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角、自由城,是大西洋贸易最重要的中转站。
从泰西来的船只南下,抵达自由角后,就获得了完全的自由,没有人会再受到教会、朝廷的管辖,在这里,可以向南,前往广阔的西非进行贸易,也可以从自由角向西,顺着洋流前往巴西总督府,前往新世界。
这里就是大西洋贸易的锁钥之地。
这里本来由葡萄牙的探险家最先发现,并且在这里设立了一个港口,作为补给的中转站,很快这里就成了海盗的聚集地,变得没有任何法度和秩序可言了,人口的买卖在这里非常盛行。
而英格兰打破了西班牙对大西洋贸易的垄断,就是从自由角、自由城开始的,英格兰人探索出了从英格兰直航自由角的航路之后,西班牙就很难再阻止英格兰吃海贸这碗饭了。
而岘港变成了东方的自由角,其成因和自由角是类似的。
二者都是重要的贸易中转站、都有大量的船只在这里补给、都有无数的亡命之徒聚集、都背靠一个船只出海的庞大经济体等等,这样的相似,导致了二者的趋同。
费利佩能够容忍自由角,因为在费利佩看来,这自由角的混乱,是维护他海洋霸权的一部分。
恐怖的海盗,成为了各国海船通行的拦路虎,如果只有西班牙的船只可以通过自由角,那就没人可以挑战西班牙的海洋霸权。
这个如意算盘打的很好,在无敌舰队无敌于泰西的时候,所有的海盗都要给西班牙商船一个面子,不敢轻易触怒费利佩,无论在哪里,把手伸到一个霸主的口袋里,都是非常危险的行为。
随着西班牙无敌舰队不再无敌后,西班牙的珍宝船,就成了海盗们眼中的香饽饽,针对珍宝船的劫掠开始频繁起来。
安南、渤泥、暹罗等地,以林道乾为首的海盗们,不敢对大明商船出手,因为大明水师强横,南洋水师建立后,就更不敢了。
这种胆怯是非常明智的,安南五主七十二姓刚刚封闭岘港,不准大明商船准入,并且允许安南船只袭击大明商船,就招致了皇帝的雷霆之怒,大明兴兵二十万,讨不臣。
当劫掠商船无法进行的时候,人口买卖的厚利,就成了海盗维系自己存续的关键,而传帮带这种老乡害老乡的方式,把人带出来,真的非常隐秘,这七千余口的受害者,都是通过了市舶司的确认,自愿出海,大部分都以投靠南洋亲属为由。
这种隐蔽性,直到大明攻伐安南,俘虏了林道乾的侄子林茂之后,才彻底暴露出来。
万文卿的奏疏里,详细的描述了这些海寇们的暴行,囚禁、殴打、凌辱、强淫、断肢、开膛破肚等等,用尽了办法,让人们处于极度的恐惧之中,进而屈服。
万历开海,必须要消灭这些肮脏和罪责,而水师上下,十分乐意承担这个使命,这既符合了上报天子下救黔首的军魂,又证明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大明水师真的非常昂贵,朝廷花了这么多银子,供养松江、南洋水师,水师总要做些什么,要不然朝中大臣、富商巨贾、万民们都要疑惑,是否有必要花如此一笔银子,供养水师。
朱翊钧的圣旨往下传,传到了松江府,向南而去。
松江远洋商行前商总、大明三等开拓伯爵孙克弘,摇着自己的转椅,从松江府的牢房里走了出来,自从卸任商总之后,他就很清楚,他已经失去了价值,本来想要安心养老,结果遭受了无妄之灾。
“师父。”远洋商行新商总陈敬仪,来到了松江府前,看到了孙克弘,赶忙上前,抓住了孙克弘的转椅。
孙克弘推了下陈敬仪的手说道:“敬仪啊,你糊涂,我一个糟老头子,锒铛入狱,旁人避之不及,你来作甚?”
