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月莹是个聪明人。
她听闻此言,并没有流露出多少诧异之色。
微风吹过,笠帽皂纱拂动。
白衣女子在略微思索后,谨慎打听道:“前辈入离这件事……应当还无人知晓吧?”
谢玄衣环抱双臂,笑而不语,不过倒是投了一个鼓励性质的眼神,示意谢月莹继续说下去。
“这次依旧是瞎猜的。”
谢月莹老老实实说道:“月莹不过一介凡俗,即便早些年有缘与前辈相识,终究是萍水相逢。前辈不会专门为了此事,来一趟西宁……所以今夜发生的事情,一定只是凑巧。前辈先前也说了,我运气不错,不过在月莹看来,今夜的运气,分为两部分。”
“嗯?”
谢玄衣笑了笑。
“一部分,是遇到前辈。”
谢月莹底气不足地说道:“还有一部分,是临阵突破。月莹自己也没想到,能有机会参悟到‘灭之道则’……”
这乃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道则之力。
这三百年来。
参悟出灭之道的,一共就那么几位,一刀宗宗主罗烈,莲尊者,谢玄衣。
每一位灭之道拥有者,都是“十豪”级别的强者。莲尊者若是没有死在妖国围攻之下,如今也是大褚王朝数一数二的顶级强者!
“好运,不会眷顾傻瓜。”
谢玄衣摇摇头,温声说道:“参悟出‘灭之道则’,不是运气,是你的本事。”
“所以……前辈出手了。”
谢月莹道:“我知道……前辈要我留在离国,是想要收留我。这次前辈秘密入离,一定是有不得了的事情要做吧?”
抱月楼这一战,让谢月莹处于一个尴尬境地。
如今的她,去哪都很难安身。
返回江宁?
谢氏已经名存实亡,那些老家伙们拿她当做筹码,谢月莹不会再替那些人卖命。
至于其他去处……
谢月莹如若不展露“灭之道则”,那便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子修士罢了,若是去到偏僻处,寻一座荒芜山头,或许还能当一个无人问津的山野散修。若是施展了“灭之道则”,那么究竟是福缘更大,还是祸患更大,就说不准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今夜西宁侯府的杀意,便足以说明这个道理。
“前辈……”
谢月莹小心翼翼地哀求道:“其实我去哪都行,您若是愿意,把我带在身边最好,月莹一定小心行事,绝对不给前辈添麻烦!”
“你猜得没错。”
谢玄衣淡淡道:“我此次入离,的确有要事。纳兰玄策的铁幕笼罩离国九州,西宁城的风波,或多或少已经引起钩钳师的注意了……与这些人沾染上因果,可不是轻松的事情。这便是我要你留在离国的原因,若是敢在此时出境,我没功夫照顾你,你必死无疑。”
谢月莹神色凝重,抿起嘴唇,显然是有些紧张。
她早就听说过“钩钳师”的凶名。
行事狠厉,不择手段。
纳兰玄策豢养的这些死士,杀起人来,比檀衣卫要更加狠辣!
谢月莹丝毫不怀疑谢玄衣所说的这些话……
自己如若贸然离境,必定会死在路上!
“前辈,抱月楼的事情……您是不是太仁慈了些?”
谢月莹想了想,有些困惑。
在她看来,想要抹除行径,最好的办法,便是将见到自己的人,通通杀掉!
以谢玄衣的手段,杀掉西宁侯府的那位阴神,不费吹灰之力。
如今留了那家伙一条性命……
西宁侯又与太子是一党,要不了多久,今夜抱月楼发生的一切,便会整理成案卷,尽数送到纳兰玄策手上。届时整个钩钳师组织都会知道,褚国出现了一位参悟灭之道则的年轻洞天,这位洞天要么归降大离,要么死在大离,没有第三种可能!
“不。”
谢玄衣罕见地耐心解释:“今夜抱月楼,不能染血。”
他杀阴神,如宰鸡杀狗。
但有些时候,不是什么人……都要杀掉的。
“何解?”谢月莹认真请教。
谢玄衣笑道:“今夜出面,我可曾展露一丝一毫的神通?”
