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意义上说,将至今已有四十年发行历史的《太阳报》与那些真正名不见经传的小报并列,实在是有些侮辱这家曾经发行量高居全英第二的报社。
作为英国最早的一批便士日报,《太阳报》与《泰晤士报》在19世纪早期曾经被誉为英国报界的双子星,《泰晤士报》统治晨报领域,而《太阳报》则是晚报界的霸主。
但众所周知的是,由于印花税、广告税和纸张税的存在,那些以售价低自我标榜的报纸大多存在逃税问题。《泰晤士报》之所以能够长期存在,是因为他们在税务问题上非常干净,而且他们走的也不是低价路线。
但《太阳报》当年起家的时候,除了有效及时的新闻报道以外,靠的便是不上印花税带来的低价优势。
按理说,像是《太阳报》这样发行量和舆论影响巨大的报社,应当早就被财政部的税务官盯上了才对。
可……
这家报社究竟是如何在偷税漏税的前提下,安然无恙的发行了四十年的呢?
是奇迹?
还是魔法?
当然都不是!
是因为《太阳报》一早就被招安了。
用招安来形容或许还不准确,准确的说,当年《太阳报》的创刊人约翰·赫里奥特就是受财政部招募,才就此创办的《太阳报》。并且,在赫里奥特任职期间,《太阳报》的运营资金也长期由托利党政府成员以私人馈赠的方式秘密提供。
赫里奥特于1792年10月1日创办晚报《太阳报》,并在政府的资助下迅速崛起成为仅次于《泰晤士报》的英国第二大报纸。而到了1793年,他又故技重施,创办了晨报《纯正英国人》,这份报纸同样获得了来自财政部的资助,并且秉持强烈的亲政府立场,《纯正英国人》持续发行了十一年,于1804年功成停刊。
赫里奥特先生也于1806年辞去了《太阳报》主编职务,而托利党为了表彰赫里奥特长期以来在舆论阵地上为保守主义事业做出的杰出贡献,在赫里奥特宣布离开新闻界不久,便将其任命为了彩票委员会委员。
对于赫里奥特本人来说,这无疑是个人事业上的一次飞跃,但是对于《太阳报》而言,这简直就是灾难。
在拿破仑战争的关键阶段,《太阳报》尚且还能收到来自托利党的打款,但是当拿破仑战败的消息从滑铁卢传来,这家长期吃国家饭的报社简直如丧考妣,其悲痛情绪绝对不亚于最爱国的法兰西帝国公民。
来自政府的财源越来越少,而《太阳报》的社会声誉也早就被立场极端的亲政府文章毁的一干二净,更别提自从战争结束后,他们甚至连“爱国主义”的大旗都不能抬出来粉饰自己了。
在步履维艰的继续经营了十年后,销量不断下滑的《太阳报》迫于无奈,只得做出了卖身的决定。
1825年,报业老手帕特里克·格兰特与资深主编默多·杨宣布正式完成对《太阳报》的收购。
新官上任三把火,两位新老板为了改变《太阳报》臭名昭著的社会声誉,决定改变报纸立场——既然托利党政府都不打钱,那还给他们写什么文章?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亲辉格的报社了!
在新老板的拍板下,《太阳报》斥巨资组建了覆盖议会和全国的常驻记者团队,还要求身为晚报的《太阳报》必须像各家晨报社一样坚持深夜印刷,并采用骑手配送与驿马车系统,以此确保《太阳报》在新闻采集和发布速度上超越竞争对手。
虽然这样做成本很高,但不得不说的是,格兰特和杨的新政确实有效果,作为一家晚报社,《太阳报》有时甚至能在议会动态、地方政治集会及体育赛事报道方面比晨报还要早12小时。
正如昨晚的白金汉宫音乐会报道,音乐会明明是在晚上八点半结束的,其后还举办了舞会,然而《太阳报》的文章却在午夜一点就完成了印刷,并第一时间配送到了位于圣马丁勒格兰德的英国邮政总局,以便对接离开伦敦的邮政驿车,进行全国性的配售分发。
尊敬的亚瑟·黑斯廷斯爵士之所以每天都可以在起床后读到他想看的新闻,全都得感谢这帮英国报业的卷王们。
《太阳报》的新闻时效性高、准确性好,亚瑟爵士很高兴。
但是,什么东西都发那么快,那就是《太阳报》的不对了。
哪怕是英国第一大报《泰晤士报》,在报道可能涉及亚瑟爵士的新闻时,都会进行提前照会。
虽然有时亚瑟反对,《泰晤士报》仗着自己腰杆硬也未必会听,但人家总归还会敷衍两句。
可《太阳报》这么一只落了毛的凤凰,怎么还敢虎落平阳把犬欺?
大胆!
你以为现在把报纸售价提上来,正常缴纳印花税,铁面无私的财政部就查不出你的问题了吗?
要不是财政部同样不把警察专员委员会的秘书长放在眼里,早晚有你们好果子吃!
