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现代化讲什么?”
朱小林真有种愤青的姿态,掰着手指同老李讲道:“工业现代化、农业现代化、国防现代化、科学技术现代化。”
“十几年前定下的目标,当初设计好的分两步走,这第一步马上就要到时间了,我们能完成吗?”
“不是还有十年呢嘛。”
老李表现的倒是很淡定,对于同李学武换座过来的朱小林他没什么感同身受。
这是必然的,朱小林多大岁数,他才多大岁数。
朱小林基本上已经确定明年三月份以前就要退下来,他呢?
老李今年也才四十多将五十岁,正是拼搏的好年龄。
你别看他这个病那个病的,真让他往上走,他打吊瓶干工作都愿意,当干部的就是有这个瘾头子。
朱小林即将面临退休,心理上难免会有一些遗憾和落差。
这个时候他可以抱怨两句,发发牢骚,没人会跟他一般见识。
就算是杜主任也不会跟他较劲,毕竟谁都有这个时候。
谁都没有必要嘲笑谁,说不定等自己退休的时候还不一定比他强呢。
但李怀德不行,他是一机部和上面领导重点关注的新兴工业企业的一把手,是红星钢铁集团这艘正拉满船帆迎风启航战舰的掌舵人。
公共场合也好,私下交流也罢,他所讲的每句话都代表了一种态度、一种方向。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的话在某种意义上来讲可代表了一定的公信力。
当大家普遍尊重他,信任他的时候,他所表达出来的态度,就会被认为是政策变动的风向标。
普遍会认为他解读了上级行动的意义和目的,会朝着他指向的方向驱动前进,这就是影响力。
老李敢胡说八道吗?
别说这会儿是在随团出国访问的飞机上,就算是酒桌饭桌上他也不会说错一个字,喝多少都一样。
单从这一点来看,从烽火年代走过来的干部确实有两下子。
你看红星厂以前的老干部,杨元松也好,杨凤山也罢,就是现在看最不顶用的熊本成都有几两风骨。
李学武从认识这些厂领导开始,也不是没跟他们在酒桌饭桌上坐过,真没有玄天二地吹牛皮的。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无论喝多少心里是明白的。
嘴上胡说八道那些人不是喝多了,是借着喝酒的名义倚疯撒邪。
是心中的郁郁不得志猛地迸发出来,这种情况无非分两种,一种是李白那样的喝酒写诗骂人,一种是朱小林这样的不喝酒找机会也要骂人,恨不得长一副作死的样儿。
李怀德真想起身同京城化工的副厂长换个位置,不想跟他聊了。
可特么危险啊——
只是老朱一直没给他这个机会,真这样做也实在是不太好。
你想吧,老朱是跟李学武换的座位,故意凑到老李的身边。
如果老李跟白长民换位置,那不成了连连看了嘛,老朱的面子往哪搁,真成招人烦了。
“十年?十年哪够啊!”
朱小林撇了撇嘴角,道:“要实现建立独立工业体系至少还得三十年,这还是我乐观地判断。”
“当然了,你们红星钢铁集团不算,一枝独秀不算春。”
他摆了摆手,主动将红星钢铁集团归属到了特殊的范围。
其实朱小林也不是在胡说八道,他讲的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六四年总结五四年制定的四个现代化目标,总结形成了“两步走”战略,即:
第一步建立独立工业体系(15年);第二步全面实现现代化(20世纪末)
从六四年到今年已经过去了五年的时间,除了最初两年国民工业体系发展迅猛,这几年的发展速度又降下来了,甚至有所退步。
朱小林不是无的放矢,他也是有感于京城化工的艰难,一个托拉斯企业的一把都这样,你就想吧。
其实放眼全国,今年还算好一点,不过还处于凛冬之中。
今年看红星钢铁集团的发展节奏就知道了,也是相对保守的。
没法不保守,总体经济政策在计划体系内持下行状态,红钢表现的越积极,越会被贴上某种标签。
你看老李喜欢吹牛哔,实际上他可谨慎了,一点玄的都不讲。
“你不知道,我们的压力可大,看看我这张脸就知道了。”
老李转头给朱小林示意道:“我以前哪有这么憔悴的时候,今年差不多老了十岁不止。”
“你我倒是没看出来,不过你们集团的谷维洁同志倒是看老。”
朱小林挑了挑眉毛,道:“这一年你们班子可够能折腾的。”
“我还不老?”李怀德苦笑着指了指头顶的行李架问道:“你知道我出差带的最多的是什么吗?”
