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者妻子王女士脸上的笑容僵在嘴角,她捏着那个皱巴巴药袋,药袋上那个清晰无误的本地五星级酒店医务室的蓝色印章十分刺目。
明明他说这两天去魔都出差,怎么会有本地酒店的医务室的印章和时间,这个时间他不是说在魔都吗
“李刚,”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颤抖,“你不是昨天晚上才从魔都回来吗这个药怎么是‘南都大酒店医务室的时间还是前天的啊”
“南都大酒店”!
所有医生护士的目光下意识地从杨平身上转向了这对夫妻,李刚看着妻子手里的药袋,他好像很懵逼,不知道怎么回事:“南都大酒店我看看,不会吧。”
“怎么是南都大酒店......医务室呢我也......不知道呀,这药是昨天小张给我的,我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
李刚一脸的冤枉委屈,面色刚刚恢复的一点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刚才舌僵口燥时还要苍白。他眼神慌乱,嘴唇哆嗦着,刚刚恢复灵活不久的舌头,此刻仿佛又打了结。
他不敢看妻子的眼睛,目光游移着,扫过周围穿着白大褂的人群,脸上火辣辣的,比刚才当众伸出舌头还要窘迫百倍。“小张他随身带的药,正好给我用上。”
小张是他手下的一个年轻男性员工,这次跟着他一起出差。
“那怎么装在南都大酒店医务室的袋子里”王女士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压抑的愤怒,她举起那个药袋,几乎要戳到李刚的鼻子上。
“他......他当时可能在这个酒店的医务室买的,然后带在身上。”李刚的额头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王女士冷笑一声:“你当我是傻子你前天和昨天白天都说你和小张在魔都,那小张昨天怎么分身回的南都大酒店买药”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周围的医生护士们面面相觑,李民立即走上去:“这里是诊室,要是没有什么不舒服,麻烦现在出去讨论其它事情。”
“李刚!你说话啊!你这两天到底在哪!”王女士完全不顾李民医生的劝告,步步紧逼,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只有胸口的剧烈起伏,毕竟这么多陌生人看着,她还是有一点尚存的自控能力。
“我……我……………在魔都啊......真的......这个袋子怎么回事呢,这个小张搞什么,我打电话问问他。”李刚的声音越来越低,底气全无,他感觉喉咙发紧,呼吸变得困难。
李刚拿着手机要拨打电话,突然他猛地瞪大了眼睛,脸上露出极其痛苦的表情,刚刚收回嘴里不久的舌头,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缓慢而僵硬地向外伸去。同时,他的喉咙里再次发出那种熟悉的“嗬嗬”声。
“嗬.....嗬.....舌…………头……………”他艰难地吐出几个模糊的声音,双手无助地抓向自己的喉咙,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求助。
“呀!又来了!”护士惊呼。
王女士也吓了一跳,立即停止和丈夫争辩,变得跟之前一样着急。
她立即本能地拍着丈夫的背:“医生,医生,这是怎么回事,快帮忙看看。”
杨平站起来走近诊床,李刚的舌头伸在外面直着,似乎与之前有些微的不同。之前的舌体是均匀的僵硬,颜色暗红微绀,而此刻,虽然也伸着,但舌体的僵硬程度似乎不那么均匀,而且颜色也偏于正常的红色,只是因为他
刻意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白。
“教授!杨教授!您快看看,他这......这是怎么了”王女士看到丈夫的样子,心里慌乱起来,她转向杨平,声音带着哭腔。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杨平身上。
李民和其他年轻医生也皱起了眉头。理论上,东莨菪碱注射后,药效会持续一段时间,急性肌张力障碍这么快复发的可能性极低。
杨平没有说话,继续俯下身观察舌头。
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去触诊李刚的颈部,也没有检查他的咽喉,他只是静静地看了几秒钟。
“这次是症状复发了,还是需要用药,只是不过这次用的药不一样,有一定的副作用,必须要你同意才行。”杨平看完后,直起身子,不紧不慢地说。
患者痛苦地点头。
杨平说:“这种药物的副作用是很容易引起男性功能障碍,但是鉴于你目前这种情况,不用就不行。”
一听男性功能障碍,患者立即摇头,杨平也不管他摇头,跟身旁的李民说:“下医嘱,让护士去准备药物,再不用药恐怕会引起舌体坏死。”
李民愣了一下,什么药物
不过就愣了一会,他立即明白杨教授的意思。
“杨教授,用药前要他本人和妻子签字,这种药物副作用太大。”
杨平粗暴地摆摆手:“紧急情况签什么字,直接用药,尽快!”
患者猛烈地摇头。
“按住他,现在开始出现癔症了,赶快用药。”杨平命令旁边几个研究生立即围上去。
患者的舌头刷地缩了一半回去:“好了......好了......要不观察......观察......”
杨平坐下来,用他那特有的沉稳的声音开口了,但话却不是对李刚说的,而是像在继续他的教学:
“在临床诊断中,我们除了要辨别疾病的真伪,有时也需要辨别症状的真伪。”他的声音不高,却很清晰,“器质性的肌张力障碍,源于神经递质的失衡,是自主神经系统功能紊乱的结果,患者自身无法控制,它的表现有其生
理基础,比如我刚才提到的舌色、肌张力的均匀程度,伴随的微小颤动等等。”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李刚。
“而心因性的症状,”他继续说道,语气平缓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往往带有表演色彩,会刻意模仿记忆中或者想象中的严重表现。比如,他们会表现出极度的、戏剧性的痛苦,但对一些细微的,客观的生理体征却难
以完美复制。例如,真正的急性舌肌痉挛,舌下血管会因回流受阻而呈现特定的颜色变化,舌根的肌肉会有一种独特的硬橡皮样的质感......”
