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大宋朝廷在交州的统治,实行的双轨制。
既土客分治之法。
土司们在各自的领地,实行高度自治,以习惯法和传统治理。
安南都护府作为所有土司的最高上级和管理者。
无论是土司的袭...
雪后初霁,山间晨雾如纱。阿禾沿着旧道缓行,脚踩在积雪上发出细碎声响,仿佛踏着岁月的残页。他肩上的药箱早已换了模样,外皮斑驳,铜扣锈蚀,却依旧结实这是赵砚当年亲手为他打造的,内有夹层三处,藏过密信、账册、甚至一册用蝇头小楷写就的《忆堂殉难录》。如今它盛着笔墨、纸张与几味草药,成了行走的书斋。
行至山腰,忽闻犬吠声起,一户人家柴门轻启,走出个裹着粗布棉袄的老妇,提着竹篮往田埂去。她抬头见人,愣了一瞬,随即放下篮子,颤声道:“是你……井边摇铃的先生?”
阿禾驻足,微笑点头。
老妇快步上前,从怀中掏出一本用蓝布包好的册子,封面墨迹已泛黄,写着“太行哭录卷一”。“我记了三年,”她说,“从我爹讲起,讲到我儿子死在矿洞那年。一共七十二人,名字我都列了。”她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他们不该连块碑都没有。”
阿禾双手接过,郑重地收入箱中。他知道这本薄册背后是多少个夜晚的辗转反侧,多少次对着空屋喃喃自语,只为不错过一个名字、一句遗言。他轻声道:“您写的,会传下去。”
老妇摇头:“我不图传不传。我就怕忘了。一忘,就像他们没活过。”
这话如针,刺入心腑。阿禾久久无言,只将一枚刻着“记得”的铜铃递给她:“若您愿意,可在这村设一口‘言泉’。孩子识字了,就让他们抄一遍,念一遍。一代代念下去,便不会断。”
老妇接过铃铛,捧在掌心,像接住一个沉甸甸的托付。
正午时分,阿禾抵达一处废弃驿站,原是元代所建,砖木倾颓,唯有一口古井尚存。井栏上爬满青苔,却被擦拭得干净,显有人常来。他在井边坐下,取出干粮啃食,忽听远处传来马蹄声急。
三人骑马而来,皆着商旅服饰,为首者翻身下马,摘帽行礼:“阿禾先生,川井七派我等前来接应。苏井三已在湖南联络十七县书塾,准备合编《楚南痛史》,急需您前去主持体例。”那人从怀中取出一封密函,以蜂蜡封缄,印痕为七井叠纹。
阿禾拆信阅毕,眉头微蹙。信中提及,甘兰进虽已伏法,其党羽仍有暗流涌动,近日频频收买地方文人,试图以“补遗”之名篡改民间史录。更有甚者,某些州县竟出现“反忆堂”组织,公然焚烧口述抄本,称“追忆旧事乃煽动民心”,已有两名传声童子被毒杀于途中。
他沉默良久,终将信投入火堆烧尽。
“告诉苏井三,我即刻动身。但请他转告各地主坛:从此以后,所有《未删国史》副本必须三份异地藏匿,不得集中;传声童子出行须两人同行,路线随机更替;每月底,各井盟须以暗语向邻坛确认安否,若三日无讯,即视为失联。”
使者领命而去。
阿禾并未立即启程。他在驿站井边住了三日,每日清晨摇铃三响,傍晚再摇五声,如同某种无声召唤。第四日清晨,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徒步而来,背负竹篓,发髻散乱,眼中却有倔强光芒。她跪地呈上一只陶罐,内藏数十页手稿。
“我娘是泉州火灾中幸存的绣娘,”她声音清亮,“她临终前绣了一幅《百死图》,每一针一线都记着一个人的名字和死状。官府烧了她的绣坊,她把图拆成丝线,藏在嫁衣里逃出城。后来她教我识字,教我背那些名字……现在,我全写下来了。”
