之人，便是整个太清宗恐怕也难以负担此行沉重的罪孽气数，会因此气数大损。

“这便是万象森罗殿最大的依仗，亦是其敢行此逆天之事的底气所在。他们便是算准了，无人敢承担这毁灭一方天地的因果！”陆城高坐于法台之上，缓缓道来，

“难道…难道就任由他们逍遥法外？任由千万冤魂枉死不得昭雪？”柳寒洲一直跪在那里，众位道君的交谈他也听得清楚，此刻不甘地握紧五指成拳，自然恨怒交攻。

万象森罗殿原有五位大乘坐镇，幽魂阎罗，碧水天君，万妙鬼母，蚀骨阴尊以及一位新晋大乘万骸道人。

其中法力最为深厚可怕的幽魂阎罗，已于一千三百年前，在第九次大乘天劫‘九幽玄煞劫’下身死道消，转世而去。

但就算是，碧水天君，万妙鬼母，蚀骨阴尊，万骸道人四位大乘道君，再配合这万魂森罗镇狱大阵，寻常大乘也绝不敢轻易闯阵。

阵法之道本就擅长以弱胜强，分而治之，若是本身便不比人家更强，再落入阵法当中，那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自陷死地。

“我的七十二诸天法力若是大成，当能以力破法直接毁去此阵，但是现在，却还有些勉强。”

陆城思虑片刻最终还是摇头：行善积德积累善功固然无错，但为此拿太清弟子的性命去填，还是不行的。

更何况就算破去万魂森罗镇狱大阵，仍旧无法化解万象森罗殿可能会引爆幽冥地眼的疯狂之举。

虽然他们很大可能不会这样做，但是鬼修行事偏激不可不防。

“寒洲，从今日起你入我太清门下，此事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只是万象森罗殿根基深厚，想要铲除非一时一日之功，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寒洲，多谢掌教真人。”

柳寒洲深深下拜并未多言，他心中又何尝不知，万象森罗殿同为人族九宗之一，陆真人肯接下这天大因果，已是如天之仁，恨怒渐缓之后，也知岂能贪求急功近利，累及他人。

而在此时此刻，高坐于法台之上的陆城道人，突然心血来潮掐指推算，心中莫名想起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万象森罗殿万妙鬼母。

隐隐觉得，此人恐怕会是未来破局的关键所在。

在柳寒洲拜入太清宗其后三百年间，地仙界人族这边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是为竞逐人族九宗之位，三十六派彼此互相竞争甚至发展到冲突厮杀，造下不小杀业，人族内耗。

结果同属于三十六派之二的三生问道山，太素青云府两派，宣布合并一派，一下子便成为人族九宗之一的有力竞争者。

三生问道山与太素青云府的渊源很深，她们二宗本就是由一对坤修道侣分别创建而成，早年几乎是亲如一家不分彼此，就算现在，三生问道山的真传修士也可以在转劫之后拜入太素青云府修行，身兼两家之长，除了无法担当掌门之位以外，更是可以担当太素青云府的长老之职，或者说，只有身兼两派之长，才算真正继承了数万年前那对坤修道侣真正的道统。

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要有足够的利益或危机，两派合流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并且，三生问道山的太上长老楚明云在两派合流之后，亲上太清宗获得太清宗掌教真人陆城的面见与首肯，因此三生玄素宗晋升人族九宗之一把握又添三成。

当年，陆城初入灵界，与这楚明云有过一场缘法，转眼看来已经是数千年以前的事了。

另一件大事，便是万象森罗殿大乘道君万妙鬼母突然叛出宗门，弃鬼修佛，投入元气大伤的西极大禅寺门下。

从此不修鬼道，转入佛门修行，天下震动！

昔日人族九宗之一的西极大禅寺，因为十阶佛宝一事，受天下强族围攻，连山圣僧在关键关头，舍弃佛宝，使之一分为七，让天下群魔竞逐之，方才避免毁寺灭门之事。

然而此役当中西极大禅寺六位大乘几乎尽灭，连山圣僧入灭，金刚、般若两位明王，金刚入灭，般若重伤，晓月禅师重伤，法善、法德入灭，不过群魔散去之后，西极大禅寺终究重立，西极之地经营十几万年的佛土，信众不是那么容易便能铲平杀尽的。

