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蓝色的天幕下,盛夏的乡野幽美而嘈杂,蛙虫的叫声混着旧时代的旋律,像极平原游击队中的鬼子进村曲。
 “我说郭永坤,愣着干啥,赶紧挖呀!”
 五个有组织有预谋的家伙,遁着夜色,一路从前头山大队潜行至此,没有暴露任何踪迹。
 “算了,别管他,平时看着胆子还挺肥的,一到关键时候就掉链子……”
 民兵队长赵大龙杵在小堤坝上,骂骂咧咧几句后,开始指挥其他三人动手。
 很快,铁器入土的声音便在耳畔响起。
 “坤哥?”李有光一边铲着土,不忘侧头打量两眼。
 感觉坤哥今晚不对劲啊!
 赵大龙这些人或许还不太了解他,而自己可是跟他上下铺的好兄弟。
 整个大队四十几号知青中,就没见过比他更混蛋的。
 这不,前两天才把队里长得最水灵的巧妹给……
 李有光想到这里,又不禁扭头望向赵大龙。
 这事如果被他知道,手上的铁锹现在就不是往土里铲了,而是直接往坤哥头上呼!
 为啥?
 因为巧妹是他妹。
 就这样一个无耻败类,溜过来偷点水,还是团伙作案,能犯怂?
 旁人注定无法知道郭永坤为什么一副丢了魂似的模样。
 他记得,自己前一秒才在医院闭上眼睛,然后下一秒,竟然出现在这里。
 这是啥情况?
 “小光?”
 借着朦胧的月光,郭永坤不敢置信打量起眼前这个贼眉鼠眼的小瘦个。
 这怕是还没断奶的李有光吧,咋这么年轻?另外,这都穿的啥玩意儿,两根筋配解放裤,玩复古么……
 “你……没事吧?”李有光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被他亮得反光的眼睛盯着有些发毛。
 “你是人是鬼?”
 “……”
 “郭永坤,你特么小声点,不知道我们在干嘛吗?”
 “干嘛?”
 郭永坤随口接茬,完了才打量起说话之人。
 “做贼!”
 “我勒个去,你是……赵……赵大龙?”
 “你小子是不是真有什么毛病,第一天认识我啊?”赵大龙白眼一翻。
 “队长……”这时,旁边的和贵突然颤声说,“我听他们老人讲,晚上十二点以后出来,容易撞上不干净的东西。”
 杵在他身侧的兴旺一听这话后,顿时打了个哆嗦,双眼死死盯住郭永坤,手中的铁锹也紧了紧。
 他跟对方虽谈不上知根知底,但也不是头一回打交道,眼下这家伙的样子,确实很像撞了邪。
 恰好这时,一阵微风拂过,原本在这沉闷的夏夜是如同吃了肉般的享受,但此刻,每个人都感觉脖子里凉飕飕的。
 “别瞎说,那是封建迷信,世上根本没什么妖魔鬼怪。干活!”
 赵大龙话虽这样讲,但手中铁锹挥舞的速度明显比刚才加快了几分,其他三人也一样。
 唯有郭永坤,终于有点回过神儿,他居然没死?
 还活回去了?
 想着,不禁伸手摸了摸脸。
 棱角分明,没有双下巴。
 又摸了摸胸口……
 久违的胸肌和腹肌,也回来了。
 哥们儿这是……重生了吗?
 这是哪年?
 他还在前头山插队,1975?
 1979?
 “别!和贵,再挖就……”
 哗哗的水声突然传来,赵大龙的劝阻还是晚了,和贵被郭永坤的样子吓得有点紧张,就想马上收工回家,手中铁锹拼命挥,一个没收住,挖深了,豁口直接被水冲开。
 “奶奶的,这下麻烦了,明天下里湾的人估计敢找上门拼命。”
 堤坝本不牢固,就是用泥土临时修筑的,往年这个小水渠根本不拦水,只怪今年实在太旱,任何一点水源都是田里庄稼的续命药。
 这水是下里湾后面的深山里流下来的,倒也不属于谁,主要是途径他们大队,所以从道理上讲,他们似乎拥有优先使用权的样子。
 原本按照赵大龙的想法,是放一半,给他们留一半,这样就算对方闹起来,他也能争论一二。
 但现在……
 想堵都堵不住,由于坡度的问题,水流还挺急,豁口一冲开后,旁边的堤坝也开始飞快溃散。
 而就凭他们五个,即便想再砌出一条坝来,但到时里面的水估计早就流干了。
 “队长,咋搞?”兴旺问。
 赵大龙瞪了眼罪魁祸首的和贵后,拍拍脑门说,“还能咋搞,回去呗,明天等着干架。”
 随即,五人便收起作案工具,原路撤退。
 “郭永坤,你好像很开心呀。”
 “有吗?”
 说实话,郭永坤此刻真想大笑三声。
 大难不死,还重生到过去这事,搁你身上你能不笑?
 “我告诉你,别以为今天没动手,明天就能……”
 “快!人在那边!”
 “不好!”赵大龙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不远处传来的喊叫打断。
 声音毫不掩饰,是谁就不用提了。
 “还愣着干嘛,等着被打死呀,跑啊!”