“药,中药、西药一大堆。”
他夸张地用手比划了一下,道:“吃完药我都不用吃饭了。”
“呵呵,到岁数都这样。”
朱小林轻笑着低声问道:“你也是前列腺有毛病了?”
“没啥难为情的——”
他见老李诧异地看着他,点点头讲道:“这属于男人的通病了,谁上岁数都会多多少少有点病。”
“我这还没到县里呢。”
李怀德长叹了一口气,道:“糖尿病,吃也不敢吃,喝也不敢喝,这辈子算是跟酒没缘分了。”
“糖尿病?这玩意咋得的?”
朱小林好像第一次听见这种病似的,诧异地问道:“吃多了?”
“呵——”老李斜楞眼睛看他,道:“咋得的?中奖得的。”
“还咋得的,啥好病啊!”
他就差翻眼珠子了,没好气地讲道:“跟吃喝没关系,就是肾病,跟五脏六腑都有关系。”
“原来是肾不行了啊。”
朱小林也是贯会断章取义的,这会儿意味深长地瞅了眼老李。
这可把老李给膈应坏了,他说的是糖尿病,不是特么举不起来。
反倒是这头朱,前列腺出了毛病才会举不起来呢,他嘚瑟什么!
“服务员,给我来杯茶。”
老李实在受不了他了,抬手示意空乘倒茶,打断了老李的调侃。
空乘也是被老李给膈应了一下,知道的是在飞机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饭店呢。
叫泥马服务员,老登,你咋不叫小伙计呢?
“你们的预备谈判会议结果如何?”李学武看向身边的白长民问道:“有中意的项目吗?”
被朱小林换了座位,李学武便同京城化工的白长民坐在了一起。
说起来这白长民也是个实干家,只是有点生不逢时。
他没有老朱的手段,却跟老朱的年龄差不太多。
按照五年一个任期来算,京城化工新的一届班子不会是他牵头。
这一次老朱带着他出来,也许是有补偿的意思,毕竟争了几年。
真能在这一次访问中拿下大项目,或者立下大功,那他或许还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当然了,当班长的概率有点低,班副或许还有可能。
或者离开京城化工,去其他分支企业或者相对较小的企业才有担任一把的可能。
不过就算外调任职一把也是给别人过渡,没什么意思。
李学武是挺欣赏白长民的,这位老同志有股子执着和信念。
即便也是临近退二线的年龄,可说话依旧是沉稳有序,没有一点抱怨和牢骚。
他同李学武讲的也都是实务,丁点虚的都没有。
“预备谈判不是很顺利。”白长民较为委婉地解释道:“化工工业本就是包容性较强的行业。”
他思考着讲道:“我们确实想要考察一下东德的整体化工体系,着重挑选几个关键项目进行攻克。”
“预谈判都没找到重点,你们寄希望于到地方再看看?”
李学武诧异地看着他,道:“这样可是不行的啊,咱们从出发到回程,时间可是很紧的。”
“就算你们拿到了关键项目,带队领导不会多等你一天的。”
他挑眉强调道:“除非你有能力将整个东德的化工体系优秀技术都搬回来,否则钉是钉卯是卯。”
“我当然知道——”
白长民苦笑摇头道:“可见不到真东西,我们不敢撒鹰啊。”
“那你们可得抓点紧了。”
李学武睁了睁眼睛,轻声提醒道:“一共就一周的时间,第一天还是集体行动,东德也不小。”
“你们对东德的工业体系分布有过详细的调查吧?”
“这个……”白长民惊讶地看着他问道:“这个还需要咱们自己调查吗?”
“……”李学武无语地看着他,问道:“不然呢?”
“会务组不会提供支持吗?”
白长民惊慌地问道:“不是说好的,不用带更多人过去吗?”
“你们这么听话的吗?”
李学武也是惊讶地看着他,道:“随团当然不允许申报太多人,可并没说不允许自己去啊。”
“啊?你们还自己去人?”