“……不曾。”
谢月莹怔了怔,仔细回想。
谢玄衣自抱月楼现身,所做的便只是握住自己剑柄。
谢玄衣再道:“除你之外,可有人知晓我的身份?”
“……未有。”
谢月莹隐约明白了谢玄衣话意。
倘若杀掉西宁侯府的那位阴神供奉,看似抹去了因果,但此事闹到纳兰玄策那里……影响只会比现在更大。在铁幕笼罩离国边境的前提下,离国境内出现了一位“大圆满”,肆无忌惮地击杀了一位太子麾下的阴神强者!
那些钩钳师只会更加疯狂。
谢月莹不知道谢玄衣接下来要做什么……但很显然,此事一出,必定会引起纳兰玄策的警惕!
“只是,抱月楼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谢月莹咬了咬牙,说道:“就算西宁侯选择等上一段时日观察情况,这案卷终究也会送到离国国师府。”
一旦纳兰玄策要查,那么这些事情,总该出一个结果!
“所以……”
谢玄衣悠然说道:“今夜在抱月楼现身的家伙,总该有一个‘人选’。你留在离境,也总该有一个‘去处’。”
谢月莹愣住。
她注意到,谢玄衣一直在抬头观察月色。
谢玄衣并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今夜之所以破例和谢月莹闲叙这么久……一个原因是这小姑娘的确颇有天资,年纪轻轻便参悟出了“灭之道则”,这般成就,即便是谢玄衣也起了惜才之心。
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在等人。
“时候差不多了。”
谢玄衣开口。
下一刻。
在那大月之下,忽然出现了一道蓑衣身影——
那身影踩着长刀,如长虹一般,气势磅礴,转瞬即至,落在荒野之上,溅起阵阵尘浪!
“玄衣兄,好久不见!”
那蓑衣身影落地之后,一阵大笑,上前便展开怀抱,要与谢玄衣热情相拥。
对这种热烈欢迎,谢玄衣向来是不予接受的。
他默默向后退了一步。
对此。
蓑衣身影只是动作微微一僵,收回手臂,转为了环抱双臂的姿势,也不尴尬,笑眯眯问道:“咳……罗某来得应该不算晚吧?”
来者,正是半年前有一面之缘的一刀宗少主。
罗海!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罗海自大穗剑宫那一战后,便将自己的贴身令牌,送给了谢玄衣。
“来得倒是不晚。”
谢玄衣叹了口气:“不是要你动静小些么?”
“放心。”
罗海摆了摆手,认真说道:“我本就位于西宁城附近,此行横渡虚空,不会有人察觉。”
“包括‘那东西’?”
谢玄衣伸出手,指了指天顶。
“铁幕?”
罗海抬头,咧嘴笑道:“纳兰玄策的铁幕只监查可疑人等……这东西耗费大量元气,想要时刻监察,还需要注入大量神念。这家伙是多无聊,闲得蛋疼,才会想到用铁幕来监察老子?”
铁幕当然可以监察十豪级的人物。
但一刀宗与太子党关系素来不错……
罗海这位新晋阳神,平日里更是极少走动,几乎从不招惹是非。
可以说。
这是一位被铁幕纳入白名单的存在。
“那便好。”
闻言,谢玄衣笑了笑,意味深长说道:“罗少主,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半柱香后。
罗海围着谢月莹转了几圈,他端详着这个乍一看平平无奇的白衣女子。
大窍未能尽开。
气息略有紊乱。
以“阳神”视角来看,这并不算是一个天赋绝佳的苗子。
只是……此刻谢月莹周身,草屑翻飞的虚空之中,停留着几道浅淡剑气。
虚空被剑气撕裂。
淡淡黑色渗透而出,如墨一般……这些剑气看起来十分稚嫩,但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寒意!
“初入洞天,便参悟出了‘灭之道则’……”
罗海忍不住感慨:“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这小姑娘刚刚参悟‘道则’,恰好被你碰到了?”