晓月禅师重建西极大禅寺，并且立下誓愿，西极大禅寺一日不复昔日气象，自身便一日不飞升成佛。

佛家有誓愿之法，神妙无比，可以在低境界时弥补道论境界与法力的不足，强行提升修炼境界，晓月禅师立下此等宏愿再加上西极大禅寺地利阵法，总算重新撑起气数。

据说，当日七宝飞逝，西极大禅寺倾尽手段，也夺回了一颗，重新融入大损的十阶佛器八部天龙浮屠塔内，虽然十阶佛器未成，但也有了部分神妙。

如今万妙鬼母愿意叛出万象森罗殿加入西极大禅寺，便是因为晓月禅师答应，愿以八部天龙浮屠塔内残余的愿力，为万妙鬼母洗尽阴气，再塑佛门金身。

如此一来，正邪合流，道佛兼修，万妙鬼母根基大成，未来飞升天宇的把握便极大增加，便是不行，也可以多在灵界享万载逍遥。

此等大事，西极大禅寺与太清宗的关系又很不错，晓月禅师自然邀请了太清掌教陆城真人参加，陆城也并没有拒绝此事。

西极大禅寺，红莲别寺，此地坐落于一片赤红如血、终年萦绕着淡淡檀香与硫磺气息的“红莲原”深处。

昔年十阶佛宝“八部天龙浮屠塔”遭劫崩碎，寺中六位大乘道君陨落其四重伤其一，唯有晓月禅师重伤遁走，如今于废墟之上重建山门。

残存的九阶极品佛器浮屠塔仍旧如山如岳，此塔虽非当年仙佛法宝，却仍凝聚了浩瀚愿力，金光湛湛，虚空梵唱隐隐。

毕竟，西极之地佛门信众仍旧是数量众多，根深蒂固。

陆城道人应邀而来，一身朴素的太清道袍，气息内敛如渊。

他并未带太多随从，仅幽冥、石生等人侍立身后，几人踏云而至，落在红莲原边缘。

迎接的知客僧早已等候，恭敬地将这位威震地仙界的人族正教巨擘引入寺中。

仪式之地，便在残存浮屠塔所在的巨大广场上。

已经有多位亲善佛门的正教修士到来，不过上清宗，绝天剑宗，三皇殿等宗派并未派人前来，这些宗派都是亲善万象森罗殿的。

万象森罗殿为人族九宗一脉，镇压九座大型幽冥地眼，于这方天地也是做下极大功德，再加上鬼道也分属道门下支，若非柳寒洲之事，晓月禅师的这次邀请，陆城会不会来都是两说的事。

但在如今的形势，陆城认为保留佛门气数对于人族而言更加有利。无论怎么说，佛门也比异族来得亲善。

广场以赤红血石铺就，刻画着繁复的佛门降魔渡厄法阵。陆城简略一看，便能辨别出除邪清祟，化为诡厉为祥和的功效。

此刻，阵法核心处，一座由无数森白骸骨与妖异绽放、宛如泣血般的曼珠沙华交织构筑的法台，正散发着一种非生非死、诡异与圣洁并存的奇特气息。

万妙鬼母，此时便端坐于这人骨花台之上。

她身着一袭素白僧衣，却难掩其原本深入骨髓的鬼道阴魅。长发如墨，未挽僧髻，随意披散，更衬得脸色苍白如雪。她的气息极为奇异，明明端坐于此，却仿佛游离于生死界限之外。

陆城被引至观礼台最前方，与几位气息渊深、来自其他大宗或异族的观礼大能微微颔首示意。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法台，落在万妙鬼母身上，最后投向那巍峨的浮屠金塔之上。