白长民坐直了身子,看着他问道:“还能这样的吗?”
“不然呢?”李学武也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问道:“别说这次去东德就您和朱主任两个人吧?”
“那当然不是——”
白长民瞅了瞅他,解释道:“我们有带随行秘书和翻译。”
“……”李学武着实被震惊了,看着他讲道:“这样是不行的啊,白厂,秘书和翻译会务组可以提供,但谈判组得自己组织啊。”
“我们不能谈吗?”
白长民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但还是天真地问道:“你们组织了多少人过去?”
“你是问谈判支持组还是后勤保障组,亦或者是组织办公室?”
李学武掰着手指头给他算了算,最后点头确定道:“最少85人,大部分是从港城临时借调。”
“八……八十多人?”
白长民讶然,看着他问道:“需要这么多人吗?”
“你知道东德的化工工业基本情况吗?”
李学武抬了抬眉毛,看着他讲道:“其实东德工业部门最拿的出手的就是化工工业了,产值占工业生产总值的11,职工占工业职工总数的10.6,这些你知道吗?”
看着满眼茫然的白长民,他摊了摊手,问道:“这些你不知道,那你知道去哪参观吗?”
“去哪……参观?”白长民紧张地抓着扶手问道:“不是会务组安排咱们去指定的企业参观吗?”
“是,你会去吗?”
李学武好笑地讲道:“他们让咱们看的,能有好东西吗?”
“就算看见好东西了,他们会卖给咱们吗?”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掏出纸笔摆在小桌板上边写边讲道:“我们的关注重点不在化工,就算看了几个项目,我也没记下来多少。”
“东德的化工生产主要分布在这几个地区:哈雷-莱比锡区,以开采当地的褐煤为基础,主要发展褐煤化学工业。”
“东部地区,利用进口的石油进行加工,发展石油化工,生产化纤、合成树脂、氮肥等,柏林、科特布斯、法兰克福为生产中心。”
“德累斯顿区,具有有利的经济地理位置,运进原料和燃料,生产化纤、药品、照机纸、橡胶制品……”
“哈茨山前地带,利用附近山区的化学原料及有色冶金工业的废料,生产钾肥、硫酸、焙烧苏打等……”
李学武见白长民拔着脖子看过来,笔尖点了点手里的笔记本强调道:“你们可以重点关注这座城市。”
“罗斯托克?”
白长民看着笔记本上的名字,不明白他强调的意义。
“对,罗斯托克。”
李学武强调道:“罗斯托克是新的化工工业中心,从北苏温次匹尔斯运进半成品氨,生产氮肥。”
“氮肥加工厂?”白长民皱起眉头想了想,突然睁大了眼睛。
李学武见他懂了,这才微微眯起眼睛讲道:“他们缺什么你们就谈什么,谈的越私密越好。”
“只要能拿下这个项目……”
他将手里拧好笔帽的钢笔在笔记本上顿了顿,讲道:“你懂。”
“懂……”白长民微微张开了嘴巴,这种惊喜足够砸懵他了。
“别跟团走了,也别到处乱看,没头苍蝇似的找不到重点。”
李学武将刚刚写好的文字从笔记本上撕了下来递给他,轻声交代道:“就盯着这里,拿下它。”
“我知道了。”
白长民已经读懂他眼神里的深意,就像听领导命令一般接过那几页看似很轻,实则沉甸甸的纸,似珍宝一样地收了起来。
“真有点累人啊。”
李怀德从窗子里看外面的飞机划过的地面建筑,嘴里感慨着。
其实航班也才飞了五个小时多一点,但他真受不了了。
这是民航的飞机,可不是红星一号公务机,舒适度很一般。
看着下面乱糟糟的城市面貌,以及突然映入眼帘的高楼大厦,他还是有些被震惊到了。
一座城市的经济怎么能分化的如此严重。
“刚刚飞过的应该是贫民窟,过去才是商业区。”
李学武给他介绍道:“市场经济决定了人的生存思维。”
“真不敢想象——”
老李微微摇头感慨道:“这就是那些人向往的天堂?”