“就是这么巧。”
谢玄衣平静说道:“更巧的是,她还是江宁谢氏的子弟……”
“有意思,有意思。”
罗海忍不住揶揄:“这年头,‘灭之道则’不值钱了?这么快就又多了一位参悟者?”
放在以往。
一百年,未必有一位“灭之道”的参悟者。
可这一百年,已经出现了四位。
其中之一……还恰好是罗海父亲,当今一刀宗宗主。
谢月莹闻言,只是默默低下头来,她心情复杂,颇有些恍惚入梦的感觉。
谢玄衣,罗烈,莲尊者,这些名字,如雷贯耳。
自己竟有朝一日,有资格与这些人一同比较了?
“罗兄,这便是我要拜托你的事情。”
谢玄衣声音沙哑地开口。
无人发现,他眼中掠过一抹淡淡哀意。
事实上。
从前还有一位姑娘,对这道则颇有资质。
元苡。
如果元苡还活着……
她晋升洞天之后,说不定也能参悟出些许“灭之道则”的碎片。
“我想请你将她暂时收入麾下。”
谢玄衣望向谢月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想请你护她周全,若有可能……最好还能指点她的修行。”
“啧……”
显然,这位一刀宗少主对这番话话极其受用,他叹了一声,笑眯眯道:“谁能想到,大名鼎鼎的谢玄衣,竟也有求人帮忙的时候?”
只不过下一刻。
一缕无形刀罡掠出,结成道域,笼罩在二人头顶。
接下来的谈话,便只有谢玄衣能够听见。
罗海话锋一转,语调严肃地说道:“只不过你凭什么觉得,你开口了,我就要帮你?”
谢玄衣沉默。
“谢兄啊谢兄,我罗海不是傻子。”
罗海意味深长说道:“你从褚国千里迢迢赶过来,一刀宗完全没收到消息……你是刻意躲开铁幕,潜伏来到西宁城的吧?你看到了同宗同源,如此资质的小姑娘,竟然第一想法是请人照看,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一定很重要吧?究竟是什么事,能重要到这种程度?”
话说到这里,其实已经十分明白。
对于谢玄衣接下来的所为,罗海已经猜到了大概。
在他看来。
有些事情不必挑得太明。
“当然是杀太子。”
但万万没想到,谢玄衣竟是直接开口,没有丝毫隐藏之意。
杀太子。
这三个字,轻描淡写。
罗海震惊错愕,无以复加。
谢玄衣平静说道:“有许多人都想杀太子……我想杀他,有什么值得震惊的么?”
南疆事变,谢玄衣被离国太子阴了一道。
如果不是离国太子,他不会被困在佛光灵韵的占脚山中。
某种意义上来说。
元苡之死,这笔账……太子要背一半责任。
即便离国如今没有这激烈党争,谢玄衣依旧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杀太子,既为大业,也为私心。
“你……”
过了许久,这位一刀宗少主才缓了过来。
罗海沙哑说道:“谢玄衣,你真是神人。你对我说这些,就不怕我反手背刺?”
谢玄衣摇摇头:“罗兄不是这样的人。”
“你我只见过一面。”
罗海苦笑:“你敢拿这种事情来赌?”
谢玄衣……当然不是这样的人。
他之所以敢传讯喊罗海,自然是做足了准备。
“这不是赌。”
谢玄衣摇了摇头,温声细语地说道:“先前不是说了么,谢某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人都想做。对于想杀太子的那些人,知晓我要加入的消息,只会感到高兴,又怎会背刺呢?”
这一次。
罗海神色已经不能用简单的震惊二字来形容了。
一刀宗与太子党关系不俗。
他父亲罗烈,更是与纳兰玄策“称兄道弟”。
在这场党争之中,一刀宗出力极大,好几次灭佛遭遇抵抗,都是一刀宗强者出手,剿杀佛门余孽!
任谁来看。
一刀宗都是太子的臂膀!
“放心,这消息不是从陈镜玄那得来的,目前还无人知晓。”
谢玄衣微笑说道:“你若真心想知道这情报从哪来的,便帮我把这姑娘收养在一刀宗麾下,顺便帮我把今夜西宁城的事情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