塔身之上，八部天龙若隐若现，浩瀚磅礴的佛门愿力如同实质的金色海洋，在塔身汇聚、翻涌。

“时辰已至！”一声宏大的佛号响彻云霄，晓月禅师身披大红金线袈裟，手持九环锡杖，一步步自塔影中走出。

他面容清癯，眼神却如古井深潭，蕴藏着无尽的智慧与慈悲，以及一丝隐藏极深的决绝：

为了重振佛门，耗费佛门底蕴，接引万妙鬼母这等鬼道修士入佛，本身就是一场豪赌！

但他自知自事，自己与般若明王皆身负重伤，急需外道大能降魔之力，否则终究难以抵御外劫，现在却是没得更多选择。

晓月禅师在法台前站定，锡杖顿地，发出清越悠扬的嗡鸣。

顿时，广场四周的数百高僧同时诵念起古老的《大悲往生咒》与《金刚伏魔经》，梵音汇聚成洪流，神圣庄严，涤荡神魂。

无数金色符文自虚空中浮现，融入法阵，形成一道道金色的燃烧光链，缠绕向中央的人骨花台。

“万妙道友，前尘孽海，回头是岸！”晓月禅师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直透神魂：

“今日，本座以八部天龙浮屠塔无上愿力，为你洗尽铅华，重塑佛骨金身。斩断过往，方证菩提。”

话音落下，晓月禅师双手合十，周身爆发出璀璨夺目的金色佛光，与身后的浮屠塔光华彻底融为一体。

他口中诵念的经文变得无比艰涩玄奥，每一个音节都引动天地法则共鸣：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知幻即离，不假方便；离幻即觉，亦无渐次。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四大苦空，五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无主，心是恶源，形为罪薮…”

“唵！嘛！呢！叭！咪！吽！”

最后的六字大明咒如同六道神雷，轰然炸响。

浮屠塔顶，那汇聚了无数岁月、无数信众虔诚信仰的浩瀚金色愿力，终于找到了倾泻的闸口。

轰隆隆！！

一道直径足有十丈的纯粹金色光柱，自塔顶轰然落下，带着洗涤一切污秽、度化一切邪魔、重塑一切根基的无上伟力，精准无比地灌入人骨花台，将端坐其上的万妙鬼母彻底淹没。

滋滋滋…。

刹那之间，人骨花台上爆发出令人牙酸的剧烈声响。

那森白的骸骨在纯粹佛光下剧烈震颤，无数漆黑的、扭曲的、充满怨毒与诅咒的鬼道烙印、阴煞之气被强行逼出，如同跗骨之蛆般挣扎扭动，又在至阳至刚的愿力金光中被迅速净化、蒸发，化作缕缕青烟消散。

妖艳的曼珠沙华疯狂摇曳，花瓣片片剥落，却又在金光中迅速重生，只是那血色褪去了几分妖异，多了几分悲悯的赤金。

处于金光核心的万妙鬼母，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与蜕变。她的身体在金光中变得透明，可以看到无数细密的、如同黑色蛛网般的鬼道本源法则正被金光寸寸撕裂、剥离、消融。

这种源自根本的剥离，比凌迟碎剐痛苦万倍。然而，她苍白的脸上，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眼帘低垂，仿佛承受这一切的并非她自己。

更令人心悸的是，即使处于这足以瞬间灭杀寻常合体修士的“死亡波纹”核心，她的身体也只是微微震颤，并未崩解。

那非生非死的寂灭状态，竟成了她抵御这狂暴洗礼的唯一屏障，让她得以在毁灭边缘维持着一点真灵不散。

在这极致的痛苦与重塑中，变化渐生。

一声仿佛来自九幽深处，又似响彻诸天佛国的宏大嗡鸣，自万妙鬼母体内爆发。

接着，万妙鬼母盘坐莲台，双手掐出一玄妙法印。

在她的身后，虚空剧烈扭曲、膨胀，一尊顶天立地、高达丈六的宏伟法相，骤然显现。

这尊法相，竟生有三头六臂。其形态之诡异，气息之复杂，让在场所有观礼者，包括陆城在内，都为之屏息凝神。

右侧一头，乃是一位容颜绝世的美艳天女。她周身笼罩在若隐若现的七彩霞光之中，薄如蝉翼的霞衣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点点珠玉缀饰其间，折射出惑人心神的光晕。