几乎没人来接孙克弘,大家都在躲着他,因为要避嫌,孙克弘一共有三个养子,也一个没来,只有陈敬仪,带着几个人来了。
“我六子是个穷民苦力,这天下事,我就认一个义字,知恩图报才是义。”陈敬仪推着孙克弘一边走一边笑着说道,陈敬仪原名是六子,敬仪这个大名,都是孙克弘给的,当年他要做松江棉纺的掌柜,改的这个名字。
陈敬仪这话说的很周全,一方面,他的确是感念孙克弘的提携之恩;另一方面,他在松江府没有任何的根基,要背靠孙府,才能站得稳,在孙克弘举荐他成为商总那一刻,他早就跟孙克弘的荣辱绑死了。
孙克弘没把位子给自己的儿子,而是给了他陈敬仪,他陈敬仪但凡是不来,就是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不信的无耻之尤,真的变成这种风评,他陈敬仪也不用在上海滩混了,直接跳海好了。
孙克弘不在意陈敬仪是不是演的,演一辈子,那也是真的了,活那么明白,还不如糊涂一点。
“您那三个养子没来,我让人做了他们,不孝的东西,留着也没用,还污了师父的名声。”陈敬仪低声说道。
这三个养子,在陈敬仪的嘴里,看起来是个不必在意的物件,但在这上海滩,也是响当当的大人物,跺跺脚都能让地面抖三抖的存在。
“你呀你,还是这个脾气,动不动就做了他们,这里是衙门口,不是在海上、在船上!”
“而且你现在什么身份?商总,喊打喊杀,像什么样子。”孙克弘佯怒,训诫了一番陈敬仪,他没有真的生气,他已经退了,没那个资格生气了,出狱了,三个养子都没来接,这就是人走茶凉。
得亏,陈敬仪有良心,还来接他,让他不是那么的难堪。
“师父教训的是。”陈敬仪露出了一个笑容,他有今天,自然是有自己的拼搏,当然更离不开孙克弘的提携,这种教训,他都记得,每一句都受益匪浅。
陈敬仪做生意的买卖经,都是跟着孙克弘学的,尤其是和朝廷打交道,这东西可不是旁人能教的。
陈敬仪经常带船去东太三个总督府行商,是个不折不扣的狠角色,手上沾满了鲜血,有红毛番、东太平洋的夷人、还有各色土著和汉人的血,出海的人多数都是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船上经常有有刺头跳出来。
心狠手辣,下手绝不留情,就是他的特点。
“他们三个做了什么?”孙克弘询问着,陈敬仪要收拾他的三个养子,不孝是个由头,显然是有些事儿触怒了陈敬仪,孙克弘还是问问清楚比较好。
“他们拿点银子也就罢了,这商行的银子是大家的,揣进自己兜里的才是自己的,但他们拿的银子,有点不干净了。”陈敬仪把孙克弘卸任之后的事儿,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拿的银子不干净,就是走私贩私,这里面大部分都是白货,可是最近陈敬仪发现,这三个人,搞了一点黑货。
“人呐,是真的不知足,白货不赚钱吗?糖不比阿片赚钱?糊涂。”孙克弘听完了这些故事,摇头说道:“把银子收回来,人你不要做掉,在大明,杀人要偿命的,你把银子收回来后,把人交给府衙,胡太守处事还是很公正。”
“是。”陈敬仪听到孙克弘如此说,也松了口气,孙克弘真的让他杀人,他在大明腹地手里沾了血,就说不清了。
把银子收回来,把人送进去,是让所有人都体面的办法。
孙克弘提醒过陈敬仪很多次,在大明腹地,做势要豪右,首先要遵纪守法,这也是和衙门打交道的第一性原则,不要让掌握权力的人,感受到挑衅和冒犯。
“最近朝廷下了命令,要种树,我打算以远洋商行的名义,纳捐五十万银,大约可以种六百万棵树。”陈敬仪将孙克弘推上了车,继续说道。
“再以我孙家的名义,多纳二十万银,种树是个好事儿。”孙克弘坐到了车里,神情才放松了许多说道:“这也是祖宗成法了。”
“啊?”陈敬仪呆滞的问道:“种树也是祖宗成法?”
“嗯。”孙克弘满是感慨的说道:“太祖高皇帝家里饿死了不少人,高皇帝本人是吃柿子才侥幸活下来的,高皇帝登基开辟大明后,在洪武年间,陆陆续续在南京附近种了五千多万棵树。”
“洪武二十三年,太祖高皇帝下令,有田十亩者,种树一亩,有田千亩者,种树两百,有田两千亩者种树四百等。”
“甚至在孝陵还有一大片的桐园,是永乐年间桐油最重要的产地之一。”
“还真是祖宗成法。”陈敬仪不是个读书人,他不知道这些事儿,其实大多数读书人也不知道这些事儿,孙克弘是腿断了之后,在家里闲来无事,看的书多了,杂了,才知道这个往事。
“其实成祖文皇帝也种树。”孙克弘笑着说道:“永乐年间,营造北衙京师,文皇帝在燕山种了千里松林,还不许斧入山林。”
“后来,没人管了,这千里松林,就被人伐光了,陛下一心想要中兴,自然是照着永乐旧事来,是不是从故纸堆里,翻出了千里松林,打算重建?”