“呵呵——”李学武也是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反过来想,如果这都是天堂,那他们来之前的生存环境该有多么的困苦。”
李怀德突然不说话了,直到飞机降落在港城启德机场。
老李突然不说话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窗外的状况变化。
为什么说是状况变化,而不是景色变化呢?
因为启德机场的特殊性,这里被称之为全世界最危险的十大机场之一。
对机上的乘客、特别是坐在机舱右边靠近窗边的乘客而言,飞机降落时就恍如是飞错了航道一样。
可以感觉到飞机与地面距离越来越近,地面位于深水埗及旺角的挤迫街道、多层楼房及行人已一一清楚可见,但前方却未见跑道踪影。
后来两旁的建筑物似乎快要撞到机翼,有时更可以清楚看见民居内的两口子那啥那啥的画面、或天台上晾晒衣物的颜色。
此时飞机正在九龙城上空转弯,跑道也正在前方出现。数秒以后,起落架已接触到陆地,飞机已降落在海港中央的跑道上。
对居住在航道之下的九龙城居民而言,曾经流行过一句夸张的说法,说是只要在大厦高层拿着晾衫竹便可以把飞机扫下来。
老李活了这么久,从没见过如此拥挤的城市,至于的嘛。
是啊,至于的嘛,去年年底以及今年年初,京城疏解了超过八十万年轻人下乡参与生产劳动工作。
就算是疏解前的京城也没让老李觉得人如此的多,房子如此的小。
这特么哪里是城市高楼建筑,明明是鸽子洞嘛。
你想吧,两口子在屋里爱爱都能被飞机上的人看见,这居住密度得多大,恨不得住在机场里呢。
京城也有较为密集的住宅区,尤其是职工宿舍,可在老李看来,就是红星厂以前的职工宿舍生活条件也比这里更宽敞,更舒适了。
当飞机稳稳地着陆以后,李学武能明显感觉到身边的老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劫后余生一样。
“呵呵,如果您紧张或者害怕,可以闭上眼睛深呼吸。”
李学武轻笑着提醒了他一句。
老李则倔强地扭头看向他讲道:“我紧张了吗?这玩意儿有啥好害怕的,不就是唠唠嗑就过去了。”
“是啊,那您把我手松开。”
李学武抬了抬胳膊,示意他紧张的都有些僵直的手,好笑地讲道:“让人看见会误会的。”
“呵——哈哈哈——”
老李被小李道破心思,不由得哈哈笑了起来,这个时候大家都在看窗外的景象,没人注意到这边。
“特码的,说不害怕是骗人的,能不害怕嘛——”
也是飞机落地了,正在滑行阶段,所以老李也能讲的顺溜了。
他给李学武轻声讲道:“眼瞅着那大楼都要撞我脸上了,我刚刚还在想咱俩要是死在这可咋整。”
“……”李学武瞅了瞅他,道:“没事,我腿长,迈步就跳下去了,最多摔个骨折。”
“呵呵呵,别逗了。”
李怀德笑着讲道:“还没听说半道上能下飞机的呢。”
“就算你有直升机的驾驶能力,也不见得你会飞。”
“那这是两码事。”李学武点了点头,看着机头滑向的方向,讲道:“坐直升机我敢跳,客机我可不敢。”
“行啊,总算是到了。”
李怀德感慨着讲道:“你是知道我的,就怕这玩意。”
“咱们那架飞机我就是再稀罕也不敢坐它,没想到还是没躲过去,到底是坐了一次飞机。”
“去东德很远呢,您还能划船过去啊?”李学武笑着讲道:“飞机应该是这个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了,能让全世界的人共享资源。”
“原来你的关注重点在这里啊——”李怀德点了点头,道:“到底是有大胸襟,大志向的人啊。”
“您就逗我吧——”
李学武笑着站起身取了自己两人的行李,又帮白长民拿了行李。
飞到半路上,也许是同老李的闲话讲完了,也许是由白长民提醒,朱小林主动回了自己的座位。
前面两人蠼钴蠼钴地讲了一路,就是围绕李学武提供的资料。
朱小林是没在意这次的行程,白长民是不懂上面的心思。
所以李学武都看不过去了,给白长民指点迷津。
当听到李学武说,红星钢铁集团组织了超过八十人的团队跟随,两人说不羡慕纯属是假的。
先别说跟团的事,就说养这八十人又得投入多大的成本。
你都说是借调来的,可借来了随便就给送回去了啊?