其面容之美，难以用言语尽述，更诡异的是她脸上呈现出的神态气质，瞬息万变，无有定相，时而如深闺怨女，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千年幽怨；时而又似懵懂少女，眼神清澈天真，不染尘埃；转瞬间可能化作魅惑众生的妖姬，眼波流转间勾魂夺魄；下一刻却又圣洁如雪山莲华，凛然不可侵犯。种种情态，喜怒哀乐、清纯妩媚、冷艳热切…交织变幻，观之令人心神摇曳，道心稍有不稳者，恐会瞬间沉沦其中，难以自拔。

这美艳天女身有四臂。上方一双白嫩皓腕，柔若无骨，各持一物。左手托着一个七彩琉璃净瓶，瓶身流光溢彩，内中竟有一株株妖异美丽的曼珠沙华在疯狂地生长、绽放、凋零、再绽放…循环往复，永无止境。每一次绽放凋零，都散发出浓郁到令人窒息的异香，花瓣虚影如天花般纷纷坠落，此乃“颠倒迷离，情欲生灭”之相。

右手则捻着一枚细若毫芒、几乎难以察觉的银色小针。此针在虚空中不断穿梭隐现，作穿针引线状。随着银针的牵引，无数肉眼可见的、散发着七情六欲气息的彩色丝线凭空出现，它们纠缠、编织，最终汇聚成一柄薄如蝉翼、剑身流淌着迷离艳丽光华的彩色长剑，情丝绕骨剑。

此剑无声无息，却散发着斩不断、理还乱，缠绵入骨、蚀魂销魄的恐怖气息。

与这美艳天女形成极致对比的，是左侧一头，乃是一尊白森森的恐怖骷髅。

这骷髅骨架远比寻常人类高大，骨质晶莹如玉，却又透着深入骨髓的寒意与死寂。七窍空洞的眼窝、鼻腔、口部之中，不断有惨绿色的阴碧火焰与浓稠如墨的漆黑烟雾滚滚冒出，火焰跳跃间，仿佛有无数怨魂在其中哀嚎。整个头颅显得狰狞而扭曲，透着一股择人而噬的凶戾。

骷髅身披一件由无数张痛苦扭曲、栩栩如生的人脸皮缝制而成的“百衲袈裟”，每一张脸皮都在无声地嘶吼。另一手则紧握着一柄造型狰狞可怖的骨剑。此剑剑身遍布倒生的锯齿，锯齿间粘连着尚未干涸的暗红血污和丝丝缕缕的肉糜，剑柄似乎由脊椎骨扭曲而成，透着一股屠戮万灵、污秽万物的极致恶意，万秽戮生剑。