合乎逻辑的猜测,皇帝在旧纸堆里看到了千里松林的盛景,就打算往日重现,毕竟万历中兴,要全面对照永乐盛世。
陈敬仪摇头说道:“那倒不是,京师种树是顺天府衙的事儿,这次主要是在西北种树。”
“前陕西总督石茂华的遗愿,就是把杨树种到西域去,绥远总督潘季驯上奏,请三百万银种速生杨,朝廷倒是有银子,不过西土城富户愿意纳捐,陛下也就准了。”
“到了松江府这里,就只有八十万银的份额了,那我自己再加十万银,凑够八十万银,也不让胡太守为难了。”
朝廷一共需要三百万银,西土城富户摊了八十万银,松江府这边要摊八十万银,陈敬仪本来打算以商行的名义拿五十万银,孙克弘这么一说,这八十万银,也别找旁人了,他们商行全承担了。
“种树好呀,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砍树,后人暴晒。”孙克弘满是感慨地说道:“你知道高皇帝和文皇帝为什么要种树吗?因为胡人皇帝,就不是个东西,高皇帝刚到南京,整个南京城光秃秃的一棵树没有。”
“遇风则飞沙走石,尘埃漫天,数日不得见天日,哪里还是江南。”
这也是朱棣在北衙种千里松林的原因,那时候,放眼望去,北衙连一棵树的影子都没有,全都被采光了。
“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白日点油灯诶,黑夜土堵门;十山九秃头来,洪泥遍地流;风起黄沙飞哟,十年九不成;昼晦如极夜,人物咫尺不能分。”孙克弘哼了一段童谣,这唱的就是永乐年间的顺天府。
他比了个八的手势说道:“洪武十三年,文皇帝就藩燕府,那时候的京师还叫北平府,文皇帝就亲自带人看了一遍,整个北平府地界,只有残林八千亩。”
“多少?”陈敬仪猛的坐直了身子,愣愣的问道。
孙克弘叹了口气,摇头说道:“偌大个京师,只有八千亩残林,当时在顺义、昌平,出现了十八个沙村,到现在这十八个沙村,仍然不征田赋。也是从洪武十三年开始,成祖文皇帝,才开始种千里松林,这一种就是四十多年。”
“燕云沦丧胡人之手数百年,败坏如此,你当京师就一直是你看到那个繁荣景象?秃头山才是那时的北衙,迁都北衙,那真的是迁到了苦寒之地。”
“胡人为什么要砍树?”陈敬仪满是疑惑的说道。
“为了草场,为了养羊、养马。”孙克弘给了陈敬仪答案,在胡元短短不足百年的国祚里,为了弄更多的草场,就开始伐林,持续了百年之久,南京城的树也都被砍光了。
“所以,还是汉人皇帝好,毕竟是自己祖地,不忍心看着彻底败坏掉。”
“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孙克弘其实很不明白江南士大夫普遍的悼元的风力舆论,胡元的确宽纵,可这玩意儿断子绝孙的玩意儿,有什么好怀念的?
胡元治下的百姓,在暴政下的痛苦困顿,疲于奔命,没有比那时候更严重的了,本来种树的地方,都变成了草场,百姓连吃饭用的柴薪都没有了,哪来的安居乐业?
