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竭尽全力履行对国家的责任。我很年轻,也许在很多方面(不过不是所有方面)缺乏经验,但是我可以确信的是,我具有强烈的热情和真切的意愿尽我应尽的责任,这点无人能及。
——《维多利亚女王日记》亚历山德丽娜·维多利亚
清晨的雾还没散,白厅街4号的墙体像被潮湿的灰泥包裹着。
窗外,威斯敏斯特教堂的钟声隔着雾气传来,缓慢、沉稳,每一次回响都像是在把昨夜喧嚣的重演。
刚刚来到办公室的亚瑟把手杖搁在桌角,脱下帽子挂在衣帽架上。
覆着深绿皮革的办公桌边角磨得发亮,昨夜燃烧的蜡烛油在烛台上结成了白色的花。
他刚刚坐稳没多久,还没来得及泡上茶,便听见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爵士,莱德利·金向您报告。”
亚瑟没有抬头,而是先把那封从怀里取出的黑边信封叠好。封蜡是红的,边缘纹路清晰,上面加盖着王室纹章,那昨天下午枢密院于肯辛顿宫召开临时会议后送来的,信笺的标题并不复杂,内容更谈不上晦涩:《女王陛下即位告示》已由枢密院认证,今日将继续在城中各处宣读与张贴,请谨慎处置人群和异常事件。
最底下则是一行细瘦的签名: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而不是亚历山德丽娜·维多利亚,这是亚瑟头一次见到自己的学生使用这样的签名方式。
或许她是想和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断,又或者是像斯托克马男爵说的那样,他认为亚历山德丽娜这个名字很容易会让英国民众联想到她的教父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一世,进而把她与专制君主联系起来。
又或者……
罢了。
亚瑟并不想琢磨那么多,毕竟姑娘的心思总是很难猜的,尤其是十八岁的姑娘。而他这几年为了解开这道大题,已经消耗了太多的脑细胞,并且做过太多有魄力的举措。总而言之,从警务专员委员会秘书长的职责来看,亚瑟认为继续这样下去,是极其不合格的。
“进来吧。”
办公室的大门被人推开,莱德利昂首阔步的走了进来,身子笔挺的朝亚瑟敬了个礼。
看他这身整洁的制服,看他这副威严的表情,真的很难让人把他和黄春菊街的奎因小姐联系在一起。
不过莱德利今天倒是没有一开口就谈工作,而是对亚瑟的生活嘘寒问暖起来:“爵士,您昨晚休息的如何?”
“挺不错的,从下午四点睡到了今天早上五点。”亚瑟伸了个懒腰,向后靠倒在椅背上:“我已经记不清上一次睡得这么踏实是什么时候了。或许是在我进入苏格兰场服役以前?”
莱德利抿了抿嘴唇,出于对仕途前景的担忧,他强行把“我觉得可能是1832年6月5号那天”这句话给咽了下去。
不过即便亚瑟没有五年前那晚睡得踏实,但从他容光焕发的面貌来看,他昨晚确实休息的不错。
毕竟这位警务专员委员会的秘书长可是从前天早上六点一直忙活到了昨天下午两点,直到参加完维多利亚女王在肯辛顿宫的初次见面会,他才乘坐马车返回家中。
甚至在返程途中,他还忙里偷闲的分别给苏格兰场、警务情报局以及各地方警察局写了几封信,并对接下来几天全国各地可能会举办的新王登基庆祝活动给出了详细到令人发指的治安防控指导意见。
如果不是亚瑟的脑袋上没有挂着枢密院顾问官的头衔,说不准他还想留在肯辛顿宫参加下午两点到四点举行的枢密院闭门会议。
当然了,虽然亚瑟没有资格参会,但警务专员委员会当中的另一位委员,前内务部常务秘书,尊敬的亨利·霍布豪斯阁下以枢密院顾问的身份列席了这次会议。
而当天下午负责肯辛顿宫外围安保工作的莱德利自然在会议结束之后,第一时间找上了霍布豪斯,要求亲自护送他返程,并在马车上热情的向他打听起了枢密院会议的情况。
你问莱德利为什么要打听这些?