仅仅是目光触及，便让人神魂刺痛，心生无边恐惧与厌憎！

而居于这三头六臂法相正中的头颅，赫然便是万妙鬼母本人。

此刻的法相面容，与端坐于金光中承受洗礼的万妙鬼母一般无二。眼帘低垂，神情平静到了极致。

她全身上下不着片缕，却并非魅惑，而是呈现出一种最原始的、温润如羊脂白玉般的纯净光泽，无暇无垢。双手在胸前结着一个古朴玄奥的佛门手印：寂灭印。

这张面容上，没有美艳天女的千变魅惑，也没有恐怖骷髅的狰狞怨毒，只有一种返璞归真般的平凡与宁静，如同初生的赤子婴儿，纤尘不染。

其更深处，则是一种超越了生死界限、超越了垢净分别、超越了悲喜情绪的绝对寂灭与超脱。

这是一种非生非死、不悲不喜、不垢不净的终极清净与自然。仿佛世间万般纷扰、诸般法相，皆在此印之下，归于寂灭虚空。

三头六臂，一体三面。

一面颠倒迷情，幻化众生相，执掌情丝孽缘剑。

一面森罗万秽，凝聚死寂怨，挥舞污秽戮生剑。

一面寂灭超脱，返璞归真如赤子，印证无上菩提心。

这尊奇诡绝伦、集大美艳、大恐怖、大寂灭于一体的法相傲然矗立于金色愿力光柱之中，成为了整个仪式的核心焦点。

美艳天女与恐怖骷髅的力量在佛光洗礼下剧烈冲突、沸腾，仿佛要将这法相撕裂。

然而，正是中央那寂灭无波的面容与寂灭印，如同定海神针，牢牢地维系着法相的稳定，将两侧极端的力量冲突引导、转化，成为重塑根基的养分。

“善哉！一体三身，过去鬼道之孽业，现在寂灭之真如，未来佛果之菩提。”晓月禅师目睹此景，眼中精光暴涨，口中梵唱愈发宏大，将浮屠塔愿力催动到极致。

金色的光液，不再是光柱形态，而是如同实质的金汤，带着滚烫而神圣的气息，自法相头顶百会穴浇灌而下，流遍法相全身，渗入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骼”。

滋啦…

嗤嗤…

净化与重塑达到了顶峰！

美艳天女手中的琉璃净瓶内，曼珠沙华的生死轮转开始变得缓慢而富有禅意，异香淡去，化为清心莲香；情丝绕骨剑上迷离的艳光渐渐内敛，剑身变得澄澈透明，缠绕其上的情丝也由彩色化为纯净的金色愿力丝线。恐怖骷髅七窍中冒出的阴碧鬼火与漆黑浓烟，在金光冲刷下，鬼火渐渐转为温暖的金红佛炎，浓烟则化为袅袅檀香；头盖骨碗中的污秽被蒸发殆尽，碗体变得洁白圣洁，内蕴点点金芒；万秽戮生剑上的血污肉丝消失，狰狞的锯齿软化平复，整柄剑化作一柄白骨为体、金纹缠绕的伏魔金刚剑，煞气尽去，唯余肃杀威严。

整个蜕变过程持续了整整七日七夜，当最后一丝阴秽鬼气被彻底炼化，当美艳天女与恐怖骷髅的法相彻底融入中央那寂灭超脱的本尊法相，当丈六金身彻底凝实，散发出温润而庄严、慈悲与威严并存的气息。

这一次西极大禅寺可谓出了血本，九阶极品佛器浮屠塔所能供养的金身修士本就不多。

如今又要洗涤万妙鬼母万载修行积累的阴秽鬼气，鬼道分属道门下支，如今万妙鬼母身兼佛门寂灭永恒之之理，道家生死阴阳之功，可谓脱出藩篱，一步登天，日后大有前途。

八部天龙浮屠塔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金光，龙吟阵阵，梵音如雷，宣告着一尊新的佛门大能诞生。

那丈六金身法相缓缓睁开双眼，眸中再无万妙鬼母昔日的阴戾，只有历经劫波后的澄澈智慧与无边慈悲。

她双手合十，对着晓月禅师深深一拜：“弟子妙音，谢禅师再造之恩。愿皈依我佛，护持正法。”

万妙鬼母，自此脱胎换骨，成为佛门大修士，妙音居士。

盛大的仪式终于落下帷幕，观礼台上，各方大能心思各异，惊诧、赞叹、忌惮、沉思皆有之。

陆城负手而立，目光平静地扫过广场边缘的虚空，又望向万象森罗殿所在的方向。

以万妙鬼母的身份（妙音居士），背叛宗门，投入它派，这本是足以引发两宗不死不休血战的奇耻大辱。

然而，自始至终，万象森罗殿竟无一人前来问罪阻挠，这种诡异的沉默，比雷霆震怒更让人心生警惕。

当然，种种声名与表达不满的讯息还是有的。但这种程度，连雷声大雨点小也算不上。

陆城道人眼底深处，一缕寒芒悄然闪过。他期待着对方三位大乘中至少有一人现身，正好借此试探虚实，可惜，对方选择了最深沉也最危险的蛰伏。

“陆掌教，久候了。”一道平和温润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仪式后的妙音居士，已换上一身素雅的月白僧衣，周身灵光内蕴，气质空灵出尘，唯有眼神深处，还残留着一丝阅尽沧桑、看破生死的深邃。

