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面沉似水,目光直视房俊:“说完了?朕要谢谢太尉忠谏之言,定会记在心中,否则岂不是要亡国灭族、遗臭万年?”
房俊沉声道:“忠言逆耳,是微臣唐突了。”
李承乾沉默下去。
御书房内气氛好似能拧出水来。
良久,李承乾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都是朕的忠臣肱骨,朕又岂能不虚心纳谏?都站着作甚,快快平身入座。二郎自华亭镇千里迢迢返回,一路舟车劳顿,进了长安又马不停蹄一刻未歇,坐下来喝杯茶,与朕说一说中南半岛以及两河流域之战事。”
“喏!”
房俊、独孤览两人恭声应命,一齐入座。
内侍总管王德亲自奉茶。
独孤览喝了一口茶水,遂起身道:“老臣还要回卫尉寺处置一下善后事务,暂且告退了。”
虽然被房俊羞辱一番,但好歹陛下摊派的任务已经完成,一刻也不愿在此多留,免得再被房二这厮给咬上。
实在是心惊胆战……
独孤览告退而去,御书房内的气氛反倒松弛下来。
李承乾招手与房俊一并坐在靠窗的地席上,让王德重新沏了一壶茶水端来几碟糕点,君臣二人相对而坐。
待王德退去,李承乾啧啧嘴,埋怨道:“你这脾气何时改一改?如今早已是帝国重臣,说一句‘军方第一人’亦不为过,怎能依旧如以往那般纵横恣意、无法无天?”
房俊喝口茶水,奇道:“陛下这话说反了吧?您是陛下,是大唐之主,只有您才能无法无天。”
李承乾气道:“我再是无法无天,也不会威胁要将九卿之一的老臣以‘扒灰’之罪名告上京兆府!”
房俊淡然道:“那不过私德而已,却是比不得陛下践踏律法、倒行逆施,危害整个国家。”
李承乾沉下脸:“如此悖逆之言,你不嫌过分么?”
房俊毫不退让:“陛下明知践踏律法之后果,却为了一己之私而不管不顾,即便国家体系彻底紊乱也在所不惜,您才真的过分。”
如此直白之言,李承乾倒是没有生气,反而沉默下来。
房俊神情恬适,举止自然,吃一块糕点喝口茶水,轻叹一声,道:“所以今日微臣再问陛下一次,您是想要恣意妄为、口含天宪、享受皇权至高无上亿万黎庶生死操之于手,还是想要帝国千秋万载、子民安居乐业?”
李承乾怒目而视:“在你心中,我就是如同隋炀帝那等暴虐亡国之君?”
这是不能忍的。
他虽然自诩不比太宗皇帝之雄才伟略,但当一个守成之主还是合格的吧?
房俊轻笑一声,温言道:“天下人皆骂隋炀帝荒唐悖逆、暴戾苛虐,所以陛下也这么认为?”
“难道不是?”
房俊轻声道:“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不能片面去看待问题。陛下只见到隋炀帝征发徭役、穷兵黩武、奢靡享受,可陛下为何却看不到大运河之疏浚、开通,看不到其科举制度之开创,以及这些事对国家、乃至于整个华夏之影响?”
顿了一顿,他总结道:“隋炀帝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隋炀帝固然是亡国之君,所有君王的反面教材,但也不是谁都能当隋炀帝的。”
“所以即便是隋炀帝亦是有功有过、毁誉参半。”
李承乾不满:“以你之见,我还要向隋炀帝学习不成?”
房俊蹙眉不解:“太宗皇帝当年曾有言,‘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任何人都有值得借鉴、学习的地方,隋炀帝岂能例外?文人、百姓可以唾骂,但帝王要站在更高的角度去看待其人、其事,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不善而改之。隋炀帝之败亡,究其根本在于暴戾跋扈、一意孤行,文帝励精图治、勤俭节约,一辈子攒下来的家底被杨广十数年便败个精光,甚至亡国灭族。倘若杨广之皇权能够有所束缚,使其不能任性为之,又岂会二世而亡?凭着文帝那些家底,熬也能熬上五十年!”
李承乾目光闪烁、怒气隐现:“所以二郎还是认为我极有可能是下一个隋炀帝?”
房俊摇头:“你我分属君臣,实则情义深厚,所以在陛下面前我不讳言,就如同刚才我说的那句话,世人皆认为隋炀帝暴虐荒唐,实则也不是人人都能比得上隋炀帝的。”
“哈?!”
李承乾生生气笑了:“你的意思,我还不如隋炀帝?”
