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东银行对苏联普通民众来说,除了配给的物资,还象征着他们对自由开放的向往。
就像喝惯了格瓦斯,即便麦当劳的可口可乐味道很怪,民众仍争先恐后品尝。
为的就是那一口自由的滋味。
较之于普通民众,因为见识过更大世面,苏联的企业家们对自由的向往犹有过之。
“有列宁驾坐在克林姆林宫,叫一声斯尔德洛夫上前听分明,我命那瓦西里去把粮食弄,天到了这般时分不见回程嗯嗯嗯嗯嗯嗯”
莫斯科的夜晚,银行贵宾厅。
吊灯投下冷白色的光,翟远靠着椅背哼唱评剧,一手翻看着利秘书整理出的贷款名单。
贵宾厅里,几个从香江调来的会计师低头整理资料,被迫欣赏翟老板的艺术。
“徐经理,这间冶金厂什么情况?”
板眼一收,翟远敲敲桌案,指着名单上的一处询问身边审计团队:“有冇派人去调查过?”
今次团队的负责人是个姓徐的秃顶男人,徐文海,香江大学经济学博士出身,此前在明尼苏达州一间银行做高管。
时值美利坚银行业危机爆发,上千所银行倒闭,徐文海连同班底都被翟远聘请再就业,负责处理远东的业务。
“翟先生,我们派人去过。”
徐文海推了下鼻梁上的厚底眼镜,说:“这间冶金厂位于图拉州,原本年产千万吨粗钢,但从1979年起,产能骤降到不足三分之一,如今工人出勤率也极低,管理层也完全失控……”
徐文海简单解释了一下冶金厂的现状,
从七十年代尾开始,这间冶金厂的经营状况便处于亏损状况,能撑到现在全靠每年虚报指标,继而再将厂里的机器人为报废,向上级索要换领新机器的经费,钱一到手厂子里从管理到工人分得干干净净,等到第二年照方抓药,继续以换领新机器的名义中饱私囊。
这个模式持续了数年之久,财政部每年拨款给工厂输血,直到更上一级的官员来核查底账方才暴雷。
徐文海继续说道:“最近几年旧模式玩不下去,冶金厂回归正轨,生产虽然勉强恢复,但那些消极怠工的工人还在,管理层也无心经营,工厂的产能已经非常之低,处于持续亏损阶段。”
翟远轻轻点头:“即是话,这间冶金厂既看不到未来,又缺现金流,那价值呢?”
徐文海低头翻了翻资料,接着汇报道:“它的厂区占地两千余亩,临近铁路专线,算是比较优势的部分。另外厂里值钱的除了货仓,还有周边还有一片未开采的铁矿,至于再多就看不出什么价值。”
翟远摩挲着手里的香烟,沉吟片刻问道:“对方打算从远东贷多少钱?”
“冶金厂报上来的数目是三千五百万卢布,理由是要更换一套新炉膛,外加解决工人工资拖欠问题。”徐文海斟酌着说完,又继续补充道:“不过根据我们的判断,这钱就算全数批下去,也填不满冶金厂的窟窿,更不必说将来的发展。”
“即是一定会违约喽?”
翟远点了下头,望向几位专业人士,缓缓开口说道:“我对工厂不感兴趣,不过土地和货仓还算有些价值。但是一间濒临倒闭的国营厂,都敢开价三千多万卢布,当我们远东是开善堂呀?所以各位不妨帮我分析下,怎么用最低的价钱,让这间冶金厂变成远东的抵押产业?”