她亲自前来邀请陆城：“真人当是为万象森罗殿之事而来，禅师于静室相候，妙音亦有些许心得，愿与真人一叙。”

陆城闻言颔首：“有劳领路。”

静室古朴，檀香袅袅。

晓月禅师盘坐蒲团之上，向陆城合十一礼：“此番多谢陆掌教莅临观礼，为佛门盛事增辉。”

他笑容温和，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凝重，显然主持如此逆天改命的仪式，于他而言消耗巨大。

并且妙音居士并未完全接受佛力，保留了自身部分道家法意，显然也并不想彻底绑死在佛门一脉，只想着清偿西极大禅寺因果之后便脱身而去，各自安好。

但是如此一来，西极大禅寺的损失便太大了。

陆城还礼言道：“禅师佛法通玄，逆转乾坤，令人叹服。而为佛门度化此等人物，亦是功德无量。”

“只是，万象森罗殿沉静至此，耐人寻味。”

静室之内，妙音居士闻言，脸上那抹悲悯之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冰冷的嘲讽以及…畏惧。

“若万象森罗殿是清修之地，我又何必苦心经营千年弃家叛宗？听闻陆真人已收下那柳寒洲作为记名弟子，想来对此宗这些年暗地里做得那些交易，已然有些了解。

不过，真人所了解的那些也不过十之一二。”

“哦，愿闻其详。”陆城这般问道。大战之前多了解对手一二，总是不会错的。

“我之所以弃家叛宗，是因为我怀疑万象森罗殿已经不再是人族鬼修宗门，而是彻底转化为鬼宗了，万劫阴灵虽然难以入圣，但却可以驻世长存，不衰不朽，幽魂师兄去后，宗门便由碧水与蚀骨二人把持，这两人本就资质不足道心不坚，会将宗门引向何方本就细思可怖…”

“陆掌教欲除万象，首要便是破其护山大阵，万魂森罗镇狱大阵此阵勾连九处幽冥地眼，阵眼核心更是深藏于被重重扭曲空间和亿万怨魂厉魄守护的‘万魂殿’深处，由宗门大乘道君之一常年坐镇主持，坚不可摧，强攻只会同归于尽。”

陆城静静地听着，妙音居士此时所说的这些话显然不是一时一日之功，如今也算是一吐为快。

“然，此阵根基在于‘九幽冥煞地气’与‘万魂怨力’，若是在当年幽魂师兄主事之时自然无事。可万象森罗殿这数千年以来已然造孽无数，积蓄的怨力滔天，也是因此，其阵枢核心处，反而会因怨力过于驳杂庞大，在特定的‘九幽潮汐’低谷之时，形成一丝微不可查的涡旋间隙。有此间隙，便是整座大阵运转时，唯一也是最致命的破绽。持续时间极短，稍纵即逝。”

“那九幽潮汐又在何时？”陆城言简意赅。

“三百七十九年后，癸亥年子时三刻，九幽潮汐将迎来一个罕见的高潮，彼时九幽地气回流，万魂怨力会出现短暂的凝滞与内卷，那‘怨力涡旋间隙’将最为清晰。”妙音居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那是她作为曾经的万象高层核心，深埋心底的秘密。

“此事只有道友知晓？”

“镇守万魂殿并非什么美差，幽魂师兄去后，碧水与蚀骨二人沆瀣一气，当时万骸师弟还未成道，这万魂殿千年当中倒是有八百年由我镇守，我也通过那里，隐隐知晓碧水与蚀骨暗中做下多少恶孽。最后，才决定脱身而出的。”

“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魔焰滔天，荼毒生灵，佛门岂能坐视？

三百七十九年后，真人若有意破万象森罗殿，我西极大禅寺自当鼎力支持。”

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的晓月禅师也终于开口言道。

一方面现在的西极大禅寺需要太清仙宗的支持，扶助，另一个方面，若是能够攻破同为人族九宗之一万象森罗殿的宗门，所得灵物也可以极大弥补宗门亏损的元气。

这仍旧是一场豪赌，只是晓月禅师赌眼前这位太清掌教真人能赢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