房俊摇摇头:“倘若陛下不纳谏言、一意孤行,或许真的不如隋炀帝。”
“你口中所谓的谏言,就是被你们这些个文臣武将架起来做一个傀儡皇帝吗?”
“陛下要明白‘人力有时而穷’的道理,即便是圣贤也不可能学究天人、永不犯错,吾等之责任便是匡扶陛下、治理国家,陛下始终是天下之主、四海之王。”
李承乾再不多言,低下头喝着茶水。
窗外,一声秋雷由远及近、翻滚低鸣,旋即淅淅沥沥的雨点落下,斜斜打在窗户玻璃上,从内望去,窗外庭院里的景致一片朦胧、看不真切。
“有些急切了。”
房府书房之内,房俊返家之后第一时间便与父亲来到此处,将自己于御书房内与陛下的谈话一五一十复述一遍,希望能够得到父亲的指正、建议。
虽然他胸中藏着千余年世界文明凝聚之精华,但论及政治智慧,他却远远不及官场上摸爬滚打一辈子始终屹立不倒的房玄龄。
他所问非是“应该干什么”,而是“应该怎么干”。
所以房玄龄深思之后,给出一个“急切”之评价。
房俊虚心道:“非是孩儿急切,实在是陛下太过于迫切,手段几无下限,倘若不给予一些压力,孩儿唯恐他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实在不愿当真走到彻底对立的那一步。”
直至当下,李承乾固然对他有诸多不满,但也有许多重用他的地方,君臣之间尚有微妙之平衡。
可若是按照李承乾之心意一直走下去,势必有水火不容的那一日。
这是房俊极力避免的。
房玄龄喝口茶水,面色凝重:“秦始皇何以自诩‘德兼三皇、功过五帝’,进而开创出‘皇帝’这一普世之间至高无上之职权?非是因其横扫六合、一统八荒,而是将上古流传下来的神权、王权归于一体,自此,‘皇帝之权’,高于一切。由秦至今将近千载,虚无缥缈的‘神权’早已被‘皇权’所取代,所谓‘君权神授’亦不过法理而已,‘皇权’就意味着至高无上。你想要对皇权予以束缚、限制,使国家再不会因为君王之贤愚而兴衰存亡,何其难也?”
说到底,房俊想要的事,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将秦始皇“神权”“王权”归一之“皇帝”,重归于上古之时“神在王上”的规则,即便是天下之君、四海之主,亦要受“神权”之钳制而不能恣意妄为。
然而从秦朝至今将近千年,期间多少皇帝品尝到权力至高无上之滋味,连儒家“君权神授”“天人感应”那一套都只是成为一种法理、而无人奉为圭臬,又有哪一个皇帝愿意舍弃自身既得之权力呢?
“皇权”之确立经历了长久之磨砺,同样,想要让普世之间认可“皇权”必将受到限制,也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
绝无可能一蹴而就。
房俊点点头,轻叹一声:“然而依照陛下现在之心意,定会对帝国之根基造成极大破坏,这些年的努力恐毁于一旦。”
他极力推崇“嫡长子继承制”,始终认为皇权交接之稳定远胜于选择一个所谓英明之君主,一旦陛下易储成功,他的所有努力全都白费。
房玄龄却笑道:“莫说陛下并无雄才伟略,且亦未抵达至高无上之境界,即便是那样又如何?当年太宗皇帝想要易储,亦未成功。”
他点了点儿子,意味深长道:“世事无绝对,所以并不存在‘绝对的至高无上’。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宇宙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利益’这个规则来运转,趋利避害乃是宇宙之定律。”
见儿子若有所思,显然已经明白了他的暗示。
遂又反问道:“你这些年极力对外扩张、发展工商,所图究竟为何?成日里挂在嘴边‘量变引发质变’,这个‘变’又是什么?”
房俊愣了一下,豁然开朗。
“父亲之谋略、见识,孩儿深感敬佩!与父亲一席话语,茅塞顿开!”
他走的是一条最为艰难之路,试图将“封建体制”至“国家主义”之间历经千年的道路尽可能的缩短,对外扩张、商品倾销、财富积累、自然科学……
他笃定这条路是对的,可以让华夏绕过许多弯路直达成功。
可社会发展是需要时间去累积、沉淀、酝酿的,不会以某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不可急功近利,也不可能一蹴而就。
既然已经奠定了变化之基础,其余一切只需交给时间。
当一切涓涓细流终究汇成滔滔大河,在这样滚滚大势面前,任何阻挡都将被摧毁、冲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