“三千五百万卢布的确太高,实际上即便是一千万卢布,冶金厂也不可能偿还得起。”
徐文海与几个同事简单聊了两句,回头对翟远说道:“银行如果要放贷,假设一千万卢布,那这笔钱可以拆成两笔走账,一半以营运贷款名义,一半锁死做机器更换的经费,条件是要厂区土地连同货仓做抵押,另外在合同里多加埋一个条款,一旦贷款逾期将自动转换成冶金厂的股权。”
债转股,后世常见的债务资本化,如今金融领域新兴的一种腐败手段。
对远东银行而言,放出去的贷款本金形同鱼饵,一旦国营厂无法偿还,债权自然转化为股权。
这样一来,远东银行既无需明目张胆的去收购国企,又不必投入大笔资金,只要遵循合同条款,就能名正言顺地把一座冶金厂的厂区、土地乃至附属资源收入囊中,相比直接投入巨额资金搞并购,跟一家亏损的企业合作,这样做的成本极低,却能高效建起对实体资产的控制权。
在苏联这个庞大而摇摇欲坠的体制内,除了石油出口,几乎再没有国企能够真正实现盈利。
国营企业来远东申请贷款的这一刻,等同于大家心知肚明,要用厂子捞这最后一笔。
“不过也要考虑到风险问题。”
徐文海看了翟远一眼,忍不住提醒道:“哪怕苏联刚引入市场化信贷原则,但毕竟这类国企,在名义上仍属于国家资产,背后牵扯政治因素同样不低,万一出问题就不是单纯的金融合同风险,而是来自政治性质层面的指控……”
厅里的气氛微微一凝。
翟远轻轻嗯了声,叼起烟低头点燃,起身走到一旁的保险柜旁。
“给你们看样东西。”
翟远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份文件,随手扔在桌上,开口解释说道:“远东的股东之一,奥尔洛夫中将昨天送来的一笔合作业务,伏尔加河畔的瓦尔代食品加工厂,1982年落地建成,厂区占地五百亩,进口自东德最新的生产线,全新机器,加上厂房、货仓以及伏尔加河天然的运输便利,理论上可以供应全莫斯科的食品配给……”
翟远说到这里,笑了下:“不过现在来看,这间食品厂显然没有达成原定计划,莫斯科社会发展银行去年对这间瓦尔代食品加工厂进行了简单估值,资产保守估计在五千万卢布左右,毕竟新兴企业嘛,比那间冶金厂价值更高。”
徐文海在内的几位专业人士安静听着翟远的介绍,
等翟远示意自己讲完,指了指桌上的文件,众人这才齐齐凑上前去翻看。
只简单翻了几页,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从各自眼中看出惊诧,接着不约而同抬头望向翟远。
徐文海眼神犹疑的问道:“翟先生,是不是拿错了资料?”
“我想应该就没有。”翟远笑着耸下肩,说:“瓦尔代食品加工厂,感兴趣的话,你们明天可以去伏尔加河畔实地考察一下。”
徐文海等人的目光再次移动到桌上的那份文件,确认无误后,各自的呼吸都跟着粗重起来。
一枚枚鲜红的印章盖在文件扉页,
国家计划委员会、中央审计委员会、莫斯科财产基金及经济委员会、苏维埃社会主义联盟财政部……
跟随印章一同浮现在纸张上的文字,是一份有关瓦尔代国营食品加工厂的资产审计:
‘瓦尔代食品加工厂,始建于1960年,厂区占地约六十亩。经核查,工厂多条生产线运行状况不佳,设备陈旧损坏严重,厂房与货仓建设楼龄超过三十年亟需改建,管道、电力与机械系统均存在安全隐患……’
薄薄的几页资料,便将翟远口中价值五千万卢布的优质企业,变成老破小的落后工厂。
盖上鲜红印章的各个部门,最后又给瓦尔代国营食品加工厂进行了一轮估值,
“两、两百万卢布?”
一名审计师咽了口唾沫,难以置信出声,只觉这个数字与翟远提及的五千万估值相差甚远。
“名义上是两百万卢布,不过这间食品加工厂要从远东银行贷款的话,只收美金。”
翟远大喇喇坐回原位,掸了下烟灰,竖起一根手指说道:“一百万美金,一个月之后瓦尔代食品加工厂就会宣布破产,所有资产全部抵押给远东银行用作债务偿还。”
此起彼伏的嘶气声在贵宾厅里响起,
徐文海与几位专业人才对视,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撼与惊恐。
这些文件,从印章到审计报告,看似所有一切都经由合法程序,实则却是一场欺上瞒下的掠夺。
用合法的名义,将苏联巨额的国有资产从国营厂抽离,无法无天。
实值五千万卢布的食品加工厂,在不知什么背景的高手操纵下,莫名其妙变得只值两百万卢布,最后又以一百万美金的贷款偿还,光明正大被划进了远东银行的名下。
“翟先生,这是不是有些太直接了?”