你以为亚瑟·黑斯廷斯爵士不报复你是因为他老人家心慈面善、好言语?
错了!
他是目前没有那个能力!
莱德利坐在马车上,心里来来回回预演了无数遍待会儿见到《太阳报》编辑时的说辞,可不知怎的,他不管怎么编排,听起来都有讽刺亚瑟爵士的嫌疑。
当然了,这倒不是莱德利不想讽刺那个缺心眼儿的。
只不过是他同样暂时没有讽刺缺心眼儿的能力。
莱德利想到这里,忍不住轻声叹气,他翻了翻手里刚从档案科调出来的文件,心里直骂亚瑟虚伪。
刚刚在办公室的时候,亚瑟左一个“让帝国出版出面不是不行”,右一个“但我还是更信任你的业务能力”。
但是他的这套说辞,在警务情报局的情报能力面前,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警务情报局作为深受亚瑟爵士熏陶的安全情报组织,自然是把他的那些好习惯、坏毛病给继承了一个遍。
而英国新闻界作为警务情报局的重点观察对象,但凡只要是家稍有名气的报社,都会被单独建立资料存档。
而《太阳报》的资料档案里明明白白的写着:1833年太阳报的老板帕特里克·格兰特因为财务管理不善宣布破产,而另一位老板默多·杨则趁机全面接管了《太阳报》。杨宣称自己的这次接管合理合法,而格兰特则指控杨使用了不正当手段。两个人为此打了很长时间的口水仗,甚至对簿公堂,最后法庭宣判格兰特败诉。恼怒的格兰特眼见着拿不回《太阳报》的控制权,于是便从别处拉来投资,另起炉灶创办了《真实太阳报》,希望一举打垮《太阳报》。
虽然档案里没有写清楚格兰特是从哪里拉的投资,但是却注明了查尔斯·狄更斯曾在《真实太阳报》创刊期间担任过常驻撰稿人。
一份刚刚创刊的小报,居然能请来狄更斯常驻撰稿,档案资料都写到这个份上了,是谁给格兰特掏的钱难道还不清楚吗?
谜底就在谜面上!
帝国出版那帮人要是去斯特兰德大街112号拜访,估计连门都没迈呢,就得让《太阳报》给轰到外面去。
一想到这儿,莱德利愈发庆幸自己多留了个心眼儿,要不然还真让那老骗子给蒙过去了。
不过话说回来,莱德利就算知道了也拿他没什么办法,官大一级都压死人,更别提那位比他大好几级呢。
而且,最操蛋的是,他手里还捏着莱德利的把柄。
苏格兰场的警督,而且还是警务情报局的编制,就算警察这个工作放在上流圈子不太让人瞧得起,可一年光是固定薪水和各项补贴就能稳稳收入120镑以上,如果再加上各种有的没有收入来源,就算放眼全伦敦,这也是相当体面、有地位的一份工作了。
或许那帮股票经纪人、小商店主每年也能赚到这个数,甚至比莱德利的收入还高,但是谁能像他这样对着成百上千名警察吆五喝六?
在苏格兰场继续待着,他最多也就是在亚瑟爵士、罗万厅长等少数几个人面前低头,要是就此被扫地出门,且不论他会不会被以鸡奸罪的罪名绞死,就算只是让他体面的内部退休,他上哪里找到收入这么高的工作?
毕竟警察可不像治安法官、陆海军军官以及白厅那帮正儿八经的事务官,警察是没有退休年金这项收入的。
莱德利的马车摇摇晃晃的停在了斯特兰德大街的圣殿酒馆门前。
他推开马车,看了眼圣殿酒馆的招牌和窗户上酒馆常客贴的小传单,上面清清楚楚的写着——伦敦大学学生与狗不得入内!
莱德利见了,会心一笑,昂首阔步踏入被国王学院学生视为禁脔的酒馆。
酒馆大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合上,铜铃叮当作响,隔绝了街头的喧嚣。
莱德利抖了抖大衣上的水珠,摘下帽子,熟门熟路地冲柜台的酒保点了点头:“两杯波特,送到靠窗那张桌子。”
那张桌子靠近壁炉,是圣殿酒馆里最暖和的位置,每逢下雨的时候,常客总喜欢提前占住这个好去处。
坐在那里的人正是莱德利此行的目标——《太阳报》的老板兼主编,默多·杨。
杨已经老了,但那种苏格兰人特有的倔驴劲儿还刻在骨子里。
他穿着一件陈旧的黑呢大衣,银怀表的链子从马甲口袋垂下,手里夹着半支雪茄,鼻尖烟雾缭绕。
杨看到莱德利的时候,甚至连起身的动作都没做:“您迟到了,金警官。”
“你们报社不总是爱写‘深夜的迟到访客’吗?”莱德利把帽子放在桌上,坐下朝他笑了笑:“我这也算是配合你们的风格。”
杨哼了一声,没笑:“您是为了我们上周那篇来的吧?”