那当然是为了满足好奇心了。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这属于人类的共性,是很正常的事情。
只不过有些人的好奇心比其他人的好奇心更重,比如说亚瑟·黑斯廷斯爵士,这属于个体差异,莱德利就很能充分理解并尊重这样的少数群体。
莱德利有意无意的与亚瑟聊起了各位大人物对于女王初次登场时的反应。
“各位阁下对女王陛下的演讲深受感动,尤其是那段开场白:我亲爱的伯父、国王陛下的死给整个国家带来了巨大和痛苦的损失,也将管理帝国政府的职责移交给了我。这一巨大的责任如此突然地落在我身上,而我又如此年轻,如果不是寄希望于赋予我这一职责的神圣天意给予我的履行职责的勇气,以及我的纯洁目标和对公共福祉的热忱将得到通常属于一个更成熟、更有经验君主的政治资源的支持的话,我应该会被重担彻底压垮……”
说实话,亚瑟听到这里不免有些得意。
当初他在写这段长难句的时候,曾一度担心维多利亚会不会在中途卡壳,但事实证明,是他多心了。
或许是因为维多利亚经受过罗伯特·卡利警官纪念仪式的考验,她昨天在肯辛顿宫的整场继位演讲钟表现的无比流畅、自然,济济一堂的绅士们对于新女王的表现目瞪口呆,许多人在听到她用清脆的嗓音,如此沉着冷静地发表演讲后,都深受触动。期间几位前来观礼的夫人甚至当场热泪盈眶,就连那些平时最挑剔的保王党人都认可了维多利亚身为女王的初次演出。
向来毒舌的枢密院书记官查尔斯·格雷维尔直言:“她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前所未有,对于她的仪态和举止的齐声赞颂和夸奖也是前无古人的,当然,这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她的表现非同凡响,完全超出了我们的最好期待。而她的年轻和无经验,以及对周围世界的无知,反倒自然而然地引起了人们对她的强烈兴趣。”
而格雷维尔的这种称赞似乎没有人有任何异议。
高等托利派的代表、前海军大臣克罗克也承认:“她就像我认识的所有年轻小姐一样有趣又端庄。”
至于不列颠的战争英雄,原本还对维多利亚抱有疑虑的威灵顿公爵,也在这场演讲后立刻表达了他对小女王的支持态度:“女王陛下不仅仅稳稳的坐在王位上,她的气场也充满了整个房间,她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对她感到心悦诚服。”
而辉格党一侧,同样好评如潮。
辉格党议员、知名作家托马斯·克里维自从参加完演讲后,几乎一整个下午都在和朋友们滔滔不绝地谈论维多利亚:“我们亲爱的小女王从每个方面来看都完美无瑕。”
而内务大臣约翰·罗素勋爵也对新王不吝赞美:“对于在场的男人来说,她只是一个孩子,甚至是一个‘幼年女王’。但她用最简单质朴的表现,引起了所有人毫不吝惜的称赞。”
诚然,维多利亚的初次登场堪称完美,但是她能激起这么多的赞美之声,在很大程度上,也要归功于康罗伊前段时间持续不断的对她的诋毁。
毕竟昨天在场的大部分绅士,或多或少都听到了康罗伊释放的,关于维多利亚精神不正常的流言。
虽然这些谣言未必能迷惑这帮在英国政坛沉浮多年的老狐狸,但还是难免让他们放低了对于维多利亚的心理预期,再加上她本就只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所以大伙儿在来到肯辛顿宫之前,几乎一致认为,只要维多利亚不要在台上当场情绪崩溃、大声哭闹什么的,那就算是合格了。
因此,当他们看到女王不止举止得体、演讲流畅,甚至还展现出了一定的君主威仪时,难免会感到欣喜。
而这种上层社会的一致好评,很快就传导到了中等阶层,并进而影响到了下层阶级。
几乎是一夜之间,整个国家仿佛都陷入了对她的热恋。
在今天来到苏格兰场上班之前,亚瑟还特意让车夫绕道舰队街,就如同他预料的那样,虽然天才蒙蒙亮,但舰队街依然是一派灯火通明的景象。亚瑟去了《观察者》周刊的编辑部小坐,结果发现这帮精神亢奋的编辑正打算将这股具有传染性的热潮命名为“女王狂热”(Reginamania)。