不是自己的东西,根本不知道心疼,这些胡人入主中原,干的都是断子绝孙的事儿。
他读的书越多,越觉得江南这种风力舆论,完全就是黎牙实说的那样,没见过,所以才会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总觉得大明朝廷管得太宽了。
“后来呢?”陈敬仪低声问道。
“孝陵的桐园一把火烧得干净,北衙的千里松林,在成化年间,就彻底伐干净了。”孙克弘面色很差很差,大约在正统九年,太监王振和朝中大臣,因为朝中财用大亏,就把千里松林卖给了势要豪右。
关于人和自然的关系,早在先秦诸子百家的时候,就有了充分的论述,先秦讲:法天、法地、法四时、法自然,强调人与自然谐和,顺天而兴,逆天而亡就是这种道理。
比如荀子在《王制》里就讲:山林泽梁,以时禁发而不税(不要没有任何节制无限制的采伐)。
比如管子就有《地数》、《轻重甲》、《山权数》、《山国轨》等数篇文章,去描述山川泽林的重要,管子更是直言不讳的讲:为人君不能谨守其山林菹泽草莱,不可以立为天下王。
当皇帝为人君,不能守住山林这些资产,不能与天道相协,就不能成为天下的王。
大明国初的所作所为,都是强调人和自然谐和,可后来,随着财用大亏,这些能卖的也都卖了,也管不住了。
孙克弘对种树这事儿,非常赞同,这都是在积累家业,就算日后子孙不孝,也能多败坏几代了。
“现在的大明,真好,你看着路边的行道树,长得多欢。”孙克弘看着车窗外的行道树,由衷的说道。
松江府路两边的这些行道树,有很多都是王谦在松江府的时候种的,万历维新之前,这些个行道树,根本长不到这么大,就会被砍了,长的欢,就是长得非常茂盛,已入寒冬,行道树已经没有了树叶,可光秃秃的枝丫,仍然让人十分安心。
荀子喜欢讲三王之法、千岁之法、百岁之法,这些道理都显得生硬,哪有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大树,让人安心?
社会普遍失序,人们就会无节制的向着自然伸手,自然彻底败坏,也代表着社会失去了秩序,要遭逢大变的征兆了。
树木芳草可知兴替。
陈敬仪送孙克弘回到了孙府,才选择了离开,对于那三个养子,孙克弘也懒得管他们了,陈敬仪手段狠辣,这三个养子,恐怕要吃不少的苦头,最难受的应该是人还活着,银子却没有了。
三天,仅仅用了三天时间,陈敬仪就用让人来不及反应的速度,把这三个养子的银子给收了回去,不仅如此,还让他们欠了一屁股的债。
这三个养子所经营的所有铺面、棉纺、织染坊这类的产业,都是在孙克弘名下。
陈敬仪甚至不需要动用什么肮脏的手段,给人套个麻袋打一顿,威逼利诱这类的手段,让商行的账房去查了一圈帐,就把他们的老底翻了个底朝天。
起初这三个养子还打算反抗,陈敬仪没惯着他们,直接把他们偷税漏税的证据给了松江府稽税院,稽税院一张催命符下去,立刻就都老实了下来,只能老老实实的还钱。
很多钱都花天酒地花出去了,还钱还得借钱,这才欠了一屁股债。
第四天,陈敬仪就把这三个养子给送进了松江府的牢房,走私贩私、走私阿片,这两个罪名,已经能够把这三个养子处理干净了。
腊月八日,这天是腊八,陈敬仪又到了孙克弘的家中,他来请孙克弘,前往浦东县宝莲庵施粥,这是自万历五年孙家翻身后,孙家一直以来的传统。
在过冬的时候,宝莲庵会在孙家的支持下,对穷民苦力施粥,腊八这天,是孙克弘这个家主亲自去施粥。
名声永远是势要豪右最好的护身符,至于银子,名声在,银子有的是。
陈敬仪等在了孙府门外,忽然觉得脸颊一凉,抬头一看,天空飘起了雨夹雪,又是一个寒冬,今年松江府不知道要冻死多少人了。
“陈敬仪,你这个以下犯上的家奴!大哥、二哥、四弟又是招惹你了吗!你居然如此对待他们!我孙承志今天,就要告诉你,我们老孙家的人,你动不得!”一个三十岁的人,从孙府里冲了出来,冲到了陈敬仪的面前,扬起手,用力的扯向陈敬仪,要打他一巴掌。
陈敬仪一伸手,就抓住了孙承志的手,手一引一推,就把孙承志推到了地上。
陈敬仪是跑船的,手上没点功夫,早沉海了,孙承志一个纨绔,还想动他?十个孙承志,都不够陈敬仪揍的。
这是孙克弘的亲儿子,孙承志,他口中的大哥、二哥、四弟,就是被陈敬仪送进牢里的养子,孙承志还有一个亲姐姐,两个亲弟弟,就多年相处而言,他们和孙承志的性格,几乎没什么区别。