就是送这些人去东德,再接回来也是一大笔花销啊。
“你跟他们说啥了?”
下飞机的时候,老李特意问了李学武刚刚通过白长民聊了什么。
李学武也是简单介绍了几句,这可不算是老好人心态。
李怀德当然很懂,挑了挑眉毛,道:“咱们关注罗斯托克不是奔着造船厂去的吗?”
“是啊,我也没说咱们是奔着化工厂去的啊。”
李学武呵呵笑着讲道:“没关系,他们的运气一向很好的。”
“呵——”李怀德一边往前走着,一边轻笑着讲道:“他能遇见你真是倒了血霉了。”
“不应该是服气吗?”
李学武笑了笑,讲道:“尼普顿船厂,或者瓦尔诺船厂。”
“如果咱们买不到,就让京城化工买下来,咱们再换回来。”
他看向老李讲道:“真能实现预期目标,他们还赚了呢。”
“真由着他们没头苍蝇似的乱转,说不定还要被人给坑了。”
“合着依你的意思,他们早晚都会被坑,不如被你坑了?”
老李好笑地看着急匆匆走在前面的朱小林和白长民,心里只感慨着,两个老东西竟然被小坏蛋给忽悠了。
真诚可不一定是真相,但一定是必杀技。
在港城转机,并不是飞机到这里兜一圈就走,他们需要更换港城的空司航班,再飞东德首都柏林。
从航班落地,再从港城起飞,这期间是有短暂停留的。
按照带队领导的要求,任何企业负责人都不允许私自离队。
从上飞机开始,他们便是一个整体,直到落地德国,参加完集体活动,才会被允许开展考察活动。
所以李学武和李怀德不用去找接站的牌子,更不用关心今晚住在哪里,跟着前面的走就是了。
只是走出离港通道的时候,李学武的眼睛还是忍不住看向了接站的人群,因为那里有他熟悉的身影。
一袭米黄色短款风衣,白色的毛衣,蓝色的裤子,她是那么的耀眼。
是望眼欲穿,是一眼万年,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
李学武没有打招呼,对方也没有招手,但在他们彼此的眼里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再无一人。
她就站在那里凝望着他,眼里闪烁着泪光。
李学武向前走着,直到视线引起了身边老李的关注,这才回过头。
“怎么?有认识的人?”
李怀德也看了一眼接机的人群,却是没有看出哪里有异常。
“东方时代银行来人了。”
李学武并没有瞒着老李,但也没讲出全部的实情。
老李也不需要他的坦白,从始至终他都没有问过李学武关于东方时代银行的根底。
问这么多干什么,知道了他更被动,只要确定某些关键就可以了。
就像来时的飞机上所看到的那样,这里不全都是天堂。
港城与内地有明显的边界,港城也有自己的边界。
就算给他港城的资源又能怎么着,他还能来港城发展?
“是娄总吗?”
李怀德知道这个名字,但不知道娄晓娥是怎么到的港城。
当时的情况比较复杂,还牵扯到了调查部,所以他也没问。
李学武点了点头,道:“晚一点应该会来见咱们,先跟团走。”
“这是一定的,千万不要犯错误。”李怀德轻声强调道:“你先见,如果有必要我再见她。”
“那就别见了。”李学武果断地讲道:“等回来再说?”