徐文海也算是海归派,见多识广,却仍被翟远这通操作惊的不轻。
“你以为这些红章是谁盖上去的?”
翟远点了点文件上各个部门的印章反问一句,旋即笑道:“一间占据了伏尔加河运输路线,斥资数千万卢布修建落成的食品工厂,结果却连莫斯科市民的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每年还亏损几十上百万,这样的企业,除了还在拿工资的工人们,大把人希望它原地破产。而远东银行也只是在照章办事,审计委员会说它值两百万卢布,那就是两百万卢布,就算将来有人查底账,我们也是被蒙骗者。”
整个苏联的国营企业,无论对改革派的戈巴契夫,或者激进派的叶氏来说,都是尾大不掉的累赘。
比如,这间瓦尔代食品加工厂本来要解决莫斯科的粮食问题,
结果生产粮食的国营集体农庄迟迟无法供给原材料,直接让耗资甚巨的加工厂成为摆设。
那农作物呢?种了啊!烂在地里了。
为什么呢?国营运输部门不给调配卡车,粮食运不出去。
那卡车呢?国营汽车厂没产出来,我们车队不够啊。
汽车厂也有话说,妈的今年钢材厂没给我们配额怎么生产啊……
一整套流程下来,时至今日,一纸公文就能将一个刚刚建成、设备先进、潜力巨大的食品加工厂,改写成一座破旧老厂,间中自然避免不了腐败问题,但同样离不开上层对此的默许,又或者说比起大厦将倾让上层个个焦头烂额,已经顾不上这些鸡零狗碎的小事。
“所以各位,远东银行接下来的贷款业务遵循一个原则,只要程序合法合规,像是冶金厂和瓦尔代加工厂这样的优质企业,大可以放贷出去,坏账以后就对他们进行停贷和申请破产清算。”
翟远轻轻敲动桌案,对徐文海等人吩咐道:“当然,放贷的同时文化部也会配合做出宣传,赞颂在戈巴契夫执政期间,好似远东银行这样的外资企业,正在帮助苏联的企业改革提高效率,促进经济现代化。”
“官方文件、审计报告和资产程序,你们作为专业人士比我懂得多,只需要照规矩做自己该做的事。不过记住一条,所有因为负债清算的企业,我们不经营也不开发,如果有工人来闹事,直接联系阿列克谢解决,他解决不了就联系其他股东们,总之远东银行不要出面应付任何事。”
翟远说到这里顿了顿,咬着烟头拍了下徐文海的肩膀,笑道:“徐经理,明天我要出发去一趟乌拉尔山区,见个朋友。希望在我离开期间,远东银行无论在储金或者放贷业务上都能继续良性发展,等我回来给大家发奖金。其实说到底都是一句话,一切严格按照合同执行,流程清楚、不留手尾、不落口实。
“我希望大家都能认清一件事,就算睡着了觉也要在心底告诉自己,我们来这边开展银行业务,并非在收割苏联经济,而是实打实希望为经济做出贡献,真金白银拿出去帮他们进行改革发展。”
“可惜苏联鬼佬他们自己不争气啫,所以远东银行只好暂时替这个国家接收保管一部分累赘,等到将来再完完整整归还给对方。”
翟远晃了晃手里瓦尔代食品加工厂的估值文件,目光扫过几位专业人士,眼底闪过丝笑意:“不过好似这种估值文件,到时候恐怕会过期作废,届时我们需要再请动审计委员会的人,重新核算下名下的资产,就当是收取少少的保管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