而《伦敦费加罗报》则正在对一幅马上就要发表的漫画进行精修,漫画的内容并不复杂,主人公是新继位的维多利亚和英国的拟人化形象头戴高帽、足蹬长靴、手持雨伞的约翰牛,漫画下方还有一行小字备注:如果小女王要求,约翰牛甚至愿意把耳朵割下来。
不过最令公众对维多利亚刮目相看的地方,还是在于她对待阿德莱德王后和威廉四世私生子的态度。维多利亚不止让阿德莱德搬进白金汉宫居住,并且还对她的私生表亲、威廉四世的私生子家族菲茨克拉伦斯一家人倍加照顾。先前她的母亲肯特公爵夫人一直不让她接触这家人,但维多利亚在继位后仍然对他们很关心,并承诺将会继续保障他们的生活。
而这样的“女王狂热”并不仅仅体现在英国社会,甚至就连昨天在肯辛顿宫观礼的美国公使夫人萨莉·史蒂文森也在给她身在弗吉尼亚的姐妹们的信中写道:“每个人都疯狂地对年轻的女王表示效忠……在所有的社交圈子里,人们无一不在讨论她的美貌、智慧、亲切和沉着。有一千条趣闻轶事讲述了她的善良和那场出色的演讲,而她正是凭借那场演讲征服了所有人和一切。”
不过,关于维多利亚的继位,也不全是正面讨论。
或许大伙儿对于这位新女王最不满意的地方,就在于她的牙齿上了。
即便是对维多利亚大加称赞的辉格党议员克里维,也委婉的表示:“或许她确实会在吃饭时狼吞虎咽,或者在开怀大笑时毫不端庄地露出牙龈,但我愿意忽视这些缺陷。”
而美国公使夫人的表达则相对直白:“女王的声音非常悦耳,她有着漂亮的胸脯、双脚和大大的蓝眼睛,但女王的嘴是她身上最糟糕的容貌特征。总的来说,她的嘴有一点开,牙齿又小又短,一笑起来就露出牙龈,看起来有点丑。”
但无论如何,对于一位君主来说,随着统治时间的增长,容貌上的瑕疵会逐渐变得无关痛痒,因此亚瑟对于这方面倒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并且,牙齿不好看也不影响枢密院成员争先恐后的对他行吻手礼,不影响上下两院的近千名议员于昨日上午十一点和十二点分别向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的新君宣誓效忠。
捷报频传使得亚瑟倍感心情舒畅,以致于一大清早他便打算小酌两杯。
他打开酒柜给莱德利倒了杯雪莉酒:“还有呢?枢密院会议上有什么新动态吗?”
莱德利笑呵呵地:“我听说,墨尔本子爵好像在枢密院会议上流泪了。”
“流泪?”亚瑟抿了口雪莉酒,也不知道是不是味觉出了问题,他觉得今天这杯酒有点咸:“鳄鱼是不会流眼泪的。”
莱德利假装没听懂亚瑟的讽刺,他开口道:“我昨天看见墨尔本子爵一边擦拭着泪水,一边离开了女王陛下的首次枢密院会议,他看起来感动至极。”
亚瑟想了想,倒也没有去特意猜测墨尔本子爵别有用心。
毕竟他从前就听说这位首相私下里经常流眼泪,况且就算他这次别有用心也不影响大局。
“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当然,虽然我猜测墨尔本子爵的泪水是感动的泪水。”莱德利顿了一下:“不过,有的人认为,他也有可能是被气哭的。”
“气哭的?”亚瑟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到谁会在这种日子没事找事,专门去惹首相生气:“出什么事了?谁招惹他了?”
莱德利尴尬的开口道:“是约翰·康罗伊爵士。墨尔本子爵离开的时候,手上还拿着一封康罗伊写的信。我听亨利·霍布豪斯阁下说,康罗伊在枢密院会议结束后,拦在首相的面前讨要封赏,还说什么:‘关于我这些年功劳的奖赏,我认为应当是:合理的贵族地位,巴斯勋章的红色绶带,以及从王室内库中支付的每年3000镑养老金。’您知道的,这个标准的养老金甚至超过了内阁大臣的标准。墨尔本子爵出来以后,当着亨利·霍布豪斯阁下的面哭喊着问道:‘您听说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