“行,那就等回来再说。”
李怀德看似从善如流,实则根本不想见娄晓娥。
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就算商业上有合作又能怎么着。
他不能承担私自会面港城资本的责任,更不想冒这个险。
如果是李学武去见,那没有问题,因为红星钢铁集团在港城有办事处,集团班子成员关注一下也很正常,唯独当班长的不能太积极。
李学武去见港城资本代表了一种姿态,较为保守和矜持。
就算是上面也能理解这种姿态,所以李学武能见他不能见。
这话听起来很复杂,很绕口,但实际情况就是如此。
做什么事都有个度,没人说得清尺度在哪里,但大家心里都懂。
会务组给大家定了机场附近的酒店,规定不允许外出,但也留了尺度,那就是申请制度。
航班是带有不确定性的,下午到港城,早晨飞东德。
所以大家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驻留港城,大多数人也只能站在酒店高楼上看看港城的城市风光。
一台劳斯劳斯轿车丝滑地开到了酒店的迎宾台上,门童想要来开车门,却被随后赶到的保镖给拦住了。
“我们是来接人的。”
保镖很淡定地解释了一句,看向走进大厅的同事点了点头。
大厅里,李学武正坐在沙发上看着港城的报纸,这倒是免费的。
除此之外,连一杯白水都要钱,李怀德为此气的要骂娘。
他还是有涵养的,朱小林等人已经骂了,还骂的很难听。
李学武主动跟带队领导打了报告,是李怀德给做的保。
老李讲的很明白,他不方便出面,希望由集团秘书长看一下集团在港城的业务情况,并见一见集团在港城关系最好的合作伙伴。
这一次出访的关键人物本就不是随行人员,而是各企业负责人。
所以李学武凭借红星钢铁集团的名字,以及老李的担保拿到了出门证。
你要问除了李学武还有没有其他人拿到出门证?
当然有,在没有红星钢铁集团这种资源和状况的条件下,像是红色企业来接人也是可以的。
因为承担担保责任的不是负责人,而是这些企业了。
“李先生,娄总来接您了。”
一位穿着西装的女同志走到李学武面前主动打了招呼。
当然了,站在李学武的角度要称呼对方为同志,但人家叫小姐。
嗯嗯,这个年代在港城,小姐还是尊称,来自高门大户。
很明显的,她能在大厅这么多人里精准地找到李学武,说明她认识李学武,或者见过他。
凑巧,虽然李学武没见过她,但已经猜出了她是谁。
“晓梒是吧?”李学武站起身,笑着主动伸出了手。
娄晓梒很是意外地看着他,但还是伸出手与他握了握。
“李先生,没想到您认识我。”
“不,我只是猜到了。”
李学武笑着松开了她的手,讲道:“晓娥在信里多次提到你对她的帮助,我觉得应该是你来接我。”
“谢谢——”
娄晓梒真的有被感动到,虽然他只简单地说了这么几句客气话。
能被他认出来,甚至知晓她的情况,说明娄晓娥是真这么想的。
尤其是后面一句,也说明在李学武的心里,娄晓娥是信任她的。
所以她忍不住说了一声谢谢。
“李先生,请随我来吧。”
娄晓梒微笑着点了点头,一改往日严肃的作风,竟然客气了起来。
这可跟她在集团工作时候不同,真有同事见到或许要惊讶出声。
作为总经理的二姐,娄晓梒并未在集团内部担任任何要职。
她只是总经理法律顾问,这个职务更像是一种服务岗位。
可娄晓梒明明没什么职务,但每次都能代表娄晓娥行使命令。
尤其是代表娄晓娥出席一些不方便出面的场合,拥有律师证和亲属关系的她真的非常方便。
就像现在,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一次访问团的人。
而每一个离开酒店的人都会被盯上,这叫苍蝇不盯没缝的蛋。
可惜了,这一次的访问团规格很高,一般人还真接近不了。
娄晓梒能出现在这里,已经能够证明她在港城的实力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能带走这张报纸吗?”
李学武先是同前台确定过后,这才拿着报纸随娄晓梒离开。
娄晓梒很是不解,他的时间明明非常紧,为啥还要带上报纸。
当两人出现在大厅门口时,有闪光灯闪耀,李学武微微皱眉撇过了眼。
这一幕却是被娄晓梒看了个正着,她也想看看这位的反应。
是没想到他是那么的果决和狠厉,只一个眼神便要人命的那种。
保镖先是帮他打开了后车门,在劳斯劳斯启动后,这才跳上了随后跟上来的奔驰车。
不用想闪光灯的意义,这里是港城,港城一共才有多少辆劳斯莱斯啊,撞见当然要拍照。
“你看起来比我想象中还要耀眼。”李学武看着身边的娄晓娥讲道:“闪光灯差点晃瞎我的眼。”
“那是冲着你们来的。”
娄晓娥的声音有些哽咽,像是刚刚哭过一样,她等他太久了。
“也许吧,我有点不适应。”
李学武微微摇头,将她的手攥住,讲道:“包括这窗外的夜色。”
他转头看向了窗外,霓虹灯闪烁,一排排地划过车窗,任他检阅。
“可我看了三年。”
娄晓娥此时的眼里只有他,手攥的越来越紧,不想放松。
“嗯,辛苦你了。”
李学武很是理解地点点头,转过头看着她问道:“要哭吗?”