孙承志这番举动,把在场所有的人都惊住了,陈敬仪带来的四个壮汉,拦住了犯浑的孙承志。
孙承志选择了直接动手,因为陈敬仪不姓孙,孙承志觉得那三个养子是父亲留在商行里,制衡陈敬仪的力量,陈敬仪收拾他们,就是家奴犯主。
这三个养子也姓孙,是孙氏的旁支过继到孙克弘名下。
陈敬仪看了孙承志一眼,废物就是废物,犯浑都差点事儿,他没说话,静静地站着,听孙承志叫嚣。
孙克弘出现在门前,陈敬仪赶忙上前,接过了转椅,低声说道:“今天是腊八,施粥的差事都安排好了,师父小心,过门槛了。”
“爹!他只是家奴!家奴!一条狗,登堂入室了,居然敢欺负到我们孙家头上了!”孙承志还在叫嚣,孙克弘的眼神里闪出了寒光,这股寒光陈敬仪很熟悉,这代表着孙克弘动了真怒,打算杀人了。
孙克弘做商总这么多年,手脚也不是那么干净,出了海就是不法之地,扔海里,就是一死百了,没有证据去证明孙克弘授意。
得亏这是亲儿子,但凡是个外人,过几天,孙承志怕是要出什么意外了,金钱也是一种支配他人的能力,也就是权力,有的是人会为了孙克弘的银子,讨好孙克弘。
只不过大明律高悬,孙克弘很少做这种事儿而已。
“六子啊,前段时间有篇文章,说咱大明进士之家,有九成半传不过三代,你知道为何吗?”孙克弘没理会自己叫嚣的儿子,上了车后,询问着陈敬仪。
“我不知道,我穷苦出身,今天他这番胡闹,其实不算什么,打小,比这还委屈的事,多了去。”陈敬仪说的是实话。
他在老家,被地痞逼着钻裤裆,摁进过粪坑里,就因为他没有兄弟,父亲走的早。
他在织染坊做学徒的时候,被人摁在墙角里猛揍,身上唯一一点铜板也被抢去,他吃了足足一个月的冷水泡糠窝子,才等到了发钱。
今天这事儿,对他这四十年的人生而言,真的不算什么委屈了。
不是遇到了孙克弘这个贵人,他还在泥地里打滚,聪明近似妖又如何,出人头地不只是看天分,孙家这样的门户,他以前就是做家奴都不够格。
“那能一样吗?你现在是陈商总了。”孙克弘颇为担忧的说道。
“那我也是师父的弟子啊。”陈敬仪笑着说道。
孙克弘叹了口气说道:“我家里这几个孩子,他们从小就生活在虚假的夸赞和尊重里,以孙承志而言,他根本不明白,那些夸赞和尊重从何而来,不知道他是孙克弘儿子,所以才会有这种夸赞和尊重。”
“在这种虚假的夸耀中,他很快就被虚荣所异化,他觉得他是特殊的,吾与凡殊,我和凡人不一样,我天生就是贵人,所有人都要围绕着我的想法去做事。”
“虚荣的异化,吾与凡殊,做事便百无禁忌,不讲任何规矩,对任何人和事儿,都缺乏足够的敬畏。”
“家业留给这样的人,不败坏才是怪事。”
“你知道吗?孙承志从来没有意识到,这松江远洋商行,是大明、是朝廷、是松江府的商行,不是孙家的商行,他不明白这点,把远洋商行这个公行、公司当成了自己家的。”
“我死后,你留他们一条命就好。”
孙克弘在给亲儿子求情,以陈敬仪过往睚眦必报的性格,孙承志怕是不得好死,现在陈敬仪可是商总,响当当的大人物了,不是过去任人欺负的喽啰了。
孙克弘也没办法,但凡是他的儿子争点气,他也不用依靠一个外人了,商行商总的位子,不是那么好做的,需要八面玲珑心。
“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陈敬仪摇头说道:“该是孙家的,一分不会少的,师父不在了,我会好好替师父管教他们,让他们富贵一生。”
给一顿饭的恩情必须要偿还,睚眦的怨恨,必须以牙还牙,这是陈敬仪做事、做人的规矩,孙克弘对他有天大的恩情,他一定会回报这份恩情。
“孙承志要是不听你的呢?”孙克弘想了想问道。
陈敬仪十分认真的说道:“那我就揍他一顿,师父在,他打我,我任他打,师父不在了,他还想打我?我非狠揍他一顿不可。”
孙克弘反而放心了下来,陈敬仪说话算话,他真的打算报复,只需要什么都不管,有的是骗子,把孙承志骗到倾家荡产。
官场上有人围猎廉洁的官员,在民间,有的是人,对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遮奢户进行围猎,而且往往也都能成功。
孙克弘不怕子孙后代花天酒地,唯独怕他们想要证明自己,再大的家产,也会被败的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