杨平继续温和地说:“更重要的是,药物的作用是不会骗人的。东莨菪碱作为抗胆碱能药物,其效果在体内有持续的半衰期。在刚刚注射后不久,血液中药物浓度正处于峰值时,同样的病因再次引发完全相同强度症状的概
率,微乎其微。这不符合药代动力学的基本规律。”
这番话,如同抽丝剥茧,将李刚伪装的可能性一层层揭露出来。它不是严厉的指责,而是基于医学逻辑的冷静分析,却比任何指责都更有力量。
李刚的脸上,那痛苦的表情开始维持不住。
杨平终于将目光正式投向李刚,语气依旧平和:“李先生,你的身体,刚刚从药物的不良反应中恢复,需要的是静养和休息,而不是情绪上的巨大波动和不必要的体力消耗。”
“刻意维持某种肌肉的紧张状态,本身也是很耗费精力的,而且,并不利于你肠胃炎本身的恢复。”他补充道,这话听起来像是关心。
然后,他转向脸色铁青的王女士,说道:“家属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这里是门诊室,还有很多其他患者在等待。家庭的纠纷,我认为更适合在私密的空间里心平气和地沟通解决。”
他没有直接说“你丈夫是装的”,但他所有的言语,所有的医学分析,都已经指向了这个结论。
经杨平这么一说,患者剩下的一半舌头慢慢地悄悄缩回去,他的脸红彤彤的:“杨教授,好了,没事了。”
“李医生,”杨平对李民示意,“李先生目前的急性症状已经解除,后续的肠胃炎问题,可以转到消化内科门诊常规处理,帮他们联系一下消化内科门诊吧。”
“是,教授。”李民立刻领会,走上前,对还僵在诊床上的李刚和气得浑身发抖的王女士说道:“李先生,请您先下来吧,我们需要清理诊床了。后续如果肠胃不适,可以挂我们医院的消化内科号。”
王女士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那眼神充满心碎。她一把抓过自己的包,连谢谢都忘了对杨平说,转身就冲出了门诊室。
李刚见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狼狈地从诊床上爬下来,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低着头,含糊地对杨平的方向说了句“谢谢教授”,然后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追着妻子的背影而去。
诊室里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
“好了。”杨平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拍了拍手,将大家的注意力拉回到工作中来,“医学是科学,但开最终是研究人的科学。我们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患者,各种各样的情况。保持专业的判断,给予恰当的处理,是我们的职
责。”
护士开始麻利地更换诊床上的一次性床单,李民看着门口的方向,摇了摇头,低声对杨平说:“教授,您真是太厉害了,不仅治好了他的病,还看穿了他装病。”
杨平淡淡地笑了笑,平静地说:“有时候,身体上的病好治,心里的病难医,我们医生能治好前者,就已经尽力了。”
“杨教授,我很是不明白,刚刚解决患者的问题为什么用东莨菪碱,而不是山莨菪碱”
“东莨菪碱和山莨菪碱虽然均属于莨菪烷类生物碱,但是这两种药物存在显著差异。东莨菪碱中枢抑制作用强,经常用于镇静和治疗晕动病;山莨菪碱外周抗胆碱作用突出,主要用于缓解平滑肌痉挛和改善微循环,刚刚这个
患者的问题在中枢,所以用东莨菪碱。”
“其实这种药物副作用引起舌头无法回缩不算少见,比如氯丙嗪、氟哌啶醇、奥氮平、利培酮、左旋多巴、苯妥英钠、多潘立酮等等都可能引起椎体外系反应,一般神经内科和精神科医生比较熟悉这种药物副反应。”
“急诊科请口腔科医生会诊是请错科室了,要是请神经内科或精神科会诊,这患者不用来我们这里。”
杨平一边说,李民和那些研究生赶紧用小本本记笔记。
“所以李民你在这里进修学习,一定要学扎实,你以后干的就是基层全科医生的活,全科医生非常重要,他们是健康的守门人,我们的全科医学目前不发达,全科医生也不多,所以其实很多患者经常看错科室,有些初期看错
科室,有些一直看错科室,这导致很多病本来可以得到很好的处理,但是要么错过最佳时机,要么没有得到正确的处理。”
杨平的门诊一般是疑难杂症才推荐过来,所以不是很忙,他有空给大家现场讲课。
“常见的看错科室:类风湿性关节炎看骨科,你说有没有看错科室,理论上也没有看错,但实际就是看错了,骨科医生擅长外科手术,绝大多数骨科医生对于风湿性关节炎的内科治疗根本没有系统规范的概念,甚至流于表面
的治疗都一知半解,完全比不上风湿免疫科的同行精通,如果不是要换人工关节,类风湿性关节炎应该看风湿免疫科。
“痛风也一样,不应该看骨科,它是代谢性疾病,应该看内分泌科才正确。”
李民听到杨平这么一说,脑海中灵感乍现:“杨教授,你这么说,我有一个想法,我以后写一本小册子,告诉大家怎么看病,这样以后大家有什么毛病就不会绕弯路,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正确的医生,也不会遇上什么毛
病就心里没底。”
杨平对他这个想法很是赞赏:“你这个想法非常好,有些国家是有这种看病指导性的小册子,系统地给民众进行医学科普,这种普及型的医学宣教可以增强医患互信,减少不必要的误会,提高医疗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