阿禾翻开手稿,指尖微微发抖。第一页写道:“天启七年四月十三,林氏阿娥,十九岁,读书人家女,火烧贡院时藏身井底,因窒息而亡。其兄曾为诸生,名列十罪书第三。”其后百余人,皆如此详述生平、死因、家人下落。末尾附有一诗,乃是少女所作:“井底幽魂不瞑目,年年春雨诉冤苦。若有青史重开日,请书贱名第三行。”
他合上册子,凝视少女良久,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大名,”她说,“我娘叫我‘小忆’。”
阿禾起身,从药箱底层取出一套素色布衣与一方砚台,交予她手中:“从今日起,你便是‘传声童子’。去湖南找苏井三,告诉他,泉州的声音,从未断绝。”
少女叩首谢恩,转身离去,身影渐没于山雾之中。
一个月后,洞庭湖畔,岳阳楼下。
阿禾立于舟头,望着烟波浩渺的湖面。苏井三已在此筹备多时,租下一整座书院旧址,召集湘、鄂、赣三省史录执笔者共八十九人,其中不乏前朝遗臣之后、罢官学士之徒。众人齐聚讲堂,争论激烈。
“我们是否该采用官方修史体例?”一位白发老儒问道,“纪传体可立人物,编年体可明时序,方志体则便于地方流传。”
“不可!”一名年轻女子站起,她是江西来的陈氏女,父亲因私撰《赣东实录》被杖毙,“庙堂之史,重权贵而轻黎庶。我们要写的,是百姓自己的历史。当以口述为主,辅以实物凭证,按‘事人地’分类,每一条记录必注明出处与见证人。”
众人议论纷纷。阿禾静听良久,终于起身:“诸位,我们不是在模仿朝廷修史,而是在重建一种记忆的权利。因此,不必拘泥古法。我建议设立‘三真原则’:真名、真事、真证。凡收录者,必须具名作者,注明采录时间地点,若有物证,则附拓片或绘图。宁缺毋滥。”
他又道:“其次,每省所辑,不限一册。可分《灾异录》《冤狱志》《劳役簿》《童谣集》《葬歌谱》等类,务使各类人群皆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声音。”
此议一出,众人皆服。
会议持续半月,终定《民史共录会章程》十二条,其中第九条尤为严苛:“凡篡改、隐匿、销毁他人史录者,视为背叛全体执笔者,永除名籍,天下共讨之。”
清明当日,众人登岳麓山,在一棵千年银杏下举行“血书立誓”仪式。每人以针刺指,滴血入酒,共饮盟誓。随后将首批《楚南痛史》抄本密封入石龛,埋于树根之下,并立碑曰:“待百年后启封,看今人如何面对真相。”
阿禾亲手刻下碑文,最后一笔落下时,忽觉胸口铜铃一震。
他猛然回头,只见山道尽头奔来一人,衣衫破碎,满脸血污,正是此前派往北直隶查访“北井断”真相的川井七副手。那人扑倒在碑前,嘶声道:“京师……出大事了!”
原来,甘兰进虽已被斩首示众,其女甘玉瑶却趁乱逃脱,潜入宫中,竟以先帝宠妃侄女身份冒充宫人,勾结残余宦官,暗中策动一场“正史净化运动”。她联合礼部侍郎周允文,假借整理档案之名,系统性焚毁涉及忆堂旧案的所有原始卷宗,并散布谣言,称阿禾等人所录皆为“妖言惑众”,欲图谋反。
更令人震惊的是,皇帝近来沉迷丹药,神志昏聩,竟准许周允文成立“国史澄清司”,下令全国搜缴《未删国史》及一切野史抄本,违者以“大不敬”论罪。已有十余名执笔者被捕,三座主坛遭毁。
“苏井三!”那人紧抓阿禾衣袖,“他们说您是逆首,悬赏千金取您人头!”