还不等莱德利回答,杨便从怀里抽出那份报道拍在桌上,率先发怒道:“关于这篇文章,如果有任何错谬之处,那用不着您登门拜访,我们自然就会登报致歉。但是,您难道能指出来,这篇文章里有半点写错了的地方吗?”
莱德利被他搞得猝不及防,但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这就是杨的谈判策略,他想要先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好让对方知难而退。
只不过,杨好像会错意了,那篇名为的文章,莱德利连看都没看过。
但杨既然主动提了,莱德利觉得趁机看看也无妨,说不定还能有什么意外收获呢。
这里是众多爱国绅士暂居之所,他们热切渴望为国效力——年薪从75镑到5000镑不等。这些岗位通常极为安逸舒适、怡人地分布在皇家园林周边,使得人民公仆们在履行“临窗远眺”这类职责时,不至于太过辛劳厌烦。
办公室内部装修多采用冷峻典雅的刻板风格,但壁炉设计的尤为精妙,当事务官们展开燕尾服后摆时,可以恰到好处地为背部送来惬意的热量。座椅采用了与公务性质相称的特殊软垫工艺,恰如其分地被称为“安乐椅”,其构造既不会使人完全入睡,也不致打扰政府文员们那念念不忘的、为邦国福祉而沉溺的珍贵冥想。桃花心木的办公桌上,精心装饰着用公务墨水书写的姓名首字母与独特符号。
这些物件对粗心大意的通信者极具暗示性。上乘的信纸与柔软的羽毛笔让人再难为疏忽职守找借口,它们既能以居高临下的优雅姿态接受宴请,又能为断然拒绝裁缝的欠款票据增添不容置疑的威严。这种被称为政府公文纸的顶级纸张表面光滑如镜,堪称拉斐尔派文员的绝佳画布。他们总爱用古典画派的早期笔法,在纸上勾勒出长官的肖像并添上俏皮的幻想色彩。至于官邸羽毛笔?它早已声名远播,赘述纯属多余。但如果要辨别真伪,须知正宗的政府鹅毛笔必须选用可瞬间化身为牙签的羽翼制成。
政府机关慷慨供应各类日报,细读这些报刊构成了事务官的主要职责之一,而协助管理祖国事务正是这些文员享有的无上荣耀。而他们的薪俸标准,则总是遵循绅士原则——以最微薄的劳动换取最丰厚的报酬。
通往政府机关最便捷的途径,就是通过执政党议员的引荐。独立选民大可以指望税务局会犒赏他们凭良心投票的行为。为贵族主人争取票据贴现的忠诚管家,自然视海关为颐养天年的诺亚方舟。至于议员先生们?他们完全有理由认为自己可以为小儿子谋个体面差事,并以此来作为他们不辞辛苦的在下院为党派打盹数小时的微薄补偿。
看到这里,莱德利心里咯噔一声。
他总算知道杨为什么要摆出这副攻击姿态了,如果这篇文章被白厅那帮闲的要死还偏偏自命清高的家伙看到,他们确实有可能会找《太阳报》的麻烦。
但是嘛……
这麻烦是他们的,关警务情报局什么事呢?
莱德利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揉了揉眉心。
默多·杨坐在对面,手指敲打着桌面,神情紧绷,嘴里仍叼着那半支快燃尽的雪茄。
“写得真好。”莱德利忽然开口,声音平和得出奇:“这文笔,够《泰晤士报》水平了,甚至还比《泰晤士报》更锋利。”
杨原本憋着劲儿准备发火施压,可莱德利这话一出,他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绷紧的嘴角也微微抽动了一下:“你要是喜欢的话,今后我们每期都可以这么发。”
“那倒不必。”莱德利端起那杯波特,不慌不忙道:“我虽然喜欢,但是像这样的文章,如果多发几期,财政部那帮人怕是要派专员来检查你们的账本了。”
杨那双灰蓝的眼睛眯了眯,烟雾在他脸前散开:“金警官,我这辈子见过太多威胁。可我还真是头一回听到有人敢用财政部吓唬记者。”
“我可没有威胁您。”莱德利轻声说道:“我只是提醒。您知道的,今年议会把报纸印花税下调了一大笔,丢了一大笔进项的财政部简直肉痛的不行。所以他们为了弥补损失,最近正在紧盯各大报社的税务问题,尤其是那些喜欢在社论里提白厅的。”
杨一时噎住。
他当然知道这篇捅了马蜂窝。其实这类调侃公务机关懒政的讽刺小品,舰队街隔三差五就会发一篇,偶尔也会被白厅找麻烦,但大多数情况下都能糊弄过去,毕竟现在早就不是十八世纪乔治三世搞文字狱那会儿了。
可是,他也没想到财政部由于报纸印花税收入大降,所以急的正在抓典型。
莱德利看透了他的犹豫,笑着开口道:“您放心,杨先生,我今天可不是受财政部委托来调查你。要调查你的人,可不会坐在你对面悠闲的喝酒,更不可能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