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道:“我来了,肩膀借给你吧。”
“这里本来就是我的。”
卸下一身铠甲的娄晓娥突然柔声地讲了一句,这才靠在了他的肩头,脸上虽然笑着,可泪流满面。
坐在副驾驶的娄晓梒头也不敢回,后面这两位她哪个都惹不起。
她妹妹娄晓娥就不用说了,别人只当她借了妹妹的光享福了,在集团风光无限,可实际上呢?
实际上娄晓娥对她并不是很亲近,虽然在物质上充分满足了她的自尊心,但感情上一直淡淡的。
至少娄晓娥就从没叫过她姐姐,似乎也不承认两人的关系。
可你要说不承认吧,娄晓娥的一些社会关系她都知道。
就拿后面的这位来说吧,就她了解到的情况,也是位大人物。
如果娄晓娥不信任她,为啥还要在她面前不设防呢?
很矛盾,也很复杂。
李学武,她听了无数次的名字,甚至会被已经离开的闻瀚泽和后来的李文彪时常提及。
她觉得娄晓娥就够厉害的了,那个太子港的太子更厉害。
但当他们聚在一起喝茶的时候,提及这个男人都会带着尊重的口吻,那这个男人该有多厉害?
内地一家托拉斯集团企业的主要领导,年轻的让人嫉妒。
刚刚见面的时候对方虽然没有在称呼上承认她,但还是亲切地叫了她的名字,可是不带姓氏的。
这也是她微微惊讶的原因,如果没有这种关系,他能认识自己?
那么,他对自己是个什么态度呢?
娄晓娥对自己不远不近也很能理解,不懂的看古代王朝就知道了。
为了防止亲戚干政,多少皇帝想破了脑袋琢磨这种事。
人情世故早就被传承了下来,娄晓娥这么做便是如此想法。
太近了怕她生出非分之想,太远了又怕她不够忠诚。
在经济上满足她,在感情上凉着她,让她在纠结中绝对忠诚。
只是聊了两句,车后面便没了声音,娄晓梒实在忍不住,这才偷偷瞄了一眼后视镜,却没想到被他逮了个正着。
娄晓娥靠在他肩膀上像是睡着了,脸上还带着泪珠。
再看他,正戏谑地看着自己,好像逮着一只偷看的小花猫。
娄晓梒脸红了一瞬,撇过眼睛,看向了窗外。
其实从倒车镜也能看见后车座,从这个角度看他还是很英俊的,不是那么的吓人。
是的,在等候区,她陪着娄晓娥等李学武出来,看到他的第一眼便是害怕。
这个男人有着绝对恐怖的面容,但随后看便一点都不害怕了。
因为他向了自己这边。
当然不是看她,而是看到了她身边的娄晓娥,那冷漠的眼神瞬间变的温柔了起来。
那是多么复杂的眼神,直到现在她还记忆犹新。
她从未听娄晓娥提到过他,甚至没听娄晓娥讲过两人的事。
但她能确定,后面这两位是恋人的关系,还是走心的那种。
她生在港城,对爱情早就看透了,无非是走心和走肾两种。
经过刚刚对视一瞬间的惊慌失措,她倒是有了勇气观察他。
只是从后视镜里,从倒车镜里,再没看到他戏谑的目光。
他也靠在座椅上微微合着眼睛,任由娄晓娥倚着他酣睡。
这个时候看娄晓娥更像是个孩子,说起来,她也才二十多岁。
能从内地来到港城,支撑起这么大的门面,真得说不容易。
再看娄晓娥现在,便又能说明李学武的势力不可想象。
她主动观察着他,想要从面相和穿着上看出什么,可看了半天,什么都没看出来。
他个子很高,气场很强,但性格绝对不古板,甚至有些顽皮。
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