 现在如果被逮住,可就跟想象中的明天的架,完全不同——对方找上门,在他们的地盘上,不可能输。
 而此刻他们就五个人,所处的位置,则是拥有2381名社员的下里湾大队腹地……
 “想跑?美得你!就猜到你们这帮兔崽子惦记我们的这点水,所以最近天天夜里派人巡逻,不过奶奶的,还是被你们得手了!”
 此人的声音赵大龙再熟悉不过,下里湾大队民兵队长,刘金宝。
 而如果他都在场的话,那……
 “队长,完了,前面也有人!”兴旺惊呼。
 这还需要他来提醒吗?
 七八只火把晃来晃去的,是个人都能瞅见。
 赵大龙苦笑一声,索性停下脚步,因为没得跑了,已经被对方成功包了饺子。
 很快,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约三十几号人,手里还都拿着锄头、铁锹等农具,将五人团团围住。
 “赵大龙,真够狠的呀,直接把坝都薅了,一滴水都不留给我们!”人群中走出一个健壮青年,咬牙切齿道。
 郭永坤此刻虽然还没对上时间线,连今夕是哪年都不清楚,但此人一出现后,脑子里便立马蹦出一个名字,思绪也清明得多。
 ‘对了,1977年,队上大旱,我们跑到下里湾偷水,不小心被逮住,我脑袋瓜挨了一锄头,在公社卫生所躺了两个多月,弄得高考都没考上,后来七八年题目变难了,又没考上,继续玩命苦读一年,才好容易在七九年考上中专。’
 捋清这些事情后,他突然开始紧张起来。
 原本还不紧张,上辈子纵横商场,尔虞我诈,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特么被人开车撞死过一回。
 大不了就干一架呗,对方都是淳朴的农民,难不成还能打死他?
 但现在不同了。
 他想回家,从未有过如此迫切的想法。
 他因车祸重伤躺在医院的那一个礼拜,使他真正明白了,这个世界上什么才是最珍贵的东西。
 不是他曾经疯狂追逐的财富,不是执掌数千人工作命运的权利,不是上得厅房下得厨房的女人——虽然她也在医院陪伴了几天。
 但真正自打出事之后便接到消息连夜赶来,无微不至、寸步不离呵护左右,直至他离世的人,则是他的母亲、哥哥、姐姐和妹妹。
 他的家人。
 上辈子他一心想着赚钱,对他们疏忽太多,亏欠太多。姐姐和小妹结婚的时候,他因生意上的事情时间重合,甚至都没去参加。
 如今想想,活得简直像个畜生。
 所以如果这不是一个梦——应该也不是,手臂都被掐乌了,但他依然没醒。那么,这辈子他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在乎,只愿好好陪伴在家人身边。
 ‘今晚绝对不能出事啊!’
 郭永坤心里下定主意。
 因为事情如果按照上辈子的轨迹发展下去,那么接下来,他还需再等两年才能返城回家。
 他等不了。
 此时赵大龙已经和刘金宝争辩起来,咬定水渠里的水是公用的这一点。
 因为除此之外他也找不到硬气的理由,而不硬气一点、在道理上拧不过的话,只怕分分钟就要挨打。
 “队长,甭跟他们废话,水都快放完了,收也收不回来,太气人了!”
 “是啊,我们囤了这么久的水!”
 “弄他们!”
 下里湾的社员们已经躁动不安,每个人都气得吹眉毛瞪眼睛,就等着刘金宝发话,然后一起动手将五人狠狠群殴。
 郭永坤瞥了眼身旁的李有光、和贵和兴旺三人,一个个站在那直打哆嗦。即便是赵大龙,脑门上也是汗如雨落。
 指望他们显然无用,大概,也只能自救了……
 此事的关键,就在于如何弥补下里湾的损失——水。
 否则这帮家伙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现在要是台抽水机就好了,管道够长的那种。
 “几个王八蛋……”
 空气中火药味越来越浓,两方人马已经有了肢体接触,郭永坤内心焦急,满脑子都是水水水。
 甚至脑洞大开地想到造点水出来:水的化学分子式是H2O,由氢和氧两种元素组成……
 “别碰我!”
 肩膀被人推了一把,思绪打断,顺手就是一肘子。
 “奶奶的,你小子还敢先动手,老子今天弄不死你!”
 正是这一下,使得矛盾迅速激化,下里湾的社员纷纷抄起家伙事儿。
 眼看祸事就要临身,赵大龙欲哭无泪啊,这什么猪队友,他刚口水都差点没说干,结果现在一下就前功尽弃!
 寻思今晚不流几升血,大概是不可能了。
 “都特么住手!”
 就在前头山四人心灰意冷之时,他们的猪队友,又是一声狂吼。
 这是嫌死得不够快么,同志?
 气势还真不小,硬是惊得那些快要落到身上的锄头,顿在空中。
 郭永坤此刻眼神明亮,心中已有一计,望向刘金宝问,“刘队长,如果我把水还给你们,能放我们走吗?”
 忽闻这话,别说下里湾的社员们面面相觑,就连赵大龙四人都目瞪狗呆。
 你妹……这怕真是撞了邪,魔怔了吧?
 “哈!”
 “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哈……”
 下里湾的社员们笑得人仰马翻,一个个望向郭永坤的眼神,好像看见傻子样。
 还?
 你拿什么还?
 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道理,亏你还是个知青。
 没文化,真可怕!