堂中一片死寂。
片刻后,陈氏女冷笑一声:“他们烧得了纸,烧不了人心。”
阿禾缓缓站起,目光扫过众人:“既然他们要打碎我们的笔,那就让我们用骨头写字;既然他们要堵住我们的嘴,那就让大地替我们发声。”
他当即下令:南方七井转入地下,所有活动改为夜间进行;各地加速培训传声童子,重点教授记忆法与密写术;同时启动“星火计划”将重要史料缩写成童谣、谚语、戏文,在市井广为传唱。
他自己则决定重返京城。
“我去会会这个甘玉瑶。”他说,“有些账,该当面算清楚。”
入冬之前,阿禾乔装成卖炭翁,混入京畿。他借宿在一座废弃尼庵,与一名曾为忆堂抄录员的老尼相依为命。夜夜伏案,将十年来收集的证据重新梳理,尤其聚焦甘家三代贪腐脉络:从甘兰进虚报军功,到其父甘承业在万历年间操纵科举舞弊,再到甘玉瑶幼时便参与销毁账册的蛛丝马迹。
他写出《甘氏三世奸实录》,全文一万三千言,引证八十七处,附图六幅,其中包括一张由福建盐贩提供的走私航线图,以及一份甘府家奴口述的“灭口名单”。
腊月初八,京城大雪。
阿禾将这份文书誊抄七份,分别藏于七个不同渠道:一名赴考举人的琴盒夹层、一位走镖武师的刀鞘内壁、一个街头说书人的鼓肚之中……最冒险的一份,他亲自送入国子监某位良心未泯的助教手中,嘱其若遇不测,便在讲经时朗声诵读。
七日后,奇变陡生。
那位说书人在天桥茶馆表演新编评书《忠义井》,讲述泉州火灾真相,听众数百,无不泪下。巡城御史带人抓捕,说书人当场吞纸自尽,临死前高呼:“我记得!”与此同时,国子监助教果然在课堂上宣读《甘氏实录》,引发学生哗然,三百学子集体跪谏,请皇帝收回“澄清司”成命。
风浪席卷全城。
甘玉瑶大怒,命周允文调兵围捕,一夜之间抓走七十余人。然而她万万没想到,就在审讯最严酷之时,宫中忽然传出消息皇帝服丹暴毙!
乱局骤起。
太子尚未登基,内阁紧急议政。关键时刻,一名老太监捧出一只铁匣,声称是先帝临终前密藏于佛龛之后,内有一道未曾公布的遗诏:“朕知甘氏弄权久矣,然碍于旧勋,迟迟未决。今观野史累累,民怨滔滔,若再掩耳盗铃,恐江山动摇。特令新君重启忆堂案,彻查甘党余孽,赦免所有民间录史之人,赐‘直言之士’匾额一方,永享免税之荣。”
群臣震惊。太子当即下令解散“澄清司”,释放被捕者,并追查甘玉瑶行踪。
而此时,甘玉瑶已携部分赃款欲逃往辽东,途经居庸关时被守将识破身份,擒获押解回京。
公审之日,万人空巷。
阿禾并未出席。他在城外一座荒庙里,静静听着远处传来的钟鼓声。身旁坐着那位老尼,正低声诵经。
“你觉得,他们会说实话吗?”她问。
“不会全说,”阿禾答,“但只要开了口,裂缝就会越来越大。”
年后,新帝登基,改元“昭明”。
首道诏书即宣布:废除“野史禁令”,正式承认《未删国史》为民国共信之文献;追赠阿禾“直笔大夫”称号,赐紫袍玉带,召其入阁参政。
使者来到荒庙宣旨,却发现人去屋空。
只留下一封信,置于供桌之上。信中写道:
“陛下仁德,天下幸甚。然民史之所以可信,正在其不受庙堂节制。吾非不愿效忠,实恐一入宫门,笔便不再自由。
铜铃仍响,井泉未涸。
我将继续行走,
在没有路的地方铺路,
在无人听的地方说话,
在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种下记得的种子。
愿此世之人,
不再因说出真相而恐惧,
而是因沉默而羞愧。”
使者默然良久,将信带回皇宫。
多年后,江南某小镇学堂。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教师站在讲台上,手中拿着一本泛黄的《未删国史泉州卷》。台下坐着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
“同学们,今天我们学习一段真实的历史。”老人翻开书页,“天启七年,有一群年轻人,因为不肯说谎,死在了一场大火里。他们的名字,曾经差点被抹去。但现在”他指着墙上悬挂的一块木牌,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姓名,“你们看,他们都回来了。”
一个小女孩举起手:“老师,我也能写历史吗?”
老人笑了,从讲台下拿出一口小巧的铜铃,挂在她脖子上:“只要你愿意记住,愿意说出来,你就是历史的一部分。”
窗外阳光洒落,铃声轻响,悠